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覺非看到皇帝忽然出現(xiàn)在面前，更是詫異，趕緊擡起身來，接著便皺了眉。他深吸一口氣，笑著說：“陛下有事，遣人宣臣覲見便可，怎可深夜出宮，似乎也沒多帶些隨從？”

澹臺子庭在後面笑道：“覺非，我皇兄也有萬夫不當之勇，等閒之輩是近不了他的身的，出來走走，權(quán)當散散心，也沒什麼不好?！?

“是啊?！卞Ｅ_牧走到他身邊，愉快地說?！斑@裡是我們的都城，難道我這個當皇帝的還不能隨意走動？”

寧覺非看到皇帝聳了聳肩：“職責(zé)所在，我只是提醒一下，其實．．．．．．也沒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自然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過，得注意安全?！?

“好?！卞Ｅ_牧答應(yīng)著，眼光投向桌上。“覺非在做什麼？”

寧覺非頓時來了精神：“關(guān)於南方戰(zhàn)事，我有了一個新的想法。”

“哦？”澹臺牧很感興趣。“說來聽聽。”

澹臺子庭，雲(yún)深和大檀明都圍到桌前。

“根據(jù)李舒將軍的描述，從西境之外的萬里雪域進入我國境內(nèi)，只有寥寥幾個山口。他知道的不超過六個，如果加上他不知道的或者因氣候原因而有時開放有時封閉的通道，我認爲不會超過二十個。這些通路肯定不會是康莊大道，多半是羊腸小徑，曲折蜿蜒，只能容一人一馬通過，最多同時能容三騎並行，這就決定了隊伍通行的速度不會很快，一次能過的人數(shù)也不會太多?！睂幱X非隨手指著地圖上的各個重要位置，侃侃而談?！拔易屑氀芯苛巳菟蛠淼募眻蠛颓G將軍，李將軍在進軍途中發(fā)回的軍報，發(fā)現(xiàn)敵人雖然驍勇，卻沒有章法，倒有點像兩年前獨孤及突襲劍門關(guān)，本是試探xing質(zhì)，結(jié)果一攻便破，勢如破竹，他才孤軍深入，見城破城，見村屠村，並無特別的目標。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們的後續(xù)部隊當是接到前面隊伍的消息才匆忙殺進來的，後勤方面肯定沒有，軍需只能靠就地搶掠而取得?，F(xiàn)在已經(jīng)入冬，雖然內(nèi)地仍然溫暖，可雪域中卻應(yīng)該是冰天雪地了，能通行的山口大半被封或危險難行，敵人如果聰明，就應(yīng)該退回去，或者佔領(lǐng)幾個城池固守，戴春暖花開之時再行進犯?！?

北薊有許多地方與雪域類似，他們也是馬背民族，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澹臺牧頻頻點頭：“你說得很對，那麼，有什麼打算？”

“我想這樣，讓餘下的兩萬鷹軍立刻出發(fā)，兵分三路，一路從這裡．．．．．．一路這樣．．．．．．這樣．．．．．．另一路由這邊．．．．．．分別迂迴過去，發(fā)動突然襲擊，封鎖這幾個山口，切斷敵人的歸途?！睂幱X非拿過放在圖上的物件，配合著自己的說明，不停變換著陣勢?！斑@樣一來，敵人就只能龜縮在幾處城鎮(zhèn)中。如果他們聰明，應(yīng)該立刻佔據(jù)這三個城邑，形成三角防禦，如果糧草不缺，可以守住相當長的時間。若是這樣，那荊將軍和李將軍便可用三十萬精兵將這一地區(qū)重重圍困，並切斷他們的糧草供應(yīng)，逼他們不戰(zhàn)而降。如果他們不聰明，那通常會就近佔領(lǐng)城鎮(zhèn)，固守待援。若是如此，就更好辦了，圍點打援是最好的戰(zhàn)術(shù)．．．．．．”

他說得興起，漸漸神采飛揚。澹臺兄弟和大檀明聽得眉飛色舞。雲(yún)深不時擡頭看他，眼裡閃爍著動人的光芒。

等到說完，寧覺非緩了口氣，沉靜地總結(jié)道：“無論是哪一種打法，都可以迅速取勝，避免持久戰(zhàn)消耗國力，同時也都將破壞度降到了最小，這樣一來，百姓的損失不會太大，以後重建家園也要容易得多?！?

