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懷宇帶著府衙的衙差大步走在前，後面，燕遲和秦莞並肩而行。

走到秦莞客院之前時，秦霜和秦琰聽到動靜都從自己院子裡面衝了出來，秦琰大步跟上來，看著前面汪懷宇的陣勢道，“世子殿下，九妹妹，這是怎麼回事？”

秦莞看了秦琰一瞬，“龐老爺死了，現(xiàn)在去拿疑兇。”

秦琰和秦霜同時面色大變，秦霜忙道，“龐老爺怎麼會死？不是說龐老爺逃出去了嗎？”

秦莞皺眉道，“稍後再和你解釋……”

秦霜心知眼下不是解釋這些的時候，忙點(diǎn)頭，“好好好。”

秦霜和秦琰不知到底怎麼回事，只跟在秦莞之後也往西邊走去，秦莞只說了現(xiàn)在要去拿疑犯，卻沒說疑犯是誰，待汪懷宇腳步停在了常氏的院子之前時，秦霜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眸子，“兇……兇手在這裡？”

秦莞沒答話，而前面院門打開，汪懷宇卻站在門口遲疑了一瞬，片刻，汪懷宇回頭看向了燕遲和秦莞，燕遲和秦莞對視一眼，往前面走去。

時辰已晚，夜色如墨，冬夜的寒風(fēng)在這處小小的院落之中呼嘯而過，饒是如此，卻絲毫沒有給屋子裡的人帶來冷意，這小院正房之中燃著兩盞暖燈，站在院門口都能聽到裡面?zhèn)鞒鰜淼男︳[聲，這其中，龐嘉言的聲音尤其明顯。

這邊廂，汪懷宇問府衙衙差道，“晴娘可有出去？”

府衙的衙差連忙點(diǎn)頭，“是的，晴娘小半個時辰之前出去了，大概出去了兩刻鐘到三刻鐘的功夫，說是……說是給三少爺取什麼小玩意去了。”

汪懷宇看向秦莞，秦莞想了想前後的時間道，“時間是對的。”

府中只有一個晴娘，秦莞不可能看錯，府衙的衙差也不可能看錯。

汪懷宇頷首，正在這時，並未關(guān)牢的屋門打了開，龐嘉言一臉沉色的站在屋門口，看到這麼多人在院子門口站著，既不意外也沒表示出害怕，他只靜靜的看了汪懷宇幾個一會兒，回頭道，“母親，汪知府來了——”

屋子裡的說話聲嬉鬧聲頓時停了。

很快，腳步聲輕響，常氏第一個走到了門口來，她站在龐嘉言身後，面上的笑意一點(diǎn)點(diǎn)的散了下去，緊接著，晴娘牽著龐嘉韻的手走了過來，龐嘉韻的手上拿著一隻布偶娃娃，粉色的襖裙很是活潑可愛，四個人一起站在門口，那不算寬敞的門楣便被擋了住，常氏和龐嘉言神色平靜又有兩分凝重，只晴娘和龐嘉韻面上還帶著笑意。

默了默，常氏沒開口，院門口的汪懷宇也沒開口。

片刻，晴娘笑著道，“時辰已晚了，夫人，帶著小姐和少爺歇下吧，今夜，您帶著小姐和少爺一起睡——”

這話一出，方纔是將這份沉靜打破了。

常氏面上閃出兩分不願，還沒回話，晴娘卻把龐嘉韻的手塞到了常氏的手上。

“夫人，去吧，小姐和少爺就交給夫人了。”

常氏脣角幾動，欲言又止的看了晴娘幾瞬，而後她緊緊地抿了抿脣，這才一手拉著龐嘉言一手拉著龐嘉韻朝暖閣中走去，晴娘微笑著看著常氏帶著一兒一女進(jìn)了暖閣，只等他們的背影消失了她面上的笑意才淡了兩分，又愣了一會兒，她方纔轉(zhuǎn)過了身來。

她面上仍有笑意，只是那笑意輕渺淡薄到了極致，莫名叫人覺出幾分悲傷來。

汪懷宇對後面的人揮了揮手，這才緩步走了進(jìn)去。

“你似乎知道我們要來找你。”

晴娘聽到這話脣角微彎，卻是越過了汪懷宇看向了秦莞，“有九姑娘在，這是遲早的。”

秦莞皺眉，也跟著走進(jìn)來兩步，“我該叫你清嬛嗎？”

晴娘一聽這話，又看向燕遲，“想來，這是世子殿下之功。”

燕遲邁步而入，站在了秦莞身邊，晴娘看了看秦莞，又看了看燕遲，笑意微深的沒說什麼，秦莞便又道，“當(dāng)年到底是怎麼回事？”

晴娘笑意飄忽了幾瞬，“當(dāng)年……當(dāng)年……”

