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閃爍不定,破宅內空氣陰沉的似乎要滴水。
玉依媛侍棺坐在破木桌上,也不說話,只是輕撫著腰間古劍。
他面色陰沉,看向尤二的眼神滿是殺機。
鏘!
一名東瀛劍客突然出劍。
他腳下迅捷如風,劍鳴尚未消散,人已出現在“尤二”身後,鋒銳的劍刃架在其脖子上。
只需輕輕一劃,便能取其性命。
“下克上的賤民,我先宰了你!”
感受著脖子上的寒意,尤二卻一點也不慌,皮笑肉不笑地開口道:“真田大人,您如果要殺,不會等到這個時候,有話說就是,這樣…顯得很沒禮數。”
“大膽!”
名叫真田的武士暴怒,卻依舊沒出手。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們這次潛入神州,原本是收集朝廷對於高麗態度的情報,卻沒想到碰上書院發佈蒸汽機,便起了貪心,想要奪回圖紙。
之所以如此冒險,全是因爲國內形勢。
但也正因如此,落入了一個兩難境地。
“真田,退下!”
上方的玉依媛侍棺忽然開口,待那武士憤憤不平收劍後,這才沉聲道:“井上,我想知道你何時被趙清虛收買,是否一開始,就設下了局?”
“大人想錯了。”
“尤二”微微彎腰,臉上帶著笑,眼中卻滿是陰狠,“在下本來也沒想如此,還不是被大人所逼?”
“你讓我去偷圖紙,也不想想城中現在什麼情況,書院被所有人盯著,豈是我能辦到?”
“恰好這時,國內有密信傳來,殿下被處死,諸位的家族也降的降,死的死,後路已斷。”
“我知道,這封密信交給你們,無論是走是留,大人都會立刻將我斬殺,以絕後患。”
“還有你吃的那些孩童,若在今晨動手,必然引起人注意,我只得重金從其他地方弄,這些年攢下的銀子,短短時間全被你吃光了!”
說到這兒,臉上已滿是怨毒。
“你們只管下令,從未想過會將我逼到絕處,幸好趙仙師雖隱藏行跡,卻對城中情況瞭如指掌,主動找上了我,情報便是他給的。”
“哼,如果你們是我,還有的選麼?”
“(ばか)混蛋!”
“(殺す)殺了你!”
周圍劍客和浪人們目露殺機,紛紛拔出兵器。
玉依媛侍棺擡手,讓衆人冷靜,隨後也緩緩起身,淡然道:“既如此,這件事就不多說了,趙清虛到底想幹什麼,我們又能得到什麼?”
“法主大人。”
尤二上前一步,恭敬拱手道:“趙仙長只是想請你們幫個忙,如今整個京城都在找諸位,你們只需小心躲藏,偶爾露面弄出點動靜,無論藏身之地還是嬰孩,都由仙長提供。”
“朝廷必然以爲諸位會從海路離開,但仙長已做了安排,事成之後,會安排你們從北面離開前往高麗,白頭山中藏了一支百人隊伍,會送給法主大人。”
“豐臣秀吉那猴子年邁,活不了多久,仙長說‘百鬼座’中的其他人,皆早有不滿,到時法主將人召集,未必不能成就大事!”
