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件案子是哥舒飛天做的,那他就是民族的英雄。”我說。
楚楚點頭:“的確是他做的,但那樣的結局並不令他滿意,因爲他真正想殺的人並不在那裡。回到國內後,他潛心研究靈魂與法術方面的學問,並重金聘請了苗疆、江西龍虎山、嶗山上清觀三地專修驅靈的奇術師,刻苦學習搜靈之術。在那期間,他一直輾轉居住於義莊或者殯儀館裡,藉著這種獨特的機會,蒐集亡者靈魂的存在信息,並做了大量的文字筆記。他的目標很明確,那就是找出迫害哥舒家的罪魁禍首,將其繩之以法,以告慰在戰爭中死去的英靈。”
我看過哥舒飛天做的奇聞筆記,他的確是一個善於學習、隱忍堅持的人,普通人絕對無法跟他相比。
“這一次,他仍然是死間,但卻是必死一役,根本沒打算活著回來。”楚楚說。
“他在哪兒?”我問。
“他已經在路上,大戰即將開始。”楚楚回答。
既然齊眉、哥舒飛天已經出現,那麼哥舒水袖一定也就要到了。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哥舒飛天有難,哥舒水袖一定傾力馳援。
“我見過哥舒水袖,她也向我講過哥舒飛天的事,但沒有你說的如此詳細。哥舒飛天的一生真的是一個大悲劇,真希望這一戰結束後,所有悲劇能夠徹底謝幕,再沒有仇恨和殺戮,任何人都不必再揹負著復仇的巨大包袱……”
我雖這樣說,但我肩上同樣擔負著復仇重任,必須達成使命才能放下。
仇恨,是人類無數大悲劇之一,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它到底帶來多痛苦的煎熬。
記得有位著名的歷史學家說過,國仇家恨怎樣才能消除殆盡?國仇,就要滅敵之國;家恨,就要毀敵九族。唯有如此,怒火之山才能徹底熄滅,化爲嫋嫋青煙散去。
這樣的理論放在哥舒飛天身上,就是要殺光一切與哥舒家族滅亡有關的敵人;放在楚楚身上,就算要清算當日玉羅剎死於“吳之雪風號”上的血債;放在我身上,就是要將當夜在大明湖鐵公祠內屠戮大哥夏天成的所有敵人碎屍萬段。
此仇不報,餘生奮鬥不止。
此恨不消,餘生再無樂趣。
“大哥,那是不可能的。七十年前發生在中原大地上的那些慘劇,一幕幕歷久彌新,國人的鮮血滿溢於江河湖海,國人的頭顱挑在敵人的刺刀尖上,國人中彈時的慘叫聲午夜不止……沒有一種仇恨會因小國元首一篇輕飄飄的投降謝罪書而劃上句點,那是政治,不是人性。國與國之間有泯滅仇恨的方式,族與族之間,也有解決仇恨的辦法。若想世界上在沒有仇恨殺戮,就要血債血償,然後方能一筆勾銷。”楚楚眼中的倦意漸漸被仇恨的火焰燒盡,每一句話都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楚楚,你累了,應該歇歇了。”我說。
楚楚笑了笑,搖頭回答:“我不能休息,因爲‘鏡室’內外所有的蠱蟲都在聽我指揮。我若不夠努力,它們的戰鬥力自然大打折扣。大哥,該休息的是你,你纔是目前局勢下最重要的領軍者。離了你,所有人就都失去了前進的方向。”
我不敢承受這種誇讚,但如果能在大戰之前稍事休憩,的確是最好的平息心情的方式。
剛剛聊到這裡,影子的聲音便響起來:“夏先生,你往我這邊來,這裡有休息的地方。”
“大哥,你去休息吧。”楚楚說。
她無聲地走過來,在我的腰間輕輕一擁,然後後退一步,微笑著望著我,笑容裡帶著些許無奈、些許悵惘。
我繞過左邊的牆角,原來那邊是一個不小的休息室,四邊全都擺著三人沙發,至少能供七八人小憩。
在明亮的燈光下,我看清了坐在輪椅上的影子。他上身穿著普普通通的白襯衫,臉上自始至終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不過,當他看著我的時候,雖然兩頰的肌肉在笑,眼神卻一直不變,直率如刀,目光如炬。
那輪椅的坐墊以下部分被一條半舊的絲絨褥子包住,連他的雙腳都裹在裡面,絲毫不露。
“大戰即將來臨,只有高手才能安心休息。”他說。
我確信之前從未見過此人,也確信,聰明謹慎如齊眉那樣的人都如此推崇他,他一定有極高明之處。
“是,體力充沛,腦力才能全速運轉。”我點點頭。
據說,從前的武林高手對決之前,都是坐著迎敵,從而達到以逸待勞、全力以赴的目的。這一次戰鬥,事關重大,我也不敢等閒視之,必須調整好身體狀態。
