“這有什麼問題嗎？”塞壬疑惑地問。

“我沒有殺死咬血，卻得到了咬血的靈體碎片，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我回憶著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以前倒也不是沒有在尚未殺死對手的前提下得到對手的靈體碎片，惡招那次就是如此。但那是由於惡招作爲(wèi)新生霧之惡魔出現(xiàn)了輕度的暴走癥狀，使得軀體內(nèi)部形成了‘觸鬚’。而‘觸鬚’儘管依附於霧之惡魔，卻是半獨立的惡魔個體。因此在白日鎮(zhèn)的迷霧裡被我殺死的‘觸鬚’也會反饋給我靈體碎片。”

“但是咬血的蝙蝠不一樣……”她後知後覺地反應(yīng)了過來，“咬血化身爲(wèi)蝙蝠羣這一過程僅僅是把自己的身體拆分開來，殺死某隻蝙蝠，只能算是毀掉了她的一小節(jié)肢體，不算是殺死。”

正因爲(wèi)如此，我才無法以塞壬之刃的“真實殺傷”通過殺死其中一隻蝙蝠而波及所有的蝙蝠，因爲(wèi)那些蝙蝠並不是咬血的分身，那全部都是她的本體。

而把某個人的手指砍下來，只能說是砍下了這根手指，不能說是殺掉了這根手指。

那麼問題來了，塞壬之刃可以在不殺死對手的情況下，僅僅砍下對手的手足，就得到與手足部位對應(yīng)的靈體的碎片嗎？

不能。

塞壬之刃吞噬靈魂的前提是殺死對手，這點是很明確的。如果僅僅是對敵人造成部位破壞就能夠獲得部分靈體碎片，那麼我以前早就發(fā)現(xiàn)了。

既然如此，我手上這份靈體碎片又是如何得來的呢？

從理性的角度出發(fā)，我有理由懷疑這又是咬血在玩弄什麼陰謀詭計。比如說，她像是狂信徒一樣憑藉著自己的智慧推理出了我有著篡奪靈魂的能力，因此便暗度陳倉地將這份靈體碎片送到了我的手裡，就像是希臘神話裡提及的特洛伊木馬一樣，作爲(wèi)日後陷害我的伏筆。這種思路確實是很符合她的邪惡風(fēng)格。

但我感覺事實很可能不是那樣的。隱約地，我心裡有種推測。或者說比起推測，更加近乎於本能。只是，在我的心裡本能地浮現(xiàn)出來的這個假設(shè)實在是有點荒唐，就連我本人都心裡沒底。

這個想法是，我之所以能夠通過殺死咬血的蝙蝠得到她的靈體碎片，是因爲(wèi)“我覺得自己做得到”。

列缺和狂信徒都有在我的面前提及過，真靈之力是萬能之力，能夠?qū)崿F(xiàn)使用者的任何慾望，唯一束縛這股力量的就只有使用者自己的想象力。

而我當(dāng)時在消滅咬血的其中一隻蝙蝠的時候，心裡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我把那隻蝙蝠“殺掉”了。而既然已經(jīng)殺掉，那麼得到靈體碎片也是合理的。畢竟看上去就很像是那麼一回事。因爲(wèi)這個想法出來得過於自然，所以我直到這時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件事好像也沒有那麼合理。

反過來說，要是沒有對此毫不懷疑到連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地步，我就不可能做得到這種事情。自由自在地行使真靈之力是真靈術(shù)士才擁有的特權(quán)，那樣的境界與我有著天與地的差距。所以，這種事情肯定也就是僅此一次的奇蹟而已。

我把自己的想法解釋給了塞壬，而她卻有了不同的看法，“不……這未必是僅此一次的奇蹟。”

“爲(wèi)什麼？”

“我可以想辦法爲(wèi)你重現(xiàn)。”她說，“既然做得到第一次，也肯定做得到第二次。僅僅破壞對手的某個部位就得到對應(yīng)的靈體碎片……如果這是真的，我應(yīng)該是可以‘學(xué)會’的。再怎麼說我也是塞壬之刃的‘軟件’，曾經(jīng)在塞壬之刃上出現(xiàn)過的力量，我沒有道理無法再次將其呈現(xiàn)出來。”

說完，她便沉寂了下去，似乎是去重新研究我與咬血戰(zhàn)鬥的那段記憶了。

這下我真是又被她驚到了，她連這種事情都做得到嗎？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產(chǎn)生類似的感嘆了。同時，我也不禁期待起了她之後的成果。

