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暖暖的陽光撒在身上,照得人渾身舒坦愜意。
而此時躺在窗下躺椅上的遲還雖然閉著眼睛狀似假寐,可若是有一個人坐在一旁一直毫無顧忌的盯著你看,任是誰都不可能睡得著的吧。
秋衍雙腿交疊的坐在一旁的太師椅子上,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有些好笑的看著躺椅上臉揹著他的遲還。
鼎城被破,守城的四方騎和守城軍幾乎被潮涌般的星國軍隊屠戮殆盡。卻只有這個人能在千萬人之中挑釁當時的星國主將夏澤,更是將他迫下馬來。
等秋衍趕到鼎城的時候,星國的士兵正在打掃戰(zhàn)場,聽聞了屬下的稟報,他不禁對這個人產(chǎn)生了好奇,在星國,倚天騎的將領(lǐng)可不是誰都有本事能挑釁的。那時當他在成片累疊的屍體裡找到這個渾身是血的人時,他居然還沒斷氣。據(jù)那天幫他診療的大夫所說,他身上有少說二十八處傷口,三處重傷幾乎可以要了他的命,尤其是夏澤挑刺在他胸口的那一槍,若再偏個一絲,那就真死了。
秋衍伸了個懶腰,站起身往門口走去。耳尖的他,聽到身後傳來一絲輕若遊絲的舒氣聲,只能無奈的走了出去。
走出門外,自己的副將便迎了上來。
“將軍,何必還留著皇域的人?豈不是自找麻煩?”他不明白秋衍這每日定省一樣來這裡勸降皇域的將軍有什麼用?這種人若不能爲己所用,就不該留下來。
秋衍瞥了他一眼,笑道:“人才不該這麼浪費的。他日王上若登大寶,也是要招賢納才的。”他想方設(shè)法救下了他,就是想招降了他。面對星國八萬軍隊,他僅有餘萬人便能守得鼎城數(shù)日不破,這種人若能招在王上麾下那也是星國之福,不過看目前的情況,勸降之路任重而道遠啊。
副將不是十分贊同他的觀點,作戰(zhàn)期間給敵方留下大將無疑是給自己找麻煩,將來若放虎歸山,恐怕再擒殺就是不易了,不過頂頭上司的話他還是不好反駁的,只是回稟道:“夏將軍來了,似乎剛剛收到王上的秘旨,正在找將軍準備一起商量呢。”
“噢!快帶我去。”秋衍隨著副將匆忙的往別院深處走去。
塞下秋來風景異,齊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一輛樸素簡潔的馬車在戒備森嚴的鼎城城內(nèi)徐徐奔馳著,在路上巡視的星國士兵見到這輛車子都自動避讓了開來。只因馬車車壁上繪著的雙鷲圖騰乃是星國名門秋家的家徽,而趕車的人穿著的軍甲赫然是倚天騎秋軍副將的著愷。
來到城內(nèi)最好的房子,原縣令的府邸前。趕車的男子縱身躍下,與守門的士兵話語了兩句,一個守門的士兵便匆匆的走進了內(nèi)院中。
男子走回車旁,掀起車簾。便見一個翠衣女子率先跳了下來,然後從車廂內(nèi)抽出一個小板凳放在車旁。這時一個素服簡衣的清麗女子從車內(nèi)緩緩探出身子,彷彿玉蘭忽然綻放一般,將這仍舊瀰漫淡淡血腥味的鼎城帶過一絲清揚柔逸的馨香。
在路上巡視著的士兵都不由轉(zhuǎn)過頭,看著這個眉眼清冷抱著一把琵琶的女子。
不過旬月之隔,原本熙攘熱鬧的鼎城卻被罩上了冰冷的蕭瑟。路上只見紅色甲冑色彩分明,沒人會想到這一切來得那麼快。卓泠一手輕撫在琵琶身上,手指不自覺的按上琴絃,卻又突然放掉。
不過多時,那個匆匆奔入屋內(nèi)的士兵又急急忙的跑了出來,將他們?nèi)苏埩诉M去。卓泠將抱著的琵琶交給侍女,提裙跨入屋內(nèi)。
“將軍請卓姑娘進去。”帶著他們進來的士兵停在一座小院前,躬身說道。
卓泠朝著身後兩人點了點頭,便走入了院中,這片院子不大,在角落一禺種著幾株翠竹,枝幹挺拔,傲然而立,卓泠的眼神突然被蒼翠綠色中的一絲嫣紅給吸引去了目光,她走到竹下,這纔看清原來竹枝上懸著一根紅色的絲結(jié)長帶,絲結(jié)上懸著一個金色的小鈴當,一陣風吹過,帶起了一片鈴鈴的聲音。在鳳朝,樹上結(jié)紅色絲帶是表示對遠方戀人的思念,寄以相思託風乘送,鈴者泠也,泠者鈴也!卓泠怔仲的望著那條絲結(jié)那隻金鈴,眼中滑過一絲柔情,掩在袖中的雙手剛想伸出取下絲結(jié)。身後卻突然傳來一聲暖暖的笑意。氤氳如霧的眼神霎時變得清明透徹,剛欲伸出的手又縮回了袖中。
緩緩轉(zhuǎn)身,盈盈一拜,身姿款款如柳。一雙溫暖厚實的大掌將她的雙手緊緊裹住。