“齊眉說,到這裡之前,夏先生剛剛經歷過家庭變故,送別老人之後,直接到了“鏡室”。我們見面時,你的情緒平靜得像一碗靜室內的清水,完全看不出哪怕是一絲憂懼與哀傷,如同古人所說,動如脫兔,靜如處子。請問,你是怎麼做到的?”他問。
我不想回答這類問題,因爲哀傷或者狂喜都是個人內心世界的波動,如果不加控制,肆意宣泄,那麼無異於一個招搖過市的瘋子。
爺爺去世,是他的解脫,也是我的解脫,既不值得痛哭流涕,也沒必要故作灑脫。
生前養之,死後葬之,如此而已。
“我只是平凡人。”我回答。
剛一見面時,影子利用那巨魚爲契機來催眠我,讓我瞭解他的過去。這是一種瓦解同化別人的套路,高明的人不屑爲之。
由此可見,影子在某些事上過於急功近利,擔心無法拉攏我加入他的陣營,竟然出此下策。
“你不是。”他搖頭否定。
“你呢?齊眉將你推崇至無法再高的地步——他被濟南的圈裡人尊稱爲‘省城第一門客’,擅長邏輯構陷與機關算計。你只會比他更高明,並且高明不止百倍。”我淡淡地說。
我不想評判別人的善惡好壞,因爲人性善變,無法一以貫之。
也許,影子對這一戰太重視了,不容許出現任何不和諧的因素。
“我纔是平凡人。”影子摩挲著輪椅扶手上的操縱桿。
我看得出,輪椅的兩側扶手下面各有一個暗匣,暗匣向前的一面佈滿了蜂窩一樣的圓孔,那一定是牛毛針、黃蜂刺之類細小暗器的發射孔。坐在輪椅上的都是身有殘疾的人,越是這種人,就越善於保護自己免遭侵害,隨時都能使出“四兩撥千斤”的致命殺招。
歷史上,以輪椅爲武器的高手代代皆有,全都是傳承自木工祖師公輸班門下。
“我聽到你們談及了‘死間’,那的確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話題。抱歉,我對你和楚楚的看法並不認同,因爲哥舒飛天的一生並非悲劇,而是一種舉世無雙的壯舉。我一直相信,英雄改變世界,平凡的人被世界改變。哥舒飛天正是一個改變世界的英雄,以單槍匹馬之力,撬動了中日奇術師之間已經被深藏的導火線。在歌舞昇平、其樂融融的邦交政策之下,很多人已經假裝忘記了戰爭給國家和民族帶來的創痛,時時刻刻用‘寬容、諒解’粉飾太平,麻痹自己,更麻痹國人。舉個例子,武大櫻花已經成了中原旅遊的著名景觀,現代還有多少人記得,櫻花是侵略者由京都移植而來?滿街日料餐館鱗次櫛比,魚生與清酒成了中產階級津津樂道的美食,那麼誰能說清,廚師片魚的小刀與當年以砍殺國人頭顱數目爲目標的‘百人斬之刀’有什麼區別……”
說到情緒激動處,影子舉手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是英雄,我承認。”我點點頭。
影子所舉的例子,正是當今國人之恥,任何有清醒良知的國人,都會對那些親日派嗤之以鼻。
唯一擔心的,是國人的下一代,即零零後、一零後的少年與孩童。他們的價值取向纔是國家民族能否興盛的關鍵。
“每一個人都有做英雄的機會,只看你能不能——”影子咳嗽稍停,急促地說,“咳咳咳咳,只看你能不能捨生取義,殺身成仁。”
我注視著他,語調淡然但態度無比認真地迴應:“影子先生,我到‘鏡室’,並非爲了特意遵循你的價值觀、人生觀而來。我同意你的觀點,並不表示我也要歸順你的麾下,捨生忘死,爲你而戰。你應該知道,每個人既然生而爲人,就必定先爲人子女、爲人兄弟,後能爲人父母、爲人師長。既然這樣,每個人的一生中,都必須揹負自己的責任包裹,無法讓別人分擔。我想告訴你,這一次我支持你的戰鬥,但卻不敢忘記自己的人生使命。我也有家恨,在報仇雪恨之前,我這條命並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我摯愛的夏氏一族。”
這些話早就應該向所有人宣佈,以證明我夏天石並非懦夫,而是肩負重擔,不敢任性妄爲。
影子垂下頭,單手撫胸,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我自顧自地選擇了角落裡的一張長沙發,無聲地躺下,合上雙眼。
當下,腦子裡還是一片混亂,各種事、各種人走馬燈一般亂轉,但我強迫自己持續地深呼深吸,把胸口一股鬱結之氣全都一絲絲地傾吐出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鬥立場,我欽佩影子的復仇決心,但仍然不會隨波逐流,在人云亦云的道路上無盡下滑。
“無論如何,謝謝你。”影子用這句話作爲結語。
我閉著眼睛,將呼吸調整至若有若無的自然狀態,再度思索竹夫人說過的那些話。