而想起今天種種令人或緊繃或苦惱的遭遇，我也難免起了些許疲倦，繼而難得地涌現(xiàn)出睏意，想要到牀上歇息睡覺。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是打起精神走出客房，然後來到了珠暗的房間門前。我得和她解釋解釋不死人的秘密，以及商量明天的事情。

當(dāng)我要敲響門扉的時候，我的手卻忍不住停了下來，因爲(wèi)我覺察到了門後有著某種異樣的氛圍。

仔細想來，這還是我與珠暗合作以來第一次脫離她的目光。由於她沒有在看著我，自然談不上有針對我的情緒。現(xiàn)在的她是孤身一人，她在這時候會思考什麼事情，產(chǎn)生什麼情緒呢？

此前，我只能感受到從她的心中涌現(xiàn)出來的無邊的仇恨。因爲(wèi)我對此類感情格外敏感，所以反而一葉障目，無法看清楚她的其他情緒。那份仇恨給我?guī)淼母杏X就像是用耳朵貼住古董電視機的黑白噪點，嘈雜，尖銳，頭痛欲裂。

而現(xiàn)在，那片黑白噪點的潮水終於退去，在我的覺察感應(yīng)中暴露出了其下的內(nèi)容。然而那不是我以爲(wèi)的堅硬的礁石，在門扉後面隱約散發(fā)出來的情緒，更加近似於黑色潮溼的沼澤。窒息，苦悶，矛盾，彷彿被深深地沉入其中，連頭部都被淹沒，哪怕拼命掙扎也無法脫離，自己發(fā)出去的喊叫聲連自己都未必聽得到。

那片沼澤是那麼的濃稠，又是那麼的靜謐，深處的掙扎甚至無法使得表面出現(xiàn)肉眼可見的波動。想到這裡，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的是珠暗那張總是看似很文靜的臉。

負責(zé)人曾經(jīng)說過的話語彷彿在我的耳畔再次響了起來：她的腦子已經(jīng)差不多要壞掉了，說是半個瘋子也不爲(wèi)過。

片刻後，我敲響了門扉。

“沉溺掙扎的聲音”從門後消失了，珠暗的聲音傳了出來，“誰？”

“是我，李多。”我說。

兩秒後，細微的足音從裡面接近了門扉，然後門被打開了，珠暗的身影顯露出來。她面色如常地看了我一眼，說了一句“進來吧”，便轉(zhuǎn)身走了回去。此刻她散發(fā)出來的情緒再次變成了我所熟悉的黑白仇恨噪點，把黑色的沼澤覆蓋得密不透風(fēng)。

房間裡只有一張椅子，她把椅子讓給我坐，而自己則坐到了對面的牀沿上。雖然坐著的是牀，但她依然把背部打得筆直，儀態(tài)端正，卻又有著弱不禁風(fēng)的印象。她穿著黑色紗衣的消瘦身姿，令人聯(lián)想到在風(fēng)中搖曳的細柳。

我想，她先前之所以會獨自地散發(fā)出那麼難受的情緒，一定是因爲(wèi)即將要與我假扮夫婦。我殺害了她的丈夫，而她卻必須要當(dāng)著其他人的面親密地以丈夫稱呼我，那種事情對她來說是多麼的屈辱，又是多麼地傷害她的自尊心，可想而知。

我把不死人的秘密悉數(shù)告訴給了她，又硬著頭皮與她交流了明天潛入行動時的細節(jié)。結(jié)束之後，我還是說了一句，“對不起，我原本想要設(shè)法得出比這個潛入方案更好的方案，但還是不順利。”

“沒有必要跟我說對不起。你也有自己心愛的戀人吧，現(xiàn)在卻偏偏要與我這種結(jié)過婚的女人扮演夫婦。”這句話從她的嘴裡說出來，而且還是對著我說的，怎麼聽都有股不對勁的感覺。她顯然是在諷刺我，諷刺我把她變成孤家寡人，自己卻可以與心愛的戀人相擁。

“我不知道你之前爲(wèi)什麼要問我青鳥的事情，如果伱想要復(fù)仇，就全部衝著我一個人來吧。”我知道自己沒有立場這麼說，但還是強迫自己說了出來。

果然，她露出了森冷的眼神，“你奪走了我的丈夫，現(xiàn)在卻說出這種話來，你以爲(wèi)自己有那個資格嗎？況且，就算是要我全部衝著你來，你又會把自己的性命賠償給我嗎？”

她的指責(zé)正中要害。

“現(xiàn)在的我無法把性命賠償給你。”我說。

“那麼，你又能夠賠償給我什麼呢？”她問。

“儘管無法賠償給你性命，不過除此之外的，如果你對我有什麼要求，雖然我不認爲(wèi)那足以成爲(wèi)對於你的賠償，但是你什麼都可以對我說。”我說。

“我什麼都可以對你說，也就是說，你什麼都願意爲(wèi)我做？”她確認性地問。

“是的。”我說，“不過，如果是要我去殺害無辜的人，或者去做其他什麼壞事，我不會做。”

