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這句話,狂得沒邊!
在劉基已經認輸的情況下,他未免顯得咄咄逼人。
孔訥和鄧仲修聽到這話,頭皮發麻。
孔家子更是拼命給張異使眼色,勸他得饒人處且饒人。
劉伯溫聞言不能不喜,不過看張異認真的眼神,似乎不會退縮。
張異的堅持,有他自己的道理,也有他的自信。
他所謂的課本,其實並不是他寫的,而是抄了未來自己曾經學過的教材。
這可是經歷了多少人的心血編撰,又不知有多少人卷出來的東西,這種榮譽感,並非張異一個人的。
劉伯溫也許是天才,可張異背後代表的是未來的人民羣衆。
如果今天劉伯溫的認輸,只是承認因爲他大意了纔會失敗,那就太瞧不起編纂教材的那些人了。
劉伯溫再厲害,如果他說只憑借他的學識和聰明,就能勝過千萬人一代代努力的結晶,那張異絕對不答應。
老劉:……
這個孩子是一點都不給別人臺階下呀,不但如此,他還是在臺下挖坑那種!
孃的!
若不是他也有幾十年讀書修出來的修養,他說不定還真會罵娘!
不過轉念一想,老劉卻不得不承認。
就算是他認真去編撰,他也絕對編不出一本比張異更好的教材。
不是時間不夠,也不是他劉伯溫不夠聰明。
而是張異那些教材的底層邏輯,也許纔是真正的教育……
插圖、文字,思考、練習,還有那奇怪的符號和標點……
這些後世習以爲常的東西,放在這個時代,其實都算是降維打擊。
古人也傳道授業解惑,但現代教育創造出來的教育學,並且以教育學去指點,實踐的事物,其實已經是另一種層面的東西。
如果不是張異去堅持,劉伯溫大概還要很久之後,纔會明白那十幾本《算學》課本的珍貴之處。
但此時,他徹底領悟了。
“老夫同意你的看法,就算讓我重新出一份教材,可比不上你手中那份!”
劉伯溫很坦蕩,一旦他認同張異的觀點,認錯這種他並不會覺得丟人。
確認了老劉輸得心服口服。
張異收起自己倔強的態度,變得笑嘻嘻。
“好了,大家都坐下來喝茶嘛,何必搞得緊張兮兮的!”
劉基:……
孔訥:……
鄧仲修:……
也不知道誰纔是罪魁禍首。
“您老還有事?”
張異剛坐下來,就準備送客。
在他看來,反正大家事情都解決了,也不太可能成爲朋友,不如早點散了?
老劉表情不變,他需要臉皮厚的時候,可以完全無視張異的暗示!
“有幾個問題,我不懂!
這些是什麼?“
劉伯溫在紙上留下一些符號,張異看著笑:
“這是標點符號呀!”
“標點符號,似乎古書上也有?”
“先秦的時候就有,而且《說文解字》裡也有收錄,只是你們這些讀書人不用而已!
一個個裝神弄鬼,沉迷斷句,自以爲牛逼,其實就是扯幾把蛋的事!
其實就是不想說人話,
明明是可以提升效率的事,卻放著不用,現在還跑來問我是什麼意思?”
張異口中嘟囔,手裡卻將逗號,句號,感嘆號等標點符號的用法教給劉伯溫。
劉伯溫聽他抱怨,覺得頗爲刺耳。
但他一想,好像也是這個道理。
斷句這種事,有時候在文人的圈子裡,卻當成一種技巧去炫耀。
因爲古書沒有標點,不同的人去斷句,其實可以衍生出許多意思。
許多人還會因爲斷句不同,爭吵個好幾年。
以前劉伯溫對於這件事習以爲常,可張異罵出來之後,他也覺得這種事似乎……
沒有太大的意義。
“著書立作是爲了什麼,爲了講清楚自己的道理,可是因爲斷句不同,他的話可能會被曲解成好多意思。
這真的就是作者本意嗎?