“好?！卞Ｅ_牧擊節(jié)稱讚?！疤昧?。”

“是啊?！贝筇疵鬈S躍欲試。“這次由我率鷹軍去吧?！?

寧覺非笑著看了他一眼：“鷹軍有云汀統(tǒng)領(lǐng)，我很放心，不過，這個戰(zhàn)法，鷹軍將承受巨大的壓力，而他們是否能夠頂住，是大軍最終取得勝利的關(guān)鍵，所以，我打算親自帶隊?！?

“不行?！彼膫€人同時脫口而出。

寧覺非溫和地道：“我堅持。”

澹臺子庭著急地問：“覺非，你爲什麼忽然想起要走？是不是因爲昨天的事？”

大檀明也很急切：“是啊，覺非，你有什麼委屈都說出來。陛下就在這裡，什麼事都可以商量的，何必要走？”

雲(yún)深沒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他心裡很安定，反正早就說過了，寧覺非如果要走，他便會跟著走，所以並不慌亂。

澹臺牧的臉上沒了笑容，凝重地道：“覺非，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寧覺非擺了擺手：“那是兩件事，你們別往一處想。這種戰(zhàn)法，我最拿手，這裡也只有我懂，所以我必須親赴前敵指揮，方能確保萬無一失。這根本與昨天的事沒關(guān)係。我現(xiàn)在說的是國事，昨天發(fā)生的是家事，不可混爲一談?！?

那四個人聽到這兒，都沉默了。半晌，澹臺牧才道：“好，覺非，此事我會認真考慮，今日直內(nèi)必會給你答覆。時辰不早了，大家都回去歇息吧。”

寧覺非答應(yīng)一聲，站直身子，忽然低低地哼了一聲，擡手按住胃。

他身邊的澹臺牧立刻察覺有異，伸手扶住他，關(guān)切地問：“覺非，你怎麼了？”

寧覺非只覺得眼前直冒金星，剛要說話，便軟了下去。

澹臺牧一把將他抱起，焦急地叫道：“覺非，覺非?！?

寧覺非閉著眼，無力地說：“我沒事．．．．．．只是有點．．．．．．胃疼．．．．．．”

雲(yún)深已經(jīng)搶上來，抓起他的手把脈，隨即問道：“你晚膳沒用吧？”

寧覺非想了一下，答道：“恩．．．．．．雲(yún)揚派人來找我．．．．．．我就忘了。”

雲(yún)深立刻想起了臨淄府衙前的事，心裡疼惜不已，接著問他：“午膳也沒用？”

寧覺非又想了一下，才道：“恩．．．．．．救那日鬆去了．．．．．．後來．．．．．．就忘了．．．．．．”

“你．．．．．．”雲(yún)深又氣又急?！拔一馗ツ贸缘摹！?

“去宮裡吧。”澹臺牧溫言道。“你回府還要叫人現(xiàn)做，耽擱得太久了，宮裡隨時都有吃食預(yù)備著，也方便。子庭，你快馬趕回宮中，吩咐御膳房備好吃食，再讓御醫(yī)到御書房去候著。”

澹臺子庭答應(yīng)一聲，飛奔出去，跳上馬便向皇宮急馳。

澹臺牧抱著寧覺非走出大門，在大檀明和雲(yún)深的幫助下騎上馬。

寧覺非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地說：“皇上，我自己能行?！?

“好了，別再說話了，好好歇著?！卞Ｅ_牧沉聲道，一帶馬繮，便往宮中走去。

寧覺非連著累了半個月，一天也沒休息，從昨天上午到現(xiàn)在，意外接二連三地發(fā)生，讓他耗盡了體力精力，胃疾又再次發(fā)作，痛得他直冒冷汗，再也沒了力氣，只得倚著澹臺牧健壯的身體，用力按住胃部，忍耐著一陣一陣的劇痛。