“你怎麼來鼎城了,前線動亂,你不應(yīng)該來的。”秋衍將她扶起,雙掌中的一雙纖手柔弱無骨。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寄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卓泠軟軟吟哦道,雙頰由於羞赧飛上一抹緋紅,將她清冷的面容襯托的更顯嬌媚,似雪中吐梅,絕豔無雙。
秋衍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她,著迷於她的絕色容顏,卻更感動她的隻字片語。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泠兒……。”他輕語一喚,語氣是遮掩不住的柔情似水。天上忽的飄下了一片雪花,落在了他們交握的手上。
“這天怎麼又下雪了。”秋衍咕噥了一句,趕忙牽著卓泠走入屋內(nèi)。
不大的屋內(nèi)燒著一頂火焰旺盛的碳爐將整個屋子烤的暖烘烘的。秋衍替卓泠解下身後披著的大氅,將她拉到一旁的椅子上,將她按坐下來,細細的打量了她片刻,忽然皺眉說道:“你瘦了。”
卓泠被他說的一愣,繼而擡袖掩嘴咯咯笑了起來,看了她半天還以爲他能說出什麼來呢。
“笑什麼,我是真的覺得你臉好像瘦了很多。”秋衍一本正經(jīng)的半彎下腰,扳過她的身子,神色凝重的望著她。
卓泠淺笑著轉(zhuǎn)過頭,望向他,兩人四目相交,眼神膠著,那一刻整個世界頓落無聲,在他們的世界裡,眼中唯有彼此。
眼前的一雙杏目鳳眉,通透泠澈,彷佛一汪碧海,那眼中熠亮的神采又像是一股漩渦將他的神魂緊緊的吸住。
兩人靠的那麼近,近的彼此都能感到對方身上散出的灼熱溫度。
“那個什麼……我去幫你倒杯茶。”秋衍渾身一個激靈,趕忙直身退立到一旁,剛纔真是差一點點啊,差一點點就要情不自禁了。幸虧老祖宗保佑沒讓他犯錯。
“呵呵,這不就有茶麼。”卓泠側(cè)眸嫣然一笑,只是眉頭卻是幾不可見的微微一皺,一手端起身旁桌子上的茶壺爲自己倒了一杯茶,淺飲了一口。
剛想竄去屋外降火的秋衍只能站在一旁呵呵傻笑。
“屋外車內(nèi)有秋老夫人託我?guī)斫o你的東西。這鼎城是尚降之城,我亦不願替你多惹擔憂,我明日便會回王都。”卓泠起身走到秋衍身前,淺笑道,往日在別人面前清冷若冰的她,今日卻難得的柔逸如水。
“你見過我娘了?”秋衍大驚,他娘是王族親貴出身顯赫,他父親又常年呆在軍中。府中大小事宜皆是他娘一手操持,平時最是嚴苛茍言,連他都要悚上三分。他特意將卓泠安置在自己名下的別莊內(nèi)就是爲了不讓他娘知道,免得去找卓泠麻煩。不過看來似乎兩人還是見面了,只是聽卓泠的語氣,他娘似乎並沒有爲難她。
“嗯。老夫人很隨和呢。”卓泠螓首一偏,淺淺笑道。
“額……。”秋衍一怔,他還從來沒聽人說過自己老孃很隨和的呢……不過卓泠能把他老孃搞定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呢,心中不禁一陣欣然。
“和我一起去搬東西吧,裡面還有我繡的一件大氅呢。”卓泠牽起秋衍,往門外走去。
秋衍心中泛起陣陣暖意,反手將卓泠的柔胰緊緊握在手中:“在鼎城多住些日子吧。”哪怕能多看你幾眼也是好的。秋衍心中想到,此次若別,恐怕最少半年都不會再見面了,哪怕就現(xiàn)下的短短幾日,他也想要好好珍惜。
“你說了算。”卓泠轉(zhuǎn)過頭莞爾一笑,笑如初雪,看迷了秋衍的眼。
等一切過去之後,他便退去將軍之職,攜佳人踏遍五湖四海,縱情山水。該是如何的暢意瀟灑呢。秋衍心中美美的想到。
走到院外,卓泠的侍女青衣向著秋衍襝衽行禮。而護著卓泠一行而來的副將則對著秋衍抱拳行禮。
秋衍微笑著對他們點了點頭道:“跟我去車上搬東西吧。”
副將剛想說東西已經(jīng)差人搬了下來,可是同一時刻另一個高揚的嗓音便突兀的插了進來。
“秋衍,我剛想到一個辦法……。”衆(zhòng)人都側(cè)身往那個聲音的方向看去,而方纔扯著大嗓門的夏澤一看到站在秋衍身邊的女子,聲音像是突然被人生生卡斷一樣,再也發(fā)不出一個聲調(diào)。
“怎麼話說一半就不說了,還一副見到鬼的樣子。”秋衍走過去笑罵著一拳打到他的肩膀上,而夏澤似乎毫無所覺的向後踉蹌了幾步,眼神直勾勾的看著卓泠,嘴巴翕合了幾次,卻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出。