貧道文化淺薄,所以發現有標點符號之後,可是覺得太香了!
至少我想說什麼就表達清楚,不用讓學生去猜,去學斷句
人生苦短,讀書已經夠痛苦了,爲師者不想著去減輕後人的負擔,卻要製造他們閱讀的成本!
這不是教書育人,這分明是吃飽沒事幹!”
張異吐槽起來就沒完沒了了,劉伯溫頻頻皺起眉頭。
雖然他承認張異說的有道理,但這傢伙說話太難聽了。
皇帝對張異的未來有期許,但從張異的話語中,他完全沒有站在讀書人的立場之上,而更像是一個旁觀者。
這種態度,並不讓劉伯溫喜歡。
那本算學課本上的“易先生”的名號,是他和宋濂等人對張異未來的期許。
現在的他是道士,未來如果他成爲讀書人,取了功名。
就算《算學十二冊》的真正作者未來被曝光,已經是儒家中人的張異也會留下一段美名。
可如果這傢伙就是個擺明車馬看不上儒家的道士,那畫面劉伯溫都不敢想。
所以他就算再怎麼認可張異的吐槽,卻忍不住反駁:
“伱說得雖然有幾分道理,但歷代先賢更加註重的經學本身的傳承,而不是那些盤根末節!
你能發現標點符號的作用,雖然算是大功一件,可也不能以此來攻擊其他人!”
“又是旁枝末節?”
張異笑了,有些不屑一顧。
“也許就是因爲儒家的風氣,都是這麼好大喜功,不接地氣,陛下才會接受我算學入科舉之事!
別人這麼想也就算了,您老可是劉伯溫,也有這種想法?
道理就是道理放在那裡千百年也不會變,一個個研究能研究出什麼新東西?
您看不起的小術,在我看來恰恰是承載傳承的關鍵,我就不擡槓說什麼紙張,筆墨之類的東西了。
儒家也好,道家也罷,本質上都是希望更好的傳承下去!
傳承需要教化,教化一個人,需要成本!
別的小子不說,就桌子上這些小東西如果推廣開來,可讓知識的傳承的成本容易幾倍,甚至十倍百倍!
這不比那些整天忙著故弄玄虛卻看不上這些小玩意的老東西們強?
所謂小術,質變之下,便是大道!
所謂大道,若不落在實處,便是空談!
這就是貧道我領悟的道理!”
在這個重道輕術的時代,像張異這種赤裸裸將術提高到和道平起並坐的地步的言論,其實已經算得上叛經離道。
張異對黃和父子說過,卻少有對外人說出如此的理論。
因爲他也知道,自己這套道理肯定不受歡迎!
“你認爲道是什麼,術又是什麼?”
“道是思想的話,術是工具、道是因的話,術是果!如果以道爲真理,術便是檢驗真理的標準!
以果推因,如果一門學說不能再推動世界的改變,而只是一味崇古的話,只能證明它已經逐漸被世界拋棄……”
劉伯溫臉色大變,張異言語中的暗示,已經不能用叛經離道來形容。
他在暗示什麼?
劉伯溫覺得許存仁和皇帝錯得很離譜,他們居然想要這個孩子入朝堂?
這孩子的渾身帶著反骨,若是他真有一天掌握權力,這世界不給他掀翻了去?
不過好在,他是道士,似乎也無心功名。
劉伯溫暗自擦了一把冷汗,虧他還想讓皇帝見見張異,這傢伙還是不要靠近聖上爲好。
老朱也是個叛經離道的人,伺候了皇帝這麼多年的劉伯溫如何不知?
他對儒家的尊崇,對士子的善待,都只是出於統治需要。
那位君王心中,其實對儒家這套壓根就看不上!
這兩個人要是湊一塊,那後果劉伯溫根本不敢想。
不過,張異的這套理論,從某種程度上也不能說沒錯。
所謂術,就是工具!
