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正帝想要試著放權(quán),她必須先挑戰(zhàn)好她自己。她想要抽出許多的時間陪她的君侍,可怕的不是帝王權(quán)衡之術(shù),可怕的不是人心叵測的刁難算計。可怕的是她自己。
由於她先前的種種遭遇,早已使她成爲(wèi)了一個極具沒有安全感,又頗爲(wèi)執(zhí)著在多疑的惡習(xí)中凌虐自己的人。
所以,她打算慢慢實行她的“人治”概念,從而給自己減負(fù)不說,還能讓底下那些吃皇糧的更加賣力的幹活。
可是有的人想要的東西,不一定就適合她自己。只是人,總是不自知的。否則,怎麼會因著自己的所求,引發(fā)那麼許多的故事?
一輪朦朧的上弦月潛在夜空當(dāng)中,周圍散著幾團(tuán)稀薄的雲(yún)朵。夜風(fēng)清爽地吹拂著地面,蟲兒、鳥兒都密不發(fā)聲地享受著這靜謐的良辰美景。
鳳儀宮裡,卻忽然想起了節(jié)奏輕快地手搖鈴的聲音。敲碎了這一世界的靜瑟。
江珵鶴被一陣歡快地古箏彈奏,吸引到了蕁煜池,他看著康正帝一面彈奏,一面對著他輕輕地唱起了歌。
“若捧月華如朧,若拾芬芳其中,夢醒尋夢蹤,回首卻已空空,零落縤淚幾點,伴繁桜(ying)怎流連,緣起緣心牽,信箋致時緣思戀。”
司樂司擊缶的和敲鈴的樂師們,將她們的鳳後引到了康正帝面前,便都背向她們二人一面伴奏,一面像芙蕖蒲柳那般輕緩地左右搖曳起來。
“尋夢蘭芷間,望白鳥紛飛輾轉(zhuǎn)流連。若聞流風(fēng)絡(luò)迴雪,卻見薄櫻綴雨夜。詩楚歌爲(wèi)約,披風(fēng)花搖曳。星渚錯落入淡雪,弦影流離韶光燁。雛草困流熒,湖光泛靛青。未聞歸期渉泥濘,nanananana——風(fēng)帆繾綣行,煢煢孑立繁世中。不覺潸然而心忡。”
江珵鶴看著康正帝快速地說唱,爲(wèi)之一怔。他不是沒聽說過,康正帝從前在一個罪臣之女的手中,得了一本奇怪的曲譜。他也不是不知道,康正帝對她其他的君侍,都唱過這裡面的一些曲目。
江珵鶴甚至知道,南宮紫晨最喜歡的一首歌,叫做《月半彎》。他只是沒有想過,自己也能聽見康正帝這樣專門爲(wèi)他傾心獻(xiàn)唱。
康正帝起身,走到江珵鶴身旁一邊捻起他的一縷青絲,一邊輕聲唱道:“竹影下聞竹林風(fēng),皎月低垂若玲瓏。夏風(fēng)吹入寒宵中,呢喃細(xì)語流轉(zhuǎn),恰逢暮雨悠然。白鳥隨烏篷搖,轉(zhuǎn)起幾層波瀾。”
“尋彼岸蝶飛漸幽遠(yuǎn),淡入煙雨而不見。悵然嘆星遷,月下繁櫻自妖妍。洛水迢迢綽,嘆韶華冉冉成轍,落花隨夢流轉(zhuǎn),楚雨流螢爛漫。”
康正帝忽然用手指颳了一下江珵鶴的鼻子。
她含著淺笑,說道:“今天只給你唱前三分之一。朕的鳳後可還喜歡?”