往事勾起了她心底的悲慼，她一時沒找出合適的話來形容當(dāng)年那一場亂事，片刻，她一臉坦然的看著秦莞道，“九姑娘見過的最爲(wèi)歹毒的女人是何種樣子？”

秦莞忽然被這般一問，一時竟愣了住。

歹毒的女人？秦莞在自己腦海之中過了一圈，竟然沒想到誰是她見過的最爲(wèi)歹毒之人。

從前便不說了，得新生之後，所見的最爲(wèi)狠辣的便是採荷了，然而想到採荷悲慘的身世，她卻不願把歹毒二字放在她的身上，而她並非沒有遇見對她不善之人，比如秦湘和秦霜，然而她二人便是再如何心思多也委實(shí)稱不上歹毒。

秦莞搖了搖頭，晴娘問的這個問題，她沒有答案。

晴娘見狀便笑了笑，“我卻見過……那個女人，自小便爭強(qiáng)好勝，因爲(wèi)自己的師姐得到了幸福而她沒有，於是就可以歹毒到謀害了自己師姐一家人。”

“世人說起那個案子，只怕都要覺得犯案之人定然是爲(wèi)了那些財(cái)富，可不是的，那個案子，那個滅門慘案的最深緣故，不過是因爲(wèi)嫉妒二字。”

晴娘略帶嘲弄的道，“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她開始嫉妒。”

說著，晴娘看向汪懷宇，“當(dāng)年走孟州一路的計(jì)劃可謂是萬無一失，可她卻假心假意要和師父敘舊情，師父不查，這計(jì)劃便露了餡，然後，便有了驛站的那場大火。”

“戲班子裡的人，上可見達(dá)官顯貴，下，坊間三教九流盡可結(jié)識，她們給所有人的飯菜之中下了毒，若是如此，便也罷了，可那個女人，竟然是將師父一家活活虐殺而死。”

說至此，晴孃的聲音已經(jīng)發(fā)起顫來，“師父的兒女，當(dāng)年不過都是纔剛學(xué)會走路的幼童，可她爲(wèi)了逼問押金車上的鑰匙在何處，竟然當(dāng)著師父的面要活活溺死她們，師父中計(jì)，道出了鑰匙所在，可，可那個歹毒的賤人！仍然將那兩個小娃娃丟盡了水池子裡。”

晴娘平靜的面色忽然現(xiàn)了幾分瘋狂之色，她不看燕遲，不看汪懷宇，只看向秦莞，“九姑娘良善，又無官差在身，我只問九姑娘，這世上何爲(wèi)是非黑白？何爲(wèi)法度公正？”

晴娘雙眸如炬，眼眶發(fā)紅，這一問更是擲地有聲，如一記重錘一般敲向秦莞的天靈，秦莞被她這般一問，竟然一時愣了住，何爲(wèi)是非黑白？何爲(wèi)法度公正？

大周的律例秦莞記得清楚，可她知道，這不是晴娘要的答案。

從前父親的種種教導(dǎo)她也記得清楚，可她也知道，那不是晴娘要的答案。

晴娘看著秦莞，忽而慘淡的笑了一下，“我也曾想過，揭發(fā)，對著官府揭發(fā)便可，可……可我知道，這個世道，法度不過是有權(quán)有勢之人涌過來統(tǒng)治我們這些貧苦百姓的工器，這工器在那些有權(quán)有勢之人的手中威力無窮，可若放在我們老百姓身上，不過是微乎其微的徒勞掙扎罷了，既是如此，我便用自己的法子。”

秦莞覺得晴娘說的不對，可對上晴娘堅(jiān)定的目光，她卻說不出辯駁的話來，面對這位親歷當(dāng)年之事的受害者家人，宣揚(yáng)大周律法的好已經(jīng)無用，從案子發(fā)生至今，已經(jīng)過去了十五年，而她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十五年，都揹負(fù)著這個巨大的擔(dān)子，一瞬間，秦莞又想到了自己，父親從前官至大理寺卿，可爲(wèi)是大周刑獄律法的代表之人，可即便是他，難道不也是喪命於大周的刑獄律法之下？

秦莞不知是哪隻手將父親推向了伸冤，可秦莞肯定的是，這其中，一定有一雙名叫“權(quán)力”的手，從這一點(diǎn)來說，晴孃的話雖然有失偏頗，卻又是如此的一針見血。

“劉仁勵，清筠，龐宜文，還有龐輔良都是你殺的吧？”汪懷宇沒好氣的問晴娘，他乃是豫州知府，可聽不得晴娘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晴娘笑了下，“汪知府還沒有證據(jù)，怎好說是我殺的人？”