就如人持刀,刀是工具,可人若無刀,便無力面對世界的艱險。
在科舉改革之前,儒家人無限拔高了人的作用性,卻忽略了工具對世界的改變。
“如果說知是大道,行是小術,知而行之,就是以前我們走過的路。
可是如果只知而不行,便如空中樓閣,流於空談!
也難怪你跟許存仁那老傢伙說知行合一……
也難怪你給皇帝提議的科舉改革,是將算學併入科舉!
陛下這是覺得如今儒家的風氣,太過不接地氣!”
雖然劉伯溫沒有全猜對,但張異也默認了他的說法。
朱元璋的心理其實很矛盾,他一方面想找聽話的人,一方面又希望聽話的人能力還高。
但如果難以兩全其美,能力終究還是佔據上風。
所以在原來的歷史軌跡中,他推動了八股文的誕生,卻在科舉之後又不滿意科舉的結果,愣是停了十年科舉。
這種矛盾的心理,正是老朱在當皇帝的過程中,徘徊在新手村出不去的原因。
一直到胡惟庸案的爆發,皇帝才真正走出新手村,算得上一個成熟的帝王。
但以老朱的出身和性子,除去他多疑的心病,他對於務實這件事肯定比其他皇帝要重視,算學入科舉這種大逆不道的行爲,大概也就他能推行改革。
關於洪武皇帝的心態,張異沒必要對劉伯溫說。
老劉以爲自己猜對了,又衍生出一個話題:
“可如果你想將科舉落在實處,知行合一!
我認爲算學入科舉都不夠徹底,既然要務實,考覈的標準也要務實起來!
譬如,可以出一道題目,設置一個難題,讓學生以自己的想法去解決……”
聽著劉伯溫侃侃而談,張異也佩服眼前這老頭。
不愧是未來民間被評爲智慧最高的,傳說最多的那批人之一的劉伯溫。
他對於新鮮事物的接受程度,還有對規則的洞見,絕不是他這個普通人能比。
他比劉伯溫多的,還是站在前人肩膀上,他人所不具備的數百年的歷史知識。
劉伯溫說的,不就是未來的公考中的申論嗎?
這確實也是考驗考生綜合素質的一個重要的方法之一,雖然只要考試,就免不了套路……
可這樣的套路,也好過整天之乎者也。
當然張異也知道,劉伯溫只是就事論事,以他的立場不太可能同意這種改革。
但跟老劉聊天,張異確實有種酣暢淋漓的感覺。
其實張異也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但他自己也否決了他的想法。
只聽劉伯溫說完,張異笑著搖頭。
“這方法不好?”
老劉一看張異的表情,就猜到這小子肯定沒好話。
他有些不服氣,就算他這個法子也是隨口說的,可他相信應該比張異那個算學入科舉要實用。
“因爲不公平!”
張異道:“劉大人這個想法,起碼超越了時代數百年,如果您生活在一個信息流通便捷,信息爆炸的時代,這個方法倒不失爲一個非常好的考覈的手段,
可是咱們這是大明!
九成百姓,一輩子不曾離家十里。
如今天下有多少人都不知道皇帝是誰?
這這個知識壟斷在少數人的世道,去考覈一個人的執政能力,應對能力,是對窮人的不公平!
經驗也是能力的一部分,勳貴,書香世家的在這方面擁有天然的優勢……
按照劉大人的思路,如果考對事情的應變,這些人有優勢,可如果考種田等下里巴人的東西,又是窮人有優勢!
所以說來說去,出題的方向,卻可以決定階層的錄取率,所以不公平!
算學不完美,可它足夠公平,
而且他考的是一個人的邏輯能力,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學習起其他大致不會差!”
張異的話,讓劉伯溫多了一些思考,他想了許久,終於認同他的想法。
“我知道劉大人,或者朝堂中那些大人們,看不上算學入科舉,更警戒我一個道士去插手科舉改革,
其實你們大可不必,貧道傳的是術,不是道!
術能載道,若是說你儒家的東西連這些小改變都經不起折騰,那它也活該被湮滅在時光之中!”
