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還有需求,也可指定我們中的一位主動留下性命。
“只懇請能夠放走另外一人,返回部落覆命。”
戴著冷笑面具的普路特深鞠一躬,緩緩開口說道,他的血族通用語口音不甚標準,語速也很慢。
臺詞居然沒有變化?
蘇默側臉與諾恩斯對視一眼,諾恩斯微微點頭,肯定了他的猜測。
經歷時間回溯的不只是他們,眼前的普路特和拉瓦爾似乎同樣被重置了。
當然,也不排除可能是裝的……持保留態度。
蘇默重新回過頭,不再要求普路特摘下面具,而是直截了當地命令道:“我們要去你們的部落。”
依然是無聲的抗拒。
“既然你倆都不願意,”他意味不明地笑了,“那就帶我們前往你們的臨時休息點吧。”
這次前往那處低矮廢墟的途中,蘇默著重觀察了沿途的景象。
大巖牀的盡頭是蔓延而來的草坪,長滿了那種亂蓬蓬的、微微傾斜的雜草,草地踏上去是真實的,帶著亙古不變的寂靜。
他彷彿聞到了一股甜甜的氣息,夾雜著大海的腥味和淡淡的死亡氣息。
在走上一個山坡,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倒塌矮牆時,精神高度集中的蘇默的耳尖突然一動,似乎聽到了什麼不易察覺的細微動靜。
他神情自若地停留在原地,理直氣壯又頗爲自然地說:“我有些事,需要找地方方便一下。”
前方三人也都跟著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諾恩斯的目光隱約帶上了一點疑惑,而普路特沉默少許,躬身回道:“閣下請便。”
成功脫離隊伍,蘇默順著先前動靜傳來的方向,朝山坡下的水面走去。
草坪的盡頭有一道佈滿巖石的崖壁,距離下方的淺灘約有五、六米,蘇默站在崖邊,往下方的淺灘看去,崖下有幾隻海豹模樣的生物,正在玩弄一段在細浪中翻滾的木頭。
蘇默瞇著眼睛,並不打算真在這裡上個廁所,只是擡腳踢了一塊小石頭落下懸崖,墜入水中,發出“撲通”的一聲。
動靜引來“海豹們”擡頭仰望,看到他便叫了起來,這是些灰色的小個頭“海豹”,長著紅色的、鈕釦似的眼睛,長長的鬍鬚下是寒光閃閃的牙齒。
蘇默眼眸低垂,凝視著“海豹們”嬉戲的玩具。
並不是木頭,而是一具屍體。
灰濛濛的,身上沒有血跡,兩條腿已經不在了,手臂只剩幾個關節的骨頭,臉的大部分也已缺失。
海豹樣的生物在屍體上拱著,啃咬著,屍體被弄得在水裡翻來滾去,透出了幾分淒涼。
當蘇默轉身離開,沿路上坡抵達廢墟時,第一眼見到的是水泥鑄成的倒塌矮牆,雖然已經傾倒,卻還是可以擋住外面的寒風。
帳篷裡的篝火已經升起,普路特戴著他的冷笑面具,麻木的眼睛直視著前方小小的火焰。
走進帳篷,蘇默在火堆旁坐下,直接開口問道:“山崖下的‘海豹’是怎麼回事?”
諾恩斯:“海豹?”
蘇默將之前海邊的情景告訴他。
“吸血鬼海豹,”拉瓦爾透著面具說,“你們的傑作。”
說話間,她直接站起身來。
“你們願意聽我講嗎?”
拉瓦爾問,像是在自言自語。
事情兜兜轉轉彷彿又回到了原點,只是這次她和普路特一樣,都不曾摘下面具。
蘇默和諾恩斯沒有動作,
既不贊同,也不反對,而拉瓦爾已經開始繞著篝火踱步。
這個過程顯然是經過了排練的,就像是舞蹈,一舉一動都有章可循,而她的聲音也同樣中規中矩,毫無感情,就像是法庭上的證詞:
“你們謀殺了自己的後裔。
“伱們毀掉了他們的家園,毀掉了他們賴以生存的世界,任他們在廢墟中悲傷哭泣。
“他們的精神和肉體飽受摧殘,而他們就是我們的父母。
“他們的生活充滿了悲慟,而他們給予我們的遺產就是悲慟。”
“我們得到的遺產就是悲慟。”普路特平靜附和道。
拉瓦爾繼續講述道:
“他們在哭泣中死去,卻不明白這無盡的悲哀源自何處。
“他們只明白一點:只有我們,只有他們的孩子會聽到他們的哭泣。
“如果他們倖免於難,我們將把悲哀和哭泣延續下去。”
“我們將把悲哀和哭泣延續下去。”普路特再次附和。
拉瓦爾的聲線清澈柔美,聽上去既像歌唱,又如佈道:
“城市毀於天災, 森林化爲灰燼,書籍沉入海底,人們喪失生命。
“歷史、文化、語言——文明的檔案分崩離析,毀滅殆盡。
“人類的文明僅存於記憶。”
“僅存於記憶。”
普路特機械地重複。
蘇默越聽越不可思議,越聽越毛骨悚然。
他猛地擡頭,語氣急切地問:
“你們是——”
他堵在嗓子眼的話,伴隨著眼前的畫面再度定格。
拉瓦爾停住了。
她和篝火前的普路特一同擡起面具,用茫然的眼睛看著蘇默和諾恩斯。
然後他們的腦袋從脖子上掉了下來。
凝固在了半空,看不清表情,只能見到兩個醜陋的陶製面具。
一個嘴角向上翹起,露出淺淺的微笑,既像是友好的笑容,又像是冰涼而恐怖的冷笑。
另一個嘴角向下彎,滿面愁容,壓抑著深深的悲傷、憤怒和仇恨。
蘇默的視線驟然陷入黑暗。
空氣涼颼颼的,他再度聞到了熟悉的氣味。
這是泥土的氣味,是退潮後的泥地氣味,是死亡的氣味。
如鴻毛一樣微不足道的死亡。
他眼前一黑……然後迅速清醒。
帳篷和火堆消失了,大巖牀出現了。
蘇默收回順著慣性踏出去的腳,停在了原地。
走出一個身位的諾恩斯也適時止住腳步,迴轉過身問道:“發現了什麼?”
蘇默:……
他冷靜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頭頂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