汪懷宇被這話堵的一口氣梗在心口，下意識的就看向了秦莞，秦莞眉頭微皺，“剛纔你在小紅樓忽然消失不見，然後龐輔良便死在了書房，那一劍需得會武功之人一擊即中，晴娘你無論是時間身手，都相符合。”

晴娘脣角微彎，“我不過去給三少爺拿了幾樣小玩物罷了，九姑娘怎麼知道我忽然消失不見？我明明是從大門走出的，倒是九姑娘躲在花牆之後，可能一時不察了。”

燕遲眉頭微皺，秦莞面不改色道，“龐老爺書房的燈是你點(diǎn)燃的，而那燈油是加了潿洲島龍麝香的，剛纔我們在燈臺之上發(fā)現(xiàn)了燈油滴落的痕跡，如果沒猜錯，你的袖子上定然也沾染了，待會兒只需再用一味藥抹在你的袖子上，那龍麝香自會變紅。”

秦莞說完，晴娘笑意僵了僵，與此同時，她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袖子，這動作落在大家眼底，一切便是不言而喻了，而晴娘自己，深深的看了秦莞一瞬到底涼涼一笑，“我願想看看九姑娘有什麼本事，如何破我這個局，可沒想到，竟然還是敗在了這細(xì)微末節(jié)之上，也罷了，我知道九姑娘早晚都會和這幾位查明白真相，早早晚晚，又有何不一樣？”

秦莞面色仍然不改，“晴娘多年潛伏於龐府，心智手段皆是不俗，我發(fā)現(xiàn)玄機(jī)不過僥倖罷了，這裡還有一件事要和你請教。”

晴娘看著秦莞不語，秦莞便道，“清璃的死，是爲(wèi)何？”

秦莞這麼一問，晴娘便笑了，“原來還是有九姑娘想不到的。”

說著，晴娘涼薄一笑，“罷了，告訴九姑娘又何妨？她和她師父皆是一路貨色，當(dāng)年她亦是那場亂子的始作俑者之一。”微微一頓，晴娘又道，“這案子的重點(diǎn)在那機(jī)關(guān)，相信九姑娘和汪知府已經(jīng)查過了。”

汪懷宇挑眉算作迴應(yīng)，晴娘便道，“你們一定查過了機(jī)關(guān)調(diào)整時間的裝置，卻沒有看那些箭吧。”

秦莞蹙眉，汪懷宇嚴(yán)聲道，“你在那些箭上面做了手腳？”

晴娘深吸口氣，“七七四十九隻箭，只是多了一隻，清璃便死在了臺上，看樣子她是真的功夫不成，這個班主，當(dāng)?shù)牟粔蚋瘛！?

汪懷宇瞪著晴娘，晴娘看著院外站著的衙差們淺吸了口氣，“本以爲(wèi)能悄無聲息殺了幾人而後離開此處，眼下卻是不能了，知府大人，我們走吧，大仇得報(bào)，我心願已了，去了地底下，也有臉面見師父她老人家了。”

晴娘說著下頜一揚(yáng)就往門外走來，剛跨出門檻，身後卻有腳步聲重重的追了出來，晴娘腳步一頓，卻是沒有回頭，她緩步而下，直走到了秦莞的面前來。

“沒想到這麼多人，卻是九姑娘看到了玄機(jī)，枉費(fèi)我機(jī)關(guān)算盡。”

秦莞對上晴娘處變不驚的眸子，片刻看向晴孃的袖子，“沒有什麼會變紅的龍麝香。”

晴娘微愕，看看秦莞，再看看自己的袖子，忽然笑了。

她笑意越來越大，片刻之後長出了一口氣，“好好好，這次我是真的服了。”

晴娘語氣感嘆，秦莞脣角微抿道，“你沒有機(jī)關(guān)算盡，今日從你走出去開始你就知道我跟著你，你看似布了一個局，卻露了一個最大的破綻——你並沒有從小紅樓裡走出來，你消失了，而命案發(fā)生了，此前的種種微疑都可坐實(shí)。”

晴娘看著秦莞，淡淡笑了一下，“哦？那又是爲(wèi)什麼呢？”

秦莞看著晴娘已有些渾濁的眸子，“善順理，惡違理，只有魔鬼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知道已經(jīng)遭受了懷疑，索性不想再遮遮掩掩，或者，從你殺了清璃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做好了會有今天這場景的打算，如果不是當(dāng)年舊事，你永不會殺人。”

晴娘笑意越來越深，“九姑娘纔是真的良善之人，只願九姑娘往後一切隨心，永遠(yuǎn)安樂。”

說完這下，晴娘又長長呼出一口氣，片刻，忽的轉(zhuǎn)身朝外面走去。

她步態(tài)輕盈神色鬆然，彷彿卸下了身上最大的重?fù)?dān)一般快意飛揚(y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