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鳴，食野之蘋。呼吸著松果與青草的馨香，西華夫人手挽著身邊的楊戩，在林中漫步。這樣的場景，似乎十年都沒有改變過，每次她到崑崙，總喜歡用這樣的方式與他單獨交談，瞭解他的生活，瞭解他的思想。樹林還是同一片樹林，唯一的不同，就是身邊的孩子逐漸長高，到如今已經(jīng)超過了她半個頭。

看著英氣逼人的少年，西華夫人心中升起難以言說的滿足感，她將一串精巧的紫檀臂珠套在了楊戩的手腕上，紫檀是世上最珍貴的樹種，唯有皇族才能動用。“二郎，這是姨母給你的生日禮物，三十六顆珠子，是我親手打磨出來的，每一顆都化入了一個美好的祝福。”

“謝謝姨母。”紫檀珠戴在腕上頓時平添了凝重沉篤的特質(zhì)，讓少年彷彿成熟了許多，楊戩笑道：“我會一直戴著它的，想念姨母的時候，就看看。”

“二郎，滿了十七歲，你就是大人了，說說看你有什麼願望？”夫人問。

楊戩的笑容被焦慮的表情取代了，他咬著下脣，顯得有些沮喪：“姨母，我真恨自己沒用，那些修煉的心法我都滾瓜爛熟，可做起來卻總是不能如願。我的願望從姨母告訴我那天起就沒有改變過，我恨不能馬上學成功夫離開崑崙，找到妹妹救出母親。”

西華夫人臉色變了變：“二郎，你還在想這件事？”

楊戩點點頭：“姨母，就算我不說，就算您不問，我心裡都時時刻刻記著。娘一定也在想念著我。”

“唉，傻孩子，”夫人嘆了口氣，“我與你娘情同姐妹，她的心思我最瞭解。你娘和姨母一樣，她最大的心願並不是你去救她，而是你好好生活，平安快樂。你如今在崑崙，天尊和師父師叔們都對你有很高的期望，你要珍惜眼前的日子。”

“一家離散，二郎就算獨善其身，能有什麼真正的快樂呢？”少年的眉峰微蹙，目光看向了遠處。

“二郎，你母親犯了天規(guī)，玉帝抓她回去也是不得不爲，但她畢竟是天庭的長公主，雖然在桃山暫時沒有自由，可……也不會受苦。你還是安心在崑崙吧，日子久了，玉帝慢慢把這件事忘了，自然就能放她出來了。”夫人勸道 。

“姨母不希望我早點救出母親嗎？”

“啊，怎麼會呢。”西華夫人垂下眼簾。

楊戩握緊了她的手，堅定地說：“姨母，我不相信玉帝會發(fā)善心，還有那個金盔金甲的神將，我不知道他是誰，可是我忘不了他的樣子，是他殺了我爹和我大哥，這個仇我一定要報。”

“二郎，你這樣執(zhí)著，那姨母在你心裡是什麼位置呢？”西華夫人忽然怔怔地看著他。

楊戩不防她這一問，愣了片刻，隨即認真地說：“姨母養(yǎng)大了二郎，在二郎心裡，您就像母親一樣。”

“那好，如果姨母告訴你，我希望你學本領，卻不希望你去報仇，因爲我不願意你陷入任何的危險，你會聽嗎？”

“我……”楊戩在西華夫人目光的逼視下看著自己的腳尖，沉默了一會兒，擡起頭來，懇求地看著她，“姨母，只要二郎學成了師父和天尊教我的本事，就不會有危險的，我不相信那些金盔金甲的天神比天尊還厲害。將來，等二郎救出母親，找到妹妹，姨母您要是願意，就和我們住在一起別走了，二郎會好好孝順您的。這是二郎最大的心願了。”

西華夫人沒再說什麼，這個孩子的倔強和堅持是她能預料的，她像對他小時候那樣，伸手摸摸他的頭，輕聲道：“那就跟天尊好好學，闡教博大精深，你只有憑本事闖出玉虛宮，姨母才能允許你去桃山，明白嗎？”

“嗯。”楊戩高興地點點頭，“二郎一定不會辜負姨母的期望。”

西華夫人的目光凝注在他的額頭，仔細地看了好一陣，隱隱的，在他的額頭中央，有一處美麗的流雲(yún)紋。“二郎，玉鼎真人曾經(jīng)告訴我，你成年以後，天眼就能隨心而用，你試過嗎？”

“我不試。”楊戩的回答令夫人頗感意外。“爲什麼？”

“所有人都只有兩隻眼睛，爲什麼我會有第三隻眼睛？這太與衆(zhòng)不同了，所以我不喜歡這隻多出來的眼睛。”楊戩老老實實說，竟面有羞慚之色。

“二郎你……”西華夫人不覺失笑，“這正是你特別之處啊，怎麼反而不喜歡呢？”

楊戩垂著頭不做聲。兩人默默地在草地上走了一會兒，西華夫人停下腳步，忽道：“二郎，你看看這是什麼？”她推開了自己肩頭的衣服。

楊戩訝異地看到，夫人肩頭如雪般的肌膚上竟有一朵刺目的黑色的牡丹。“姨母，這是……”

西華夫人笑道：“就像你的天眼，姨母生下來肩頭就有這奇異的胎記，無論什麼法術(shù)都不能消除，三界之中，也不可能找到第二個。二郎，我們爲什麼要抱怨上天的饋贈呢？姨母從來沒有因爲這塊印記而自卑。”