江珵鶴雖然有些羞赧,可還是撐起氣質(zhì),大方地點點頭。
“這首曲叫《洛神賦》,走,回椒房殿,朕給你講洛神賦的故事。”康正帝拉著江珵鶴的手,十指相扣。
江珵鶴不解康正帝爲(wèi)何依然對他如此用心,他只是順從的跟著她向椒房殿走去,心底有一些淡淡的蜜意。
就在康正帝拉著江珵鶴,濃情蜜意的講述《洛神賦》的時候。宋惜玉再度慌忙的跑到了樑斐芝身旁,告訴她的師傅:鳳太后,崩。
那樣一個叱吒後宮,我主沉浮的男主人。終於受不住“病魔”的折磨,就這樣,對這一世的繁華紅塵,撒手而去。
而康正帝卻不知道,四個時辰前,鳳太后纔給康正帝埋了他最後一次使壞的危機。
鳳太后臨死前的四個時辰,再度見了一次帝師。
他拉著他母親——帝師月落雪的手,像是盡著最後的一口氣,說道:“母親——孩兒不孝,孩兒自知有許多事情,做的都不夠好。總是惹母親生氣,也時常任性妄爲(wèi),讓母親失望……可稚子無辜啊!母親……母親!您一定要爲(wèi)您的孫女報仇!”
帝師月落雪雙目通紅,她忍住悲慼地看著自己的孩子。(缺乏細(xì)膩描寫)
是的,再壞的孩子,也是那孩子母親的心頭肉。
月落雪嘴角忍不住的下垂,她抿著脣,雙眸含著淚,可是還不能允許它們滴落。因爲(wèi)她怕,這淚落下來,她的孩子就真的如同淚珠一樣隕落了。
雖說月落雪並不是慈母,可鳳太后好歹是她的孩子,縱使是他行了多少事才穩(wěn)坐鳳位;縱使,他又行了多少令月落雪氣惱的不齒之爲(wèi);可他終究是月落雪的兒子。
誰家的孩子在父母眼底,不是最純真可愛的樣子呢?
月落雪被請出永壽宮的時候,鳳太后只道因著疲累,託詞要歇下了。月落雪其實心底也清楚,她的兒子離開她,離開這人世,怕也就是這一兩日了。
夜裡聽見鐘聲響,當(dāng)這一刻真的來臨,當(dāng)她知道自己的兒子真的走了的那一刻,月落雪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嗚嗚咽咽地痛哭了起來。
鳳太后的後事,操辦的非常風(fēng)光。
康正帝不願讓人輿論她不善待嫡父,可是,這種事,並不是帝王想如何,史官和百姓就會真的遂了你心願的事情。當(dāng)然,史官記載,縱使是稍顯刻薄中肯,卻也不敢太過大放厥詞。而百姓,可就不一樣了。
天不遂人願,十有八九。
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大街小巷裡就開始瘋傳:是康正帝謀害了鳳太后!
有說,鳳太后穢亂宮闈,康正帝難忍其辱,毒死了他的。
也有說,鳳太后毒咒康正帝:若是四皇女和二十皇女是被康正帝害死的,康正帝就必定膝下福薄。結(jié)果,康正帝的孩子一個接一個的來不到人世。然後康正帝惱怒之下,就毒死了他的。
還有說,鳳太后得知康正帝張榜選秀,十分妒怒。其實,早前與康正帝無恥不論的人,並不是孝惠太后。而那無視倫常,行了悖逆之事的,正是鳳太后和康正帝二人!鳳太后爲(wèi)康正帝墮去一女,本就身心俱虧。這一聽聞康正帝執(zhí)意張榜選秀,怒急攻心地在宮中大鬧,康正帝狠上心頭,然後,就毒死了他的。
衆(zhòng)說紛紜,反正什麼版本的都有。其誇張程度,事無鉅細(xì)地編排,全部都是有模有樣,有理有據(jù)地煞有其事!
