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7

雲(yún)暗蹲坐在牀上，抱著腿蜷縮成一團，身體卻微微前傾。那是一種極度防備的姿態(tài)，藏起所有的弱點與要害，卻又蓄勢待發(fā)。他戒備的看著眼前的人，無論對方怎樣解釋都不肯放下眼中的警惕，像一頭野獸，從不主動出擊卻又從骨子裡透出攻擊性來。

落寂陽趕到醫(yī)院的時候，雲(yún)暗就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與寧慕楓對著。

意外的，房間裡面竟然沒有其他人。

落寂陽推門進去，雲(yún)暗警惕的目光馬上被吸引過來，在看到他的一瞬間，蜷縮著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如常，不過幾秒的功夫，那戒備的目光就又重新定格在寧慕楓的身上。

雖然來得路上已經(jīng)爲(wèi)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建設(shè)，但當(dāng)那雙熟悉的大眼睛，真的投來陌生而警惕的目光時，落寂陽的心還是被狠狠的刺痛了。

他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雲(yún)暗，你不認(rèn)識我，難道也不認(rèn)識他嗎？”寧慕楓看了一眼落寂陽，不死心的指著他開口。“他是落寂陽啊，你們……你們是相愛的。”

雲(yún)暗的目光順著寧慕楓的手指再次轉(zhuǎn)移到落寂陽的身上，然而下一秒就迅速的移開，重新在以自身爲(wèi)圓心的安全範(fàn)圍裡面逡巡。

寧慕楓微微皺了皺眉，眼底閃過一絲疑惑。

他絕對沒有看錯，雲(yún)暗雖然一視同仁的保持著戒備的狀態(tài)，但當(dāng)他的目光掃過落寂陽的時候，明顯與看著別處的時候不一樣，那是一種無法忽視的動搖。

難道說……

“慕楓，怎麼只有你一個人，黑星和鳳影呢？”落寂陽開口打斷了寧慕楓的思緒，他看著雲(yún)暗，神色黯然。

“不知道，黑星……他昨天深更半夜的打電話給我，說是有急事要處理，讓我來替班。”寧慕楓收回觀察著雲(yún)暗的目光，看向落寂陽。

落寂陽後退了一步，小心翼翼的畫著圓慢慢走到寧慕楓身邊去，直面著雲(yún)暗，然後又試著向前邁了一步：“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一個大雨夜，你突然衝出來，我撞傷了你的腿，然後……”落寂陽一邊說一邊又向前邁了一步。

雲(yún)暗沒有動，只是不由自主的看向他，目光有些忽閃，彷彿在回憶，又好像在躲避著什麼。

就在落寂陽打算再向前邁一步的時候，病房的門再一次的開了，黑星和鳳影帶著亦凡出現(xiàn)在門口。

雲(yún)暗轉(zhuǎn)過頭，看到黑星微微愣了一下，瞬即露出一個歡呼似的笑容：“星星！”寬大柔軟的病號服滑下去露出了兩條細(xì)瘦蒼白的手臂。

“Clouddy！”黑星匆匆走過去，穩(wěn)穩(wěn)抱住那個伸出雙手撲過來求抱抱的人，小心避的避開他背部的傷，安撫似的貼了貼他的臉頰。

“雲(yún)，你沒事吧？”鳳影跟著走過去，輕聲詢問。

雲(yún)暗從黑星的懷裡擡起頭來，睜著那雙烏黑純澈的大眼看了看他，淡淡的點了點頭。

寧慕楓站在一邊靜靜觀察著那人，到這時才緩緩開了口：“我已經(jīng)打電話叫了腦外科的醫(yī)生過來會診，他們應(yīng)該馬上就到。”話雖然是對黑星和鳳影說的，他的眼睛卻仍舊定格在雲(yún)暗的身上，似乎恨不得將他的每一個表情都納入眼底。

這回雲(yún)暗倒是沒什麼反應(yīng)，只是擡眼，淡淡的看了一眼後面跟進來的亦凡。

亦凡見他望向自己，趕緊走過去，煞有介事的用小手電筒照了照雲(yún)暗的瞳孔，又問了些有的沒的，然後半通知半解釋說明的開了口：“已經(jīng)沒什麼大礙了。”

“可是他不記得我。”落寂陽低聲喃喃，聽起來不像問話，反而更像接收了一個不得不接收的事實。

“也許是因爲(wèi)爆炸的時候頭部受到了影響，所以纔會記憶混亂。”亦凡的解釋有些訕訕的。

“可是，當(dāng)日的檢查結(jié)果並沒有表現(xiàn)他的頭部受到創(chuàng)傷。”寧慕楓看了看落寂陽，舉步慢慢走到亦凡的身邊，眼睛的餘光卻時刻注意著雲(yún)暗的狀態(tài)，然而後者仍舊沒有什麼反應(yīng)。