玉依媛侍棺輕輕撫摸著劍柄,“可以。”
尤二頓時大喜,連忙彎腰側身拱手,“法主,大宣執法堂的人正到處追捕,漕幫總舵主也已出手,那是半步宗師高手,此地已不安全,還請隨我來。”
聽到他的話,衆浪人劍客齊齊看向玉依媛侍棺。
被坑了一次後,他們也不敢確定是否陷阱。
“法主大人,時間緊迫。”
尤二連忙彎腰道:“漕幫的洪震嶽不是善茬,漕幫弟子遍佈四方,還有那些執法堂的人,以他們追蹤的本事,估計也快到了。”
“走吧。”
玉依媛侍棺終於開口,聲音冰冷,“若途中耍花樣,不會饒你。”
“不敢。”
尤二暗暗鬆了口氣,臉上堆著恭敬,轉身在前方帶路。
夜色如墨,是天然的帷幕。
在尤二帶領下,一行人猶如鬼魅,下了亂葬崗,專挑偏僻小路疾行。
他們穿行於城外荒廢的田埂、稀疏的林地,遠處村中偶爾傳來幾聲犬吠。
雖四下無人,但衆人都靈覺不凡,後背隱約有種沉甸甸的壓力。
他們知道,追兵恐怕就在附近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前方官道已隱約可見。
就在彎道旁的樹林陰影裡,靜靜地停著一排覆蓋著厚重油布的大車。
空氣中瀰漫著草料和稻穀特有的乾爽氣味。
“停下,就是這兒。”
尤二壓低聲音,指了指前方,“糧草中混了料,能避開靈獸追蹤。”
說罷走到車旁,輕輕叩擊了三下車轅。
幾乎同時,車尾的油布被掀開一角,露出兩張沉默而警惕的臉。
是幾個本地腳伕打扮的人,模樣很普通,唯獨身上有股特殊的煙臭味,看到這一幫東瀛人,臉上也波瀾不驚,全是冷漠。
他們對尤二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聞著草垛中散發的臭味,玉依媛侍棺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但還是擡手示意,讓手下們迅速攀上糧車,忍著稻穀碎屑鑽進麻袋堆縫隙中。
玉依媛侍棺最後一個上車,他動作輕靈得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鑽入糧袋前,他冰冷的目光如實質般掃過那幾個腳伕。
而這些人,卻只是木然地放下油布,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法主,是福壽膏…”
一名浪人輕聲低語提醒。
玉依媛侍棺頓時瞭然,心中也越發好奇。
這些人,明顯是趙清虛的暗線。
按照情報所言,趙清虛已斬斷了所有線索,沒想到還藏著一個。
糧袋堆裡的空間狹小、氣悶,混雜著塵土和穀物的味道。
轟隆隆!
遠處官道上,馬蹄踏地的震動聲響起。
正是都尉司和執法堂巡查的精銳。
聽動靜,正是往亂葬崗而去。
玉依媛侍棺也鬆了口氣。
他算是賭對了,若是之前殺了尤二,面對執法堂一波波趕來的高手,即便他手段了得,也難以活命,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不知顛簸了多久,車輛速度變緩。
外面人聲鼎沸,卻是不知不覺天已矇矇亮,來到了城門外。
車隊的人,似乎和門衛很熟悉,沒怎麼細查便入了城。
又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於停下。
油布被再次掀開,依舊是那幾個眼神麻木的腳伕,示意他們下車。
衆人鑽出糧袋,拍打著身上的草屑塵土。
打量四周,眼前赫然是個頗爲軒敞的院子。
青磚鋪地,四周是帶著些南方水鄉韻味的灰瓦粉牆。然而,院子盡頭矗立的建築,卻顯得格格不入。
分明是一座泰西風格的教堂。
玉依媛侍棺眉頭微皺,冷哼道:“紅毛番的教堂?”
他對教堂並不陌生。
就在最近幾十年間,不少紅毛番跑到東瀛傳教,尤其以九州島爲中心,豐後國、肥前國等大名的領地,會通過允許傳教,換取生絲、火器等物品。
這些大名甚至將長崎捐贈給了洋教管理。
因此,短短時間內,信徒便覆蓋武士、商人、農民等階層,達到近三十萬。
人一多,便會生亂,且因爲傳教,受到了佛教、神道的排斥。
後來豐臣秀吉在九州征伐後頒佈法令,禁止傳教士入境,要求二十日內離境,便是受他們鼓動,雙方還曾於海邊鬥法,斬殺了不少信徒和教士。
說起來,也算是老對頭。
“法主大人放心。”
“尤二”見狀連忙解釋道:“這座教堂,乃是昔日利瑪竇主持修建,他對大宣朝廷有功,加上這裡是紅毛番商人聚集地,前陣子已經查過,現在很安全。”
“嗯,走吧。”
玉依媛侍棺微微點頭,示意手下提起警惕。
衆人是順著後院側門進入。