澹臺牧馳進宮門，直奔不遠處的御書房，將寧覺非抱進裡間，放到榻上，抓過一張毛毯替他蓋上。

雲(yún)深緊緊跟著後面。他心急如焚，卻一言不發(fā)，眼中閃動著奇異的光華。

大檀明跑去找澹臺子庭，幫著張羅。

很快，熱騰騰的膳食便送了過來，都是湯湯水水，滋補養(yǎng)胃。雲(yún)深到桌邊看了看，先端了一碗梗米粥過來，一勺一勺地餵給寧覺非吃。

不一會兒，御醫(yī)匆匆忙忙地趕過來，替寧覺非仔細地把了脈，便向澹臺牧稟報：“寧王爺勞累過度，憂慮傷神，飲食失宜，致使舊疾復(fù)發(fā)，心血虧損，肝鬱犯胃，痛引兩肋，攻竄不定．．．．．．”然後報出擬用的藥方，又說了需要注意的事宜和忌口的東西。

雲(yún)深聽著，緩緩點頭，對御醫(yī)官的診斷和藥方基本認可。澹臺牧也略懂一些，便道：“好，你去開方子吧。”

那御醫(yī)官行禮退下，到外面去開方抓藥了。

澹臺牧溫和地對雲(yún)深道：“你先去歇歇，我跟覺非聊聊?！?

雲(yún)深略有些遲疑，想著澹臺牧多半是要勸說寧覺非，便微一躬身，退了出去。

寧覺非已經(jīng)讓雲(yún)深餵了一碗粥下去，感覺有了一點精神，煞白的臉色也好看了些。

澹臺牧端來一碗蔘湯，慢慢地喂他喝下。

這麼一折騰，已是五更天了，寧覺非很疲憊，閉著眼睛躺著，一動不動。

澹臺牧看了看窗外。

已經(jīng)是初冬，晝短夜長，天還沒亮，燈籠將廊檐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微微搖晃。宮中禁止喧譁，到處都是一片寂靜，讓人感到安寧。

澹臺牧輕聲說：“你這樣的身子，怎麼出征？”

寧覺非微笑：“我年輕，將養(yǎng)兩天就好了。人誰沒有個三病兩痛，大檀將軍也曾受過重傷，身上留有舊疾，那也不能出征啊。陛下不也在沙場上受過傷嗎？難道說就天天躺牀上養(yǎng)著，什麼也不做？”

“雲(yún)深很擔(dān)心你。”澹臺牧聲音柔和，很親切，就像朋友之間在談心，而不是皇帝與臣子商議國事。

“是啊，我總讓他擔(dān)心?！睂幱X非輕輕地說。“他很年輕，卻努力想把事情做到最好。其實，世事如棋，人力有限，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澹臺牧點頭：“雲(yún)深喜歡事事做到完美，似他這般才能出衆(zhòng)的年輕人很少見?！?

“對?！睂幱X非睜開眼睛，看著屋頂，忽然笑了。“雲(yún)深有點像我前世的大哥。”

“是嗎？”澹臺牧頗感興趣地道。“跟我說說。”

寧覺非的眼裡出現(xiàn)深深的思念，緩緩地說：“他不是我的親生大哥，是我?guī)煾档暮糜?。師傅介紹我認識了他，我就一直叫他大哥，在心裡也當他是我的哥哥。他很低調(diào)，平時也很沉默，從來不說他在做什麼，也從不刻意去強調(diào)什麼，可只要他做出來的事，就一定是完美的。他似乎什麼都懂，彷彿天生就帶著那些才能，不用去努力學(xué)習(xí)就會明白。我如果遇到什麼決斷不了的事，往往就會想，如果是他，會怎麼辦，然後就會想出好主意來。”

澹臺牧很神往：“那樣的人，不就是神仙了嗎？”

“是啊，我大哥確實不像凡人。”寧覺非微笑。

澹臺牧忽然問：“如果是他遇到昨天那樣的事，會怎麼做？”

“他？”寧覺非想了想，淡淡地道。“他會一個字不說，將行兇的人送交有司，依律法辦。如果有人徇私舞弊，將人放了，他也不會多說什麼，只會自己動手，讓罪犯無聲無息地消失。即使那人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澹臺牧笑了，伸手撫了撫他的額頭，溫和地問：“在你們那邊，像鮮于瑯這樣的罪行會怎麼判？”

寧覺非想也不想，張口便道：“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

“即使他的父親掌握著全國財政？”澹臺牧認真地看著他?！扒胺綉?zhàn)事，需要他父親的調(diào)度，才能確保糧草供給。”