“但他曾經(jīng)有腦震盪的病史，而且據(jù)我所知當(dāng)時他還不顧身體狀況長途跋涉的從意大利跑回來了是吧？”亦凡挑了挑眉，瞅了一眼落寂陽，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寧慕楓，專注的盯著他的眼睛，一動不動。

寧慕楓與亦凡對視良久才慢慢收回了視線，開口：“我看，雲(yún)暗並不是記憶混亂，而是選擇性失憶吧？”他頓了一下，看了一眼落寂陽。“你說這又不是少女漫畫，哪兒來的那麼多狗血橋段？”

亦凡吸了一口氣，邁前一步逼近寧慕楓，壓低聲音咬牙切齒的說：“小子，前輩說話的時候不要拆臺，懂不懂？不識時務(wù)的孩子沒有肉吃！”

寧慕楓的脣角挑出個邪壞的笑容，也壓低了聲音說：“那前輩可要記得給我肉吃，嗯？”然後他又後退了一步，一本正經(jīng)的繼續(xù)。“看樣子我們還是給雲(yún)暗一點時間，說不定，有哪個契機一到，他就會自己想起來。”

“嗯，沒錯，很有可能。”亦凡咬著牙笑了笑，重重閉了一下眼睛。

其實兩人雖然壓低聲音，旁邊又有黑星和鳳影在對雲(yún)暗噓寒問暖，但若是落寂陽有心還是可以聽清兩人的談話的，那樣他就會輕易的分辨出其中有貓膩。可惜，此時他的心思全都在雲(yún)暗身上，在確定了雲(yún)暗已無大礙之後旁人的話就再也聽不進去，只怔怔的站在離牀邊一步遠的地方，凝視著那個已經(jīng)不記得他的心上人。

如果這時雲(yún)暗回過頭來看一眼，他就會發(fā)現(xiàn)，偌大的房間裡有那麼多的人，唯獨他的落寂陽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四不著邊的地方靜靜看著他，神色哀傷。

方瀾決定去加拿大跟自己的父母一同生活。

方家已經(jīng)完全散了，又或者說，已經(jīng)完全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其實他並不喜歡方家，如果不是爲(wèi)了方老爺子，如果沒有落寂陽，一年半以前他甚至不會選擇回國。

唯一遺憾，就是他明知道爺爺?shù)乃懒碛絮柢E卻無法將它公之於衆(zhòng)，他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輩，沒有勢力與後盾，從來都是鬥不過那位的。

但在離開之前，他幫了落寂陽一件事。

那一天風(fēng)輕雲(yún)淡，六月中旬的天氣還沒有很熱，陽光意外的好。

方瀾穿了一件長袖棉T搭了一條破洞牛仔褲，特地跑去把頭髮弄成了略有些怪異的造型還挑染了幾撮藍色。

落寂陽開車來接他，直奔落家。

落寂陽一早宣佈了有事要說，落楓和落清都特地把這一天空了出來專程在家裡等他，唐鴻素和落瀞還去把早已不管事的落老爺子夫婦給請了來。

老頭很懂得享受生活，早早退下來把公司交給了兒子，自己帶著老伴去周遊世界，回來家了也是寄情山水逍遙自在，住到郊外不問公事悠閒自在的很。久未見他這孫子，老兩口被請來的時候挺高興。

落寂陽是牽著方瀾的手，大搖大擺的走進落家的，見了自家爺爺奶奶，也不正經(jīng)打招呼，擺了擺手就算完事兒，目光則在客廳裡逡巡著，找自家老爸。

唐鴻素瞅了瞅他身邊的方瀾，微微皺了一下眉，但轉(zhuǎn)念一想，就明白了自家兒子怎麼想的，瞧著落寂陽的眼神兒那叫一個瞭然，倒把落寂陽給弄的有點發(fā)憷。

落楓從書房出來，一進客廳就看到了站在落寂陽旁邊的“小痞子”，眉頭一皺，走到對面沙發(fā)上坐下了，頭一個開了口：“說吧，你有什麼事兒。”

落寂陽看了看落清和落瀞，那兩個都有些不明所以，也在看著他，拼命使眼色像是在問方瀾怎麼回事。

落寂陽心裡呵呵一笑，然後開口了：“爸，您這不明知故問嗎，人我都給帶回來了，您還不知道我要出櫃麼？”

落楓一聽，瞪起眼睛，眉毛揪成一團：“你說什麼？”

