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 您該醒了?！庇腥嗽诙呥@樣喚他。

穆星迷迷糊糊的被人叫醒，穿上衣服，冰涼的毛巾搭在臉上, 他下意識打了個哆嗦, 醒了。

耳邊是個挽著髮髻, 面容溫和的婦人, 見他醒了, 露出慈愛的微笑：“小鬱公子，待會兒您該去琴室練琴了，一個時辰之後老奴會去接您。您學著調會兒香, 就去主峰陪著峰主用膳。”

穆星不是很喜歡這個婦人看自己的眼神，可他一時間還未等到原身的記憶, 只能做出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不說話。

老婦人替他淨了面, 喜滋滋的誇讚道：“咱們小鬱少爺生得就是好，跟神仙身邊的小仙童似的?！?

一邊說著, 一邊拿出硃砂筆，似是要在他眉心點上一點。

穆星側頭避過去，開始：“我不想點?！?

語氣軟軟糯糯的，他低頭看自己，還是個五六歲的小童子。

那婦人臉色變了變, 依舊帶著笑容, 語氣卻強硬了許多：“小鬱少爺聽話, 您點上這個好看。峰主也會喜歡的?！?

穆星擡手推開她再次伸過來的手, 看著她, 一字一頓：“我不想點?！?

老婦人錯愕的看了他一會兒，才放下手裡的硃砂筆 , 柔聲說道：“好，小鬱公子不想點咱們就不點。您的師兄已經在外面等著了，去吧?！?

穆星就被帶著出門，走出這間精緻的小屋，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是住在一座山上。

山景秀麗，靈氣氤氳。

屋外頭有個白袍少年，身形高挑，腰間懸掛著一柄長劍，聽到動靜含笑轉身：“小鬱來了……”

他話語一頓：“你今兒，眉間怎麼沒點硃砂痣？”

穆星有點奇怪。

怎麼一個個的，都那麼執著於往他眉心裡點個硃砂？

難道很好看麼？

他說道：“不想點?！?

那少年臉上笑容一下子不見了：“不想點？小鬱，師兄是怎麼教導你的？別忘了是師父把你救下來的，你和小玉長得那麼像，是命定的緣分。你要代替小玉，好好在師父面前盡孝。”