剛穿過木門,進入教堂,玉依媛侍棺便發現了不對。
他對這些教堂的風格,也算熟悉。
仿羅馬風格的立面上,本該鑲嵌彩色玻璃花窗的位置,如今被厚實的木板和油紙草草封死,透著一股陰鬱,還堆放了幾個草繩捆綁的木架。
大廳內部空間高敞,確是按照天主教教堂的拉丁十字式佈局,但處處透著詭異。
支撐穹頂的粗大木柱上,斑駁脫落的彩繪依稀可辨,似乎是聖經故事——諾亞方舟、最後的晚餐…但人物面容,大多被刀具刻意劃去。
裡面有不少身著教士袍的人。
有些是藩人,但大多都是本地漢子,眼神全都空洞麻木。
看到尤二和他們,也毫無反應。
教堂內十分昏暗,唯一的光源,便是祭壇兩側高聳的銅製燭臺。
但燭光昏暗,似乎被什麼力量所壓制。
隨著尤二打了個手勢,一個身穿奇怪服飾的人影從陰影中緩緩走出,迎向他們。
此人身材削瘦,穿著一件樣式奇特、漿洗得有些發白的長衫。
長衫是常見的儒袍直裰,但收腰更緊,領口繫著帶子而非盤扣。最醒目的是,長衫外面罩著一件洗得褪色的黑色絨布短坎肩,這又是西方教士的穿著。
如此奇異的混搭,在神州卻並不奇怪。
當年利瑪竇等教士早期傳教,爲減少敵意,講究入鄉隨俗。
甚至連衣著也隨之改變,逐漸融入士紳階層。
這幅打扮,也成了神州教士常見模樣。
來人是個中年紅毛番,面容憔悴,眼窩深陷,顴骨突出。
他對著玉依媛侍棺等人微微鞠躬,乾澀開口道:“在下羅利略,奉主…及其忠誠僕人…趙神父之命…迎接各位…尊貴的客人。神的居所…願庇佑你們。”
西方教士在神州傳教,通常會給自己弄個神州姓。
看著這人模樣,玉依媛侍棺忽覺毛骨悚然,猛然望向上方。
但見祭臺後方牆上,一個巨大的石刻十字架苦像仍在,但神像面部被粗暴地削平,取而代之的是一層紅布,上面畫著怪異黑色符紋。
嗡嗡嗡~
玉依媛侍棺的古劍微顫,他連忙一把摁住。
這便是他家族傳承,古劍「月棺」封印著玉依媛魔魂,可施展操縱童魂的陰邪秘術“霜降御子”,也是他們被稱爲“百鬼座”的原因。
而現在,裡面的玉依媛魔魂竟然在畏懼!
玉依媛侍棺背後發緊,冷聲道:“這裡…出了什麼事?”
“法主…”
尤二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似乎是興奮,又摻雜著恐懼。
“趙仙師的力量,遠不是你能想象。”
“識趣點,什麼都別問,事後自然會有報酬。”
東瀛衆人面面相覷,雖覺心中發寒,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在那古怪教士的帶領下,進入教堂下方密室之內。
這裡是儲存葡萄酒的地方,木桶層層疊疊,宛如迷宮。
好的一點是,教士早已準備了豐盛酒菜。
還有個蓋著花布的木籃子,隱約傳來孩童哼唧聲。
這些東瀛武士和劍客,早就餓得前心貼後背,頓時大吃大喝起來。
酒足飯飽,心中擔憂再次涌上。
“法主。”
那名叫真田的劍客滿臉擔憂道:“這個地方很不對勁。”
“嗯。”
玉依媛侍棺緩緩起身,嘴角滿是污血,將手中籃子隨手丟掉,下意識按在了腰間的古劍『月棺』之上,擡頭看向上方,眼中紅芒閃爍。
“那趙清虛,恐怕是厲害妖魔,別輕舉妄動…”
…………
因爲尤二接應,玉依媛侍棺等人得以逃脫。
都尉司和執法堂跟丟了人,羅明子等人沒少捱罵。
但很多事,不會因這些潛伏的妖人而停下。
經過各方角逐,名單最終確定,書院也終於迎來了入學的時間。
兩日後,晨曦微露,薄霧籠罩。
乾坤書院那座以“天圓地方”格局建造的中央廣場上,已是人聲鼎沸。
今日,是書院正式開學的吉日。
首批選拔的“格物科”與“玄工科”弟子彙集於此。
這些弟子雖身著統一發放的靛藍粗布直裰,但卻明顯不同。
有些面色木訥,手掌寬大,莫名有些緊張。
這些是各地選拔的匠門弟子,皆天賦不凡,經過長途跋涉來到京城,又到了這聞名已久的書院,自然是心中忐忑。
而有些,則步履神態間難掩貴氣。
他們正是權貴們送來的庶出子弟,來這裡拼一個未來。
所有的弟子,大多不過十五六歲,三五成羣,竊竊私語。
望向彼此的眼神,皆帶著審視與掂量。
遠處高臺上,滿臉疲憊的嚴九齡,望著下方景象,眼中滿是激動。
“李兄,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旁邊站著的,正是被臨時拉來的李衍。
李衍眼神,同樣有些複雜。
他沒想到自己無意舉動,最終竟弄出如此場面。
聽到嚴九齡詢問,又想起之前看到的玄門蒸汽機,他抿了抿嘴脣。
“一個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