這一切,完全不亞於康正帝前一世看的:因一首《感鄄賦》,人們衆(zhòng)說紛紜,猜度出那甄宓與曹姓三梟雄的恩怨糾葛,還有她的第一個夫君袁熙之間的愛恨情仇,被野史和後人也是揣度出諸多版本。
原來,天下間許多倒黴事,皆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裡稍微要涉及到一點古文字知識。甄字和鄄字在那個時候是相通的,“甄” 在當(dāng)時並不讀“zhen”,按照許慎《說文解字》的記錄,甄字的古音是居延切,發(fā)音爲(wèi)juan)
康正帝不曾想過,這種荒誕的事情竟然會輪到她頭上。真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啊!欺人者,人恆欺之。辱人者,人恆辱之!康正帝有些悔不當(dāng)初訾議過他人。事到如今,她也被人蒙羞侮辱,而她,也體會到了無從辯駁的感受。
康正帝渾身燥熱,心情不美地在御書房裡來回踱步。
樑斐芝把頭低著,不敢與康正帝有任何眼神上的接觸。在這個時候,最好不要想著看什麼眼色。
康正帝想了想,說道:“你去把隱月叫來。”
鳳太后已經(jīng)下葬,可這些時日,康正帝但凡是入了後宮,依然多是去江珵鶴的椒房殿。闔宮上下自然對江珵鶴恭順了起來。
孝惠太后也難得的沒有對江珵鶴髮難,每每見他請安,也都和顏悅色。在高位者如此,下面的人更不敢再露出一絲一毫的造次作態(tài)。
“哥哥,你說,陛下不會真的是被迷了心竅吧?”南宮虹夕一臉地哀愁。
南宮紫晨深深地呼出了口氣,他難得地沒有呵斥自己的弟弟。
南宮虹夕看著南宮紫晨眉心緊鎖,不由得有些擔(dān)憂,道:“哥哥莫不是哪裡不舒服麼?”
南宮紫晨輕輕地?fù)u了搖頭,他說:“我是想不明白。”
南宮虹夕不解地託著下頜,問道:“想不明白啥?”
“按理說,陛下最初找鳳後,是因爲(wèi)當(dāng)時鳳太后即將去了,而且聽說好像是因爲(wèi)什麼科舉,和太學(xué)院辦得不順利,陛下又與帝師有了齟齬。爲(wèi)避免一部分文人,胡亂誘導(dǎo)輿情。陛下這才連著好些天,都在鳳後那宿著的。”南宮紫晨一臉?biāo)剂俊?
而南宮虹夕則是,眼底有些不信服地看著南宮紫晨,擡著眉毛問道:“哥,你不是說不會吃味的麼?這話聽著,真的好像是爲(wèi)了給陛下的花心,硬生生地找安慰自己的藉口呢!”
南宮紫晨沒好氣的瞪了南宮虹夕一眼,說道:“不幫我想緣由就罷了,還說些渾話來堵我。”
南宮虹夕瞧著南宮紫晨的神情,這才撒著嬌說:“哎呀!好啦——哥哥別生氣嘛!我這不是幫不上忙,也不想你太著急,打打趣麼!”
南宮紫晨重重地呼出了口氣,並沒有說話。他擰緊的劍眉顯著幾分擔(dān)憂。
“我也說不好,心底總是不安生。”南宮紫晨悠悠地道。
“你可別不安生。現(xiàn)在,闔宮上下,她可最寶貝你了!你就安心養(yǎng)胎吧!她爲(wèi)什麼突然親近鳳後,是爲(wèi)了真的動心了,還是因爲(wèi)有其他原因,就由著她去吧!也是我不好。怪我非要多這句嘴!眼瞅著,哥哥這就快要六個月的身孕了。盛夏孕體孱弱,本也不該讓你操心想這起子有的沒的得事情的……”南宮虹夕說著,有幾分擔(dān)憂,有一分醋意,可他終究還是心疼自家哥哥要多一些。
南宮紫晨怎會不懂南宮虹夕的心性?他寬慰地說道:“你不要著急,她現(xiàn)在來後宮,雖然宿在鳳後那裡的次數(shù)多些,不也是總?cè)ツ隳堑狞N?會有的。”
南宮紫晨嘴上說著,可他心底卻又有一份精細(xì):幸而南宮虹夕現(xiàn)在沒有身孕,若是有了,他的性子,不知道要怎麼拿喬驕矜一番。而母親這回的調(diào)度,全然是因爲(wèi)他自己的這胎雙生兒。
雖說南宮紫晨理解了康正帝要把控平衡之道。她要保護(hù)好自己和自己腹中的這胎兒,勢必只能把母親冷待了。甚至南宮寧南的那事,若是在尋常,許是也不能處理的那樣嚴(yán)苛。可爲(wèi)了護(hù)著他,其他的一應(yīng)事務(wù),勢必就不能顯出一分半毫的再偏袒他們南宮家。
也正是如此,若是南宮虹夕在這檔口再有了身孕……
那,又要用什麼法子繼續(xù)去平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