“一樣。有功必賞，有罪必罰?！睂幱X非斬釘截鐵。“他父親爲國效力，食君之祿，擔(dān)君之憂，那是份所當爲，他兒子犯了國法，明正典刑，那是罪有應(yīng)得。這當中沒有聯(lián)繫。況且，並不是只有他父親才能辦事，換一個能幹的人，照樣能做。”

澹臺牧微笑點頭，問道：“譬如？”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朝臣中的文官我只認識雲(yún)深，其他人都不大瞭解，不過點頭之交?！睂幱X非微微一笑?！盎蛟S，如果原北薊的大臣不能勝任的話，也可以考慮南楚舊臣。像那種真心認同我們，家在南方的大臣，應(yīng)該會盡心竭力地辦事吧？當然，這肯定有風(fēng)險，我也只是建議?！?

“恩，這也是個辦法，我會考慮的?！卞Ｅ_牧看著他，親切地笑道?！奥犝f你與孤獨及結(jié)義爲兄弟了？他把最喜歡的九駿玲瓏給了你？”

“哦，是啊?！睂幱X非隨口說道?！拔胰ノ魑渫娴脑?，就拿這個找他。”

澹臺牧從懷裡摸出一塊如藍天般純粹的碧青色玉壁，遞到他面前：“在朕心裡，你一直就是朕的親兄弟。這塊九龍壁是朕最喜愛的，送給你?！?

寧覺非有些詫異：“這個．．．．．．我．．．．．．”他有心要拒絕，可澹臺牧先提了獨孤及，他就不便推辭了，一時間左右爲難。

澹臺牧笑道：“怎麼？不願認我這個哥哥？”

寧覺非對他是相當讚賞和欽佩的，這時也就不再捐介，伸手接過，笑著說：“既然陛下如此說，那絕非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就好。”澹臺牧嘆了口氣?！罢f起來，朕的親兄弟也就只剩下子庭一個人了，其他兄弟都戰(zhàn)死沙場。爲了這錦繡江山，我們前赴後繼，死在戰(zhàn)場上的皇族不下百人。如今，江山定而親不在，有時午夜夢迴，也覺悲愴難忍?！?

寧覺非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他們在天有靈，定能看到陛下已經(jīng)實現(xiàn)他們的夢想，必會感到欣慰。”

澹臺牧長出一口氣，愉快地笑了起來：“朕覺得好多了。這幾日氣悶得很，現(xiàn)在好了?！?

寧覺非對他笑一笑，便不再多說什麼。

澹臺牧見他眉宇間盡是倦意，便道：“你睡一下吧，今日早朝就不用去了?！?

寧覺非笑著點頭：“遵旨。”

在他心裡，早朝這種形式是很荒謬的，太浪費時間。把各部大臣集中起來，一件事一件事地拿出來討論，根本沒有必要。各部有各部的事，而且很多事都屬於國家機密，不應(yīng)該讓整個朝廷的人都知道。需要商議哪方面的事，找那個部的大臣來開會就行了，國師和宰相自是應(yīng)當全程參與，其他部的大臣就不必出席了，各自在自己衙門裡辦事，速度要快得多。

他上朝一般就是乾站著，基本不發(fā)表意見，偶爾聽聽他們脣qiang舌劍地吵架，或引經(jīng)據(jù)典地辯論，當是放鬆頭腦，散朝後才集中精力，回兵部辦事。

現(xiàn)在，既然皇帝親口叫他不要去上朝了，他自然一口答應(yīng)。

吃了些東西下去後，他的精神好多了，胃卻依然在痛。他覺得很疲憊，再也支持不住，便閉上了眼睛。

澹臺牧替他蓋好毛毯，起身走出去，吩咐外面的太監(jiān)：“小心侍侯，讓鷹王好好歇息，都別吵他。”

幾個太監(jiān)立刻鞏身應(yīng)道：“是?！?

澹臺牧便帶著雲(yún)深離開了御書房。

上朝的時辰差不多到了，兩人都要回去更衣，便同走了一段路。

雲(yún)深輕聲道：“今日在朝上肯定有人提起昨天的事，鮮于侯爺那方的人必會出言求情?！?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澹臺牧平靜地說。“依律處刑，斬立決。至於後續(xù)的事，要你多操心了?！?

他乾脆利落地說完，便向後宮走去。

雲(yún)深停下腳步，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眼中閃現(xiàn)出深深的欣慰和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