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過了幾日, 我已大略探聽出如今的戰況。
大默壓兵