“是這樣！”楊戩若有所悟，“那我的天眼也不過是一塊特殊的胎記？”

夫人道：“你這樣想就對了，好好學會用它，它能讓你看到更多的真相，更好地保護自己。”

“姨母知道天眼的用處？”聰明的楊戩立刻聽出了話中之音。

“沒有親眼所見，但是上古的典籍曾有關(guān)於開天眼的傳說，縱有七十二變，天眼都能明察秋毫。”

“這麼神奇？也就是說不管仙妖人魔如何變化，天眼都能看到他們的本相？”楊戩興奮起來。

夫人讚許地點點頭。誰知楊戩一轉(zhuǎn)念道：“既然師父說我成年後天眼能隨心而用，那豈不是不用什麼心法口訣了，說不定只要心隨念動，天眼就能開啓，我現(xiàn)在就試試！”他環(huán)顧四周，躍躍欲試，“我看看這林子裡有沒有藏著妖精……”

西華夫人頓時失色，驚呼道:“不，等等，二郎，你現(xiàn)在不能試!”

“爲什麼？”

夫人顯得有些慌亂：“你還是回去請教下師父再試吧，萬一有什麼後果……今天是你生日呢，不要節(jié)外生枝。”

楊戩想想有理，便聽話地點點頭。兩人又走了一陣子，聊了些家常，夫人輕輕地嘆息：“二郎，以後姨母不能常來看你了。”楊戩一愣：“姨母……”夫人道：“我一直有云遊的想法，因爲你年紀尚幼，我總也不放心，所以計劃一再推遲。如今你長大成人，姨母也該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了。”

“那姨母什麼時候再來看二郎呢？我會想念您的。”楊戩急道。

西華夫人拉起他的手，輕撫手腕上的檀珠，柔聲道：“二郎，雲(yún)遊居無定所，日子更說不準。但是，如果你遇到難事想跟姨母說，你可以在日出之時將紫檀珠對準太陽，姨母就會聽到你的呼喚，無論多遠，我都會聽見的。”

“姨母今天送我這個禮物，原來您早就計劃好了……”楊戩傷感地擡起頭來。

“孩子，”西華夫人憐愛地輕撫他的臉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可是，你一定要記住，無論姨母去了哪裡，也不管姨母變成什麼樣子，我的愛，永遠不會離開。”

她擁抱了他，像往年一樣，只是今天，她明顯地感覺到了他變得寬厚的肩膀和堅實的背肌。“二郎，你真的長大了。”她百感交集，欣慰、失落、自豪、擔憂……若有千百種情緒涌上心頭，突然又在她眼前聚焦成螺旋攀升的宿命之塔，令她不由害怕地圈緊了雙臂。

“姨母，二郎想多留您一會兒，”楊戩亦沉浸在離別的不捨中，“今天師叔們都會來崑崙一聚，您等見見他們再走吧。”

“你那些師叔們，沒個正經(jīng)的，我就不去湊熱鬧了。”西華夫人放開了他，藏起了憂慮，“要好好聽天尊的教誨，別忘了姨母剛纔的話。”

青鸞已在半空等候，楊戩目送西華夫人的身形離開樹林，越飄越高，他遙遙招手，大聲道：“姨母一路小心，保重自己！”

那一刻，西華夫人的淚落下來，滴在了青鸞的鳳羽上，青鸞回過頭來，用尖尖的喙輕啄著夫人的手，夫人喃喃道：“如果有一天，二郎看見了我的真身，他還會愛我嗎？”青鸞唧唧低吟，鳳凰的鳥語只有夫人能聽懂，她含淚笑道：“青鸞，你最能安慰我，願你吉言成真。”

楊戩回到居所時，玉鼎的廚房裡正鳥飛狗跳，颯朵和哮天犬哪裡是幫忙，根本就是添亂，楊戩離開時留下的井井有條早已被折騰得慘不忍睹。楊戩直皺眉頭，抓住哮天犬的黑手，又攔住颯朵差點埋到盤子裡的尖鼻子，“師父呢？”

颯朵一把勾住他的肩頭：“小戩兒，戩哥哥，你可回來了！你再不回來我們就要被玉鼎真人逼瘋了。他剛剛燒好了第七道菜，送到前廳去了。”

楊戩顯然已經(jīng)習慣了颯朵對自己毫無章法的稱呼，他只是問：“那第八道菜在哪兒？”

哮天犬嘻嘻笑著端過來一個大鉢子：“主人，在這兒呢，這個茶筍燴石雞，玉鼎真人說算大葷，怕道人們修真喜素，所以留到最後沒敢下手呢。”

楊戩看看窗外的天色，日已西斜。“師叔們都到了嗎？”颯朵和哮天犬面面相覷：“我們一直在廚房裡，好像聽到外面有些聲音，也許……都到了吧，要不玉鼎真人怎麼還不回廚房呢，一定是被絆住了唄。”

楊戩二話不說，接過了哮天犬手裡的大鉢子，吩咐道：“那還等什麼，你們兩個趕緊去裝果盤和茶點，最後一道菜隨後就好。”

等玉鼎上氣不接下氣跑回廚房的時候，剛纔的凌亂已經(jīng)不見了，只見颯朵像耍雜技似的託著十幾個果盤，哮天犬則捧著摞起來的層層食盒，竈旁擺著一碗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燴石雞。玉鼎滿心歡喜地端起了碗：“徒兒呢？”

“換衣服去啦，”颯朵斜了他一眼，“人家是壽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