聊到後來,張異乾脆直接點出劉伯溫的心病。
劉伯溫神色坦然,他也從不否認自己對張異的警戒。
不過經過於張異這一番交談,他心中的疑慮去了許多,再看張異,這孩子也變得順眼。
“今天前來,倒是不虛此行!”
劉伯溫沒有繼續在“道與術”上糾纏,而是將目光再次落在那些標點符號之上。
文以載道,文是工具……
只要道是不變的,工具是什麼其實並不重要。
“你再給我說說標點符號,我去跟皇帝建議一下……”
老劉開始認真詢問張異關於標點符號的用法,張異也悉心教導。
不多時,老劉掌握了這些內容,張異又趁機提示:
“要不,在學習算學的時候,加上阿拉伯數字?”
“這又是爲了什麼?”
劉伯溫疑惑不解,當張異將阿拉伯數字寫出來的時候,他馬上認得這些數字,其實阿拉伯數字早就傳入華夏多年,
只是主流上,並不被接受。
華夏受天朝上國的思想影響,加上儒家傲嬌的德行,自然不會看得上阿拉伯數字。
“效率,效率,還是TM的效率!”
張異以半開玩笑的語氣,回答了劉伯溫的問題:
“其實劉大人你試著書寫這些數字就明白了!
其實無論是標點符號也好,阿拉伯數字也罷,都是爲了提高效率。
譬如標點符號,如果讀書人在讀書的時候,少了一些斷句的爭論,將更多的時間用在領悟道理之上,那是不是對教化更爲有利?
這種數字也是如此,它是工具,無關大道。
這麼說吧,只要它能讓官員書寫的速度快了一息,我大明官員上萬,那就等於一天快了一萬息,放到一年的時間內,就是三百六十萬息……
積沙成塔,這些不經意的改變,只要時間積累,這變化就非??膳铝?
最關鍵的是,這種改變的成本很低!
這不比去說什麼大道理,去想什麼各種不切實際的東西來得有效?”
劉伯溫默然,旋即他盯著張異,沉默許久。
“效率……
老夫明白了,這大概就是你爲什麼要推行算學的原因!
受教!”
劉伯溫站起來,將張異在紙上寫的東西收入袖口中。
此時,孔克堅沉睡的房間傳來響動,打斷了二人的交流。
“既然衍聖公醒了,我就不打擾!”
劉伯溫起身,轉身就走。
他來得突然,走得也乾脆。
孔訥跑進去的時候,孔克堅正呆呆地坐在牀榻之上。
“你爺爺怎麼樣?”
“沒事了,看起來很好!”
孔訥總覺得孔克堅似乎有了什麼不同了,張異在外邊喊,孔訥趕緊回答。
他卻沒看到,孔克堅眼中的迷茫。
“道……術……”
“你爺爺的情況應該差不多了,只是他在那個環境的話,他永遠好不了!”
孔克堅在張異這裡被催眠,也有十天以上了。
張異給孔克堅檢查了一下,發現對方的情況有了進一步的好轉。
不過精神病這種事,放到後世一樣是個難題。
就算他自己摸索出一套方法,那也是實驗性質的,並不能當成成功經驗。
“爺爺最近在家裡,狀態也好了許多!
不過依然沒有在你這裡好嗎!
張異,謝謝,我先送爺爺回去!”
張異點頭,孔訥帶著孔克堅離開。
孔家的馬車從城外,一路朝著孔府去。
進了城,孔克堅第一次伸出手,拉開馬車上的簾子望向外邊。
這個小變化,讓孔訥十分歡喜。
“爺爺,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孔克堅呆呆點頭。
“爺爺我扶著你!”
只要孔克堅願意接觸外界,他就是開心的。
孔福將馬車停好,爺孫倆在鬧市中穿行。
孔訥給他介紹這,介紹那……
孔老爺子也能產生反應。
孔訥卻沒注意到,有人在人羣中慢慢靠近孔克堅,輕聲在他耳邊叫了一聲:
“尚書大人,陛下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