說來或許丟臉，我無法對她硬氣起來。在我的心裡確實是充滿了對於她的愧疚，儘管在她看來，那大抵是虛僞的愧疚。如果她要殺我，我也是會全力反擊，而在並非如此的情況下，我會盡可能地滿足她的要求。

按照我的本心，如果我是孑然一身，那麼就是把自己的身體賠償給她，任由她千刀萬剮地虐待我，我也是沒個不字的。只是我無法破壞與青鳥的約定，又與塞壬性命相連，無法自己決定自己的生死。而既然珠暗現(xiàn)在似乎暫時不打算奪我性命，那麼她對我說什麼話，我都聽；她要我做什麼事，我照做便是。

“不會要求你那麼做的。”她說，“你先坐到這邊來。”

她示意了自己的身邊。雖然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我還是先按照她的指示，坐到了她身邊的牀尾上。她稍稍用力地拽住了我，牽引著我的身體往她這邊側(cè)躺，讓我的臉頰擱到她柔軟的大腿上。我無法理解她的意圖，慢了半拍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姿勢，下意識想要掙扎起身。

“你不是說什麼都做的嗎？”她問。

我只能停了下來，又疑惑於她的意圖。

“我的丈夫很喜歡我這麼做。”她的聲音有些恍惚，又帶著依稀的溫柔，像是送去了很遙遠的地方。

她的手放在了我的額頭上，一開始她可能只是覺得趁手才擱在了這個位置上，只是過了兩三秒鐘，她的手便慢慢地移動起來，撫摸起了我的面孔，像是在絲毫不帶情感色彩地確認我的長相。雖然手指沒有用力，但是好像寄宿了力氣，像是非常沉重的什麼在貼著我的臉頰摩挲。

“你們長得明明完全不像啊……”沉默幾秒鐘之後，她又說，“他其實只是個很普通的，一腔熱血的執(zhí)法術(shù)士而已。既沒有你那麼強大的力量，也不曾立下過了不起的功績，一直到死都默默無聞。而你在打敗狂信徒之後便名聲大噪，如果這次能夠打敗咬血，做到列缺都做不到的事情，說不定真的會被視爲(wèi)新生代的英雄了。”

“不過，或許你們確實有些相似之處。”她接著說，“你真正想要的，其實不是成爲(wèi)所有人的英雄，而是想要成爲(wèi)某個人的英雄，或者說是想要成爲(wèi)對於某個人來說很重要的人吧。”

我正要張口說話，她便動了動摩挲我臉頰的手，用指頭堵住我的嘴，甚至食指直接整根伸進了口腔裡面，這樣我就什麼話都無法說了。

“不要說話。我沒有要你說話，也沒有讓你評價。”她說，“你只需要聽著我說話就好。或者，你也不要仔細聆聽，就當(dāng)是我的自說自話也好。要是聽得無聊，也允許你就這麼睡去。”

我只好安靜，而她像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一樣，繼續(xù)用縹緲的聲音說著過去的事情，“我們是還在念書的時候認識的……”

以這句話作爲(wèi)開頭，她講述了自己與被我這個變態(tài)殺人狂殘忍殺害的丈夫的往事。只是就如她所說，這更加像是她的自言自語，講述的事情更是七零八落。與此同時，她細長而又柔軟的手指在我的嘴裡輕輕地，慢慢地，黏糊糊地攪拌著。

我的口腔在她手指來回的刺激下不停地分泌唾液，但是我無法掙扎和違抗她，只能反覆地吞嚥。這是多麼的難爲(wèi)情，我很難集中注意力到她的話語上，只能依稀地聽到她帶著寂寥的聲音描述過去的畫面。嚮往成爲(wèi)英雄的，有點偏執(zhí)的男性，以及站在身邊溫柔地鼓勵他的女性，就像是在哪裡聽過的故事一樣。

兩人相互扶持著，似乎一切都在越來越好，然而那樣的故事也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我依然能夠從她的心中捕捉到憎惡和怨恨的聲音，黑白的噪點像是在燃燒一樣。無論她還有著其他什麼複雜的念想，至少，她還是那麼的怨恨我。不知爲(wèi)何，我竟不可思議地安心了，聽著她溫柔的聲音和仇恨的心火，睏意不知不覺便涌上了心頭。我在這種姿勢下慢慢地睡去了。

在夢境之中，我接觸到了咬血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