穆星呆了一下。

這句話像是某個隱秘的開關，遲到的記憶總算席捲而來。總是遲到且越來越少出現的光團也姍姍來遲。

一個年輕的官員帶著妻眷在外放上任的途中遭遇山匪，匆忙之中只來得及將六歲的幼子穆星藏在馬車底下。

那可憐的孩子親眼見著雙親被殺害，又驚又怕暈了過去。

恰逢太虛宗彎月峰峰主雪無涯路過，救出了這個孩子，並一劍誅殺了山匪。

將這孩子帶回宗門，洗去一身血污，雪無涯才發現：這孩子五官模樣，竟和自己上月被魔族擄走，生死不知的獨子雪中玉，有七分相似！

那孩子醒來之後記憶全無。雪無涯憐惜他年幼失去至親，又因爲他這張和自己獨子過分相似的臉，生了惻隱之心，將其收作了弟子。

這本該是原身的幸運。

可事實並非如此。

雪中玉生來聰慧，玉雪可愛，三歲便能出口成章。性格亦是十分乖巧甜蜜，又是單靈根的修煉天才，整座彎月峰上上下下，沒有人不對他愛若珍寶。

彎月峰遭受魔修襲擊，雪中玉生死不知，對整個彎月峰來說，都是巨大的打擊。

這時候，和雪中玉模樣七分相像的原身來了。

雪無涯一方面憐惜他，一方面每次見到他就想起自己的兒子，心情十分矛盾，總是對他忽冷忽熱。

而彎月峰的其他人，則是完完全全，將他當做了雪中玉的影子。

他們給他穿大紅重紫的華麗衣裳，玉帶金冠，打扮得像是凡間的王侯公子，因爲雪中玉喜歡 。

他們讓他去學音律，當個琴修，去學調香之道，因爲雪中玉喜歡——哪怕原身在此道並無天賦。

負責照顧原身的望姑，正是從前照顧雪中玉的人。她每日都要給原身點上一點硃砂痣，同樣是因爲雪中玉喜歡。

原身偶爾提出異議，便會被他們遊說或是冷落。

他們說他不知感恩，峰主救了他的命，他連這點犧牲都做不了。

他們說如果他不學少主，峰主定然會厭棄他，彎月峰也不會再歡迎他。

他存在的意義，就是代替另一個人而活著。

一個六歲的孩子，剛剛遭逢大變失去雙親，來到陌生的地方，毫無半點對過去的記憶。

彎月峰是他唯一熟悉的地方，他害怕被拋棄。

所以他努力按照這些人的要求，去學琴，學制香，眉間日日點上一點硃砂。

連新取的名字，都是諧音的“小鬱”。

沒多久，整個太虛宗的人，便都知道了，彎月峰新來了一個小師弟，和從小彎月峰的雪中玉師弟，有九分相似。

原身反而竊喜，因爲他發現自己照著難姑說的去做的時候，他們都會對自己十分關心，噓寒問暖。就連師父，經常也會慈愛的招自己過去，詢問許多話語。

他是整個彎月峰最受歡迎的小公子。

即使他於琴修一道毫無建樹，正經的水木相生靈根，修煉了十年，都還只是剛剛築基。

即使他根本分不清那些複雜的香料，每次坐在香室裡，都十分痛苦。

可他貪戀這份溫暖。

但是偷來的東西總不會長久的。

十年以後，雪中玉回來了。

華服金冠的小公子，眉間一點硃砂，十六歲的金丹修士，意氣風發。

他被頻繁的拎出來和雪中玉比較。

論容貌，他五官不及雪中玉昳麗，並不適合華麗奪目的打扮。

論氣質，他常年小心翼翼的揣度別人的喜好，僞裝另一個人，和意氣風發的雪中玉沒法比。

論修爲，在彎月峰大好資源培養之下才堪堪築基的“廢物”，豈能和十六歲的天才相較？

他被比進了塵埃裡。

他看著那些愛護自己的人將所有關切和寵愛給了雪中玉，看向自己的眼神只剩下厭棄。

還有難姑，還有師兄師姐們，明明是他們點名要求他學雪中玉學了十年，可現在，他們又冷漠的過來告訴他：你不要學小師弟。

不學小師弟，那他學誰呢？

他做了十年別人的影子，已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喜歡什麼，自己該是什麼樣子了。

雪中玉對他充滿了敵意。

而在彎月峰，丟失了十年回來的小師弟就是失而復得的珍寶，他的喜好，就是彎月峰的喜好。

小師弟不喜歡他，他就被要求不準出現在小師弟面前。

他像個不能見人的影子一樣藏在暗處。

半年之後，魔界的人前來尋仇——雪中玉當年確實被擄走 ，可並沒有受到虐待。

他成了魔主獨女的玩伴，因爲魔界的小公主喜歡他，他並沒有受到任何委屈。

他與那位小公主青梅竹馬長大，利用對方對自己的情意盜取了魔界至寶神劍焚天，逃出來的時候聖地陣法坍塌，他爲了活命，順手把人推了出去給自己擋傷。

魔界的人是來報仇的，魔主有令：見到雪中玉，當場格殺勿論。

和雪中玉相似的原身，被認錯的魔族當成了替罪羊，死在了雪地裡。

他當時身上還帶著精心挑選的禮物，是準備送給師父和師兄師姐們的——他終於想好了，他要離開彎月峰，離開太虛宗，下山去找個沒人認識自己也沒人認識雪中玉的地方，重新生活，學會做自己。

可他沒有那個機會了。

*

看完整個劇情，穆星還沒如何，光團已經氣炸了。

“這是什麼？這也太過分了吧？看著就生氣！”

它氣得身上的光芒一閃一閃的，活像隨時要短路：“這彎月峰的人都有毛病，那個雪中玉更是有毛病！”

穆星深以爲然的點頭：“確實是像有什麼大病。”

“小師弟？”少年看著眼前的小童呆呆的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眼神劃過一抹不耐。

這孩子白長了這張臉，蠢笨不堪，比小玉差遠了。

穆星沒有錯過他的眼神，他開了，說了一句和方纔的話題並不想幹的話：“二師兄，我昨晚上做了一個夢，我好像想起一些事情來了?！?

眼前這人，是彎月峰的二弟子齊修白。

齊修白皺眉：“你在說什麼？琴室的課程馬上就要開始了，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穆星自顧自說道：“我想起來了，我不叫小鬱。我爹孃給我取了名字的，我姓穆，叫做穆星。”

齊修白目光一閃：“你現在已經入了修真之道，凡世一切皆成過往，小鬱就挺好聽的……”

他的話語忽然頓住，因爲面前的小童定定的看著自己。

眼神裡沒有了一貫的怯弱和不安，平靜淡然，如一汪幽潭。

“我覺得不好聽。”穆星重複道，“我喜歡自己的名字?！?

他忽然轉身，邁著小短腿：“我要去找師父！”

手臂被人拉住，齊修白不耐煩的說道：“你到底在鬧什麼？師父他那麼忙，哪裡有時間見你？你現在給我聽話，跟我去琴室 ?！?

穆星用力甩開他的手。

“二師兄自己想去的話，去就是了。我認得去主殿的路?！?

如果方纔看劇情只能看個大概，那現在穆星就很清楚的感覺到了：齊修白壓根就看不起自己，他對自己的耐心和溫和都是裝的。

而這溫和的表面，大概只是因爲自己這張和雪中玉很像的臉。

穆星垂下眼簾。

不巧了。

原身膽怯，貪戀這份虛假的溫情。

他卻根本看不上。

他不理會齊修白的冷臉，專注的往主峰走去。

齊修白錯愕的看他半晌，到底也沒對個小孩子做出什麼強制行爲。

他也不去琴室了，冷著臉跟在穆星身後。

他倒是想看看，這孩子，究竟是想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