“我說我要出櫃。”落寂陽一臉的無所畏懼，瞅了瞅方瀾，繼續(xù)說。“不是玩玩，是以後我只會跟男孩子在一起，很認(rèn)真的在一起。想必你們也知道，方瀾是我目前交往的對象，這次帶他來，就是見見家長的。”

“你……你這個混賬小子！你居然……”落楓氣得有些說不出話，他雖然不如唐老爺子那樣堅持門當(dāng)戶對甚至功利性聯(lián)姻，但打從心眼裡還是反對落寂陽與男孩子在一起的，所謂的孩子喜歡就好，所指範(fàn)疇從來也不包括男性。

“哼，我知道您前一陣子跟外公勾結(jié)起來騙我去俄羅斯，想趁這個機會攪和我的好事。我現(xiàn)在就明確的跟您說了，我不會跟任何一個女人在一起，包括那個已經(jīng)爲(wèi)我生了孩子的女人。”落寂陽頓了一下，看了一眼表情吃驚的落清一眼，聲音放緩下來。“我會養(yǎng)她一輩子，但我不能跟他結(jié)婚。我喜歡男人，就算不是方瀾也不會是一個女人。”

“你這個……”落楓有些詞窮，這個兒子從小就被他寵到了天上，別說罵他，平日裡連一句重話都沒有，這臨秋末晚的還真找不出話來教訓(xùn)他。

“哎，落楓，你消停會兒。”落老爺子發(fā)話了，老兩口的表情竟然十分淡定。“寂陽啊，我記得先前報紙上的照片，這方瀾不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啊。”

“就是，我也記得方瀾不是這樣的。”唐鴻素見老爺子發(fā)話了，也跟著摻和進來。她這公婆開明得很，從來親密，說話也格外隨意些。

“嗨，阿姨那都是以前的照片了。”一直沒說話的方瀾開了口，滿嘴是跑調(diào)的方言，怎麼聽都是怪怪的。“前年回國因爲(wèi)爺爺不準(zhǔn)才改回去一陣子，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被方家趕出來了，沒人管我了。”

言下之意從前那份乖巧都是裝的。

“可你前兩天參加宴會的時候也不是這樣啊。”落清也忍不住插嘴了。她有點搞不懂她這個弟弟了，愛雲(yún)暗愛得死去活來，這會兒竟然領(lǐng)著方瀾回來，怎麼回事？

“那不是人前嘛，對了阿姨，我能抽菸嗎？”方瀾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煙和一個打火機晃了晃。

“方瀾。”落寂陽叫了他一下，微微搖了搖頭。就算想要襯托雲(yún)暗的好形象，也不至於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哮喘病人還吸什麼煙。

“寂陽啊。”落老爺子又開口了，老人家神色嚴(yán)肅，還不忘了握著老伴的手。“你想說的事情，我聽明白了，你其實領(lǐng)著這孩子回來，也不是想就跟他過，是先給我們找個出氣筒是吧？”

“……”落寂陽沒說話，微微垂著眼睛，心裡卻在嘀咕，敢情這位老爺子纔是人精啊。

“行了，別跟那兒編謊話兒了，你那條小尾巴跟我這兒藏不住。”老爺子擺了擺手，看了看落楓。“你喜歡的人，是男是女都無所謂，只要是真心愛的，能和他，像我跟你奶奶這樣能走一輩子就行，我同意。”

“爸……”落楓想說話卻又一次被打斷了。

“你也常年在外跑，什麼沒見過啊。只要寂陽喜歡的那孩子乖巧懂事就行了。”落奶奶也開了口，握著老伴的手緊了緊。“我跟你爸在外頭也見過，又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剛纔寂陽不是說有兒子了嗎，後繼有人你還有什麼好挑的。”

“可是人家姑娘……”

“她的事情我會安排好的，畢竟當(dāng)年是我不懂事，欠了她的我大概永遠都還不了，但如果我明明不愛她卻因爲(wèi)孩子而娶了她，那纔是真的耽誤了她的一生。”落寂陽低聲解釋著，如果時間能夠倒流，他也不希望自己欠下一身風(fēng)流債，只是那時年少輕狂，做過的事永遠都不能抹去。

方瀾站在一邊，默默把手裡的煙盒揣起來。

看樣子是全員通過了。

他原以爲(wèi)會捱打的，結(jié)果卻這樣的順利。

也是，畢竟已經(jīng)有了那個孩子，落家後繼有人，阻礙自然會少。

他擡頭看了看落寂陽，無聲的笑了。

落哥哥，我能幫你的也就只有這些，日後一切，還是要你自己去面對。這一次沒有我，沒有云暗，更沒有唐家的勢力，孤軍奮戰(zhàn)，你可千萬不要放棄。

我會在大洋另一邊祝福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