秋衍見他這副失神的樣子,覺得有點奇怪。他還從來沒見過夏澤那麼失怔的樣子呢,卓泠雖美,但還不至於美到讓他看的目瞪口呆吧。
他微一蹙眉,轉(zhuǎn)首往卓泠的方向看去。卻發(fā)現(xiàn)方纔神色嫣然的卓泠此時卻面色蒼白無色,連身子都有些微微的顫抖。秋衍突然感到了一股不好的預(yù)感,帶著疑惑的視線在卓泠和夏澤之間來回兜轉(zhuǎn)。
靜默了片刻,卓泠忽然提裙向門口處衝去,腳步踉蹌下幾次差點摔倒。秋衍見勢不對,也管不了面前怔仲失神的夏澤,提步向卓泠追去。
卓泠雖是疾步狂奔,可是秋衍還是沒費什麼功夫的在通往前門的一片閒林中追上了她,一把將她攔下,扳過她的身子讓她面對著自己,卻發(fā)現(xiàn)她淚眼婆娑。
她身子不停的顫抖卻拼命的不讓自己發(fā)出嗚咽聲,只是嘴脣卻被她生生嗑出了血來。秋衍大驚道:“泠兒,你怎麼了?”第一見她哭得如此無助,讓他一下子心慌了起來。在路上本有往來的士兵見狀紛紛繞道而走,不過片刻,這片林中只餘下了他們兩人。
卓泠一手捂住半邊臉,淚如落珠,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霎時,秋衍的腦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能讓卓泠傷心欲絕到這種程度的,難道是……:“曾經(jīng)強擄你的人……是他?”秋衍沉聲問道,擒著她雙肩的手不自覺的收緊。
方纔還淚落如雨的卓泠卻突然輕笑了出來,只是在秋衍看來,那笑夾雜著用哭已不能殆盡的痛苦和悲哀。
“我以爲只要我躲著,我就不會再看見他。可是隻要我在你身邊,我就不能阻止這種變數(shù)的發(fā)生。他是我一生都不會消失的夢魘。衍……我說過,你若非星國將軍或許我們會……對不起……衍……對不起……。”說到最後已經(jīng)話不成語,她掙脫開他的手,轉(zhuǎn)身欲走,卻被身後的秋衍一把緊緊的擁住。
他知道她話中的意思,他知道她想離開他身邊,想逃避掉她曾經(jīng)的不堪。可是他不願她離開,他自私的想把她留下。
“泠兒,有些話我沒有跟你說過,不過我想現(xiàn)在還是告訴你的好。”秋衍從卓泠身後緊緊的擁住他,俯在卓泠耳旁的那簇聲音低沉而暗啞:“這場仗不知道會打到什麼時候,我或許會死,可能在今天也可能在明天或者在一個月後……。”
話還未說完,卓泠忽然迴轉(zhuǎn)身望向他,眼中迷濛氤氳,眨眼間便有淚珠滾落,她緊緊的盯著秋衍,似乎真的怕他突然從自己面前消失一樣,嘴脣顫動著,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看著他,淚卻越流越多。
秋衍淺笑著用手指指腹擦拭掉她臉頰旁的淚珠,緩緩說道:“傻丫頭,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你怎麼好像水作的人一樣呢。”
卓泠原本壓抑著的聲音,忽然一下子爆發(fā)了出來。秋衍溫柔的將她摟在懷中,任由她伏在自己肩上嗚咽哭泣,他一手撫在她身後如緞子般的長髮上,一下下的撫摸著:“若是戰(zhàn)爭結(jié)束,我還活著,我就帶你遊遍五湖四海可好。我們甚至可以去大漠,我聽你曾經(jīng)說過,想看看大漠孤煙直,我們還能去即墨,看海上升明月……。”
“衍……對不起,我是個懦弱的人……我配不上你的……。”卓泠在他懷中啜泣道。
秋衍輕輕嘆了口氣,卻是將懷中的人摟的更緊了:“你以後再也不會看到他了。我自私的想把你留下,不知你可否願意……。”
“對不起……衍……。”卓泠在他懷中擡首,哭的一塌糊塗的臉上綻放出一朵笑容:“我不走了……我留下來陪你。我要忘掉過去,我們的未來纔是我該希冀的。”
秋衍見她終於展顏,心下不禁欣然:“冰冷若清,傾泠天下的卓小姐也會哭的如此毫無形象,真是讓秋某大開眼界呢。”
卓泠赧然一笑,雙掌覆臉,擦拭掉臉頰上的淚水。
“我派人送你先去休息吧。”秋衍牽著卓泠往門口走去。
“嗯。”卓泠走在他身旁,點了點頭。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jīng)停了,園中的小道上留下了兩行淺淺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