外敵當前,任何內訌都可以暫時放下,確保所有中國人一致對外。
齊眉只是影子的代言人,竹夫人應當知道這一點。那麼,最後的戰鬥應該就在“鏡室”最底部的冰湖展開。楚楚說過,“死間”哥舒飛天已經在路上,我猜她是指對方在趕來“冰湖”的路上。
“哥舒飛天變爲鮫人?”這個答案早已經呼之欲出。
人類自視爲這個世界上的高等動物,如果不是出於極端特殊的原因,任誰都不會改變自己的生命形態。哥舒飛天爲了成爲“死間”而做這種事,實在已經將“死間”的境界推演至絕高無上的地步了。
無論他算不算是民族英雄,這種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狠勁,已經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以死爲間,將個人生死榮辱拋諸腦後,其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殺敵破敵。我相信,這一戰之後,哥舒飛天的名字會永垂青史,留在“抗日英雄榜”上。
當然,所有人今日所做的事是對是錯、是豁達是狹隘,也都要留給後人去指點評述了。
縱觀中外歷史,所有的朝代更迭、國家興亡、民族爭鬥、地盤掠奪全都應了羅貫中在《三國演義》開篇所說的那幾句話——“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如果日後真的形成了亞洲大統一、世界地球村的“天下大同”局面,或者直接進入了和諧統一的終極共產主義社會,也許哥舒飛天今時今日的“死間”舉動,就成了破壞地球團結的大逆不道之舉。
“願天下每一個執著者都能得道。”這是我對哥舒飛天唯一的祝福。不過,願望是美好的,道路是曲折的。有些執著者得道,而更多的執著者最後的結局卻是“殉道”。
當我的呼吸與自然融爲和諧整體的時候,第六感就變得微妙而敏感。
我能聽到大魚、巨魚都變得不安起來,不時地扭動尾鰭,攪得水聲四起。
那麼大的魚深具靈性,不會無緣無故地產生情緒上的變化,一定是有什麼東西驚擾到了它們。
我沒動,耳中聽得影子驅動著輪椅,輪子碾地時的沙沙聲窸窸窣窣地響起來。
“有什麼不對勁?”他問楚楚。
“沒有,血膽蠱婆在外面,並未發出警示訊號。”楚楚那樣回答。
遠遠的,我聽見了一陣似乎極爲熟悉的老女人的咳嗽聲,先響了七聲,又響了四聲。
那聲音讓我想起了曲水亭街的靜夜,因爲只有寂靜的深夜裡,一個活力不足的老女人的咳嗽聲纔可能傳那樣遠,聽那麼清。
可惜的是,影子和楚楚並未聽到這聲音。
我能想到,他們站在玻璃門前向外望,只要電梯裡有人出來,他們就能第一時間作出反應。
真正的高手應該是“防患於未然”,將任何禍端掐滅於萌芽之中。像他們一樣,只用眼睛去看,卻不知道用心去感覺,實在已經落於下乘。如果敵人已經突破至電梯,那麼門外的長廊、激光瞄準鏡、暗藏的自動機槍不一定能及時阻擋他們。
現代化戰爭中,一支肩扛火箭筒就能解決防守者的所有小伎倆。這種能夠在一百米內打掉美軍黑鷹直升機的暴力武器經過結構簡化之後,已經能拆裝摺疊進一個初中生的書包裡,配上帶遙控追蹤的迷你彈,搖身一變爲城市巷戰中的暴君,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無往而不利。
一旦電梯開門後,有敵人攜火箭筒露面,那影子、楚楚和血膽蠱婆就危險了。
我繼續感知那老女人的位置,卻發現她就在門外的電梯裡,而電梯正急速地向這一層升上來。
由咳嗽聲,我想到了官大娘。
她是一個改變了我命運的人,無論在醫院還是在老宅,她都發揮了不可或缺的巨大作用。
官大娘已死,而那咳嗽聲卻像極了她。
曲水亭街的老鄰居都知道,每到多事之秋,老街上幾乎家家都有人毫無預兆地突然發燒發熱,到診所裡連打針帶吃藥都不肯好。這種時候,所有人都會想到官大娘,恭恭敬敬地請她來,爲家人辟邪祈福。
這種時候,官大娘一天至少奔走於十幾個家庭中,安慰大人,撫觸孩子,確保每一家的家人都在她的靈力照拂之下。
秋深又逢夜深,官大娘每每忙到半夜,才拖著疲憊的雙腿回她的私宅裡去。也是在這時候,老街坊們就能聽見她乾咳的聲音。
我確信自己沒有幻聽,的確是聽見了官大娘的咳嗽聲,但是,我親眼所見,官大娘已死,連身體都被“處理”掉了,自然就不可能出現在日常生活中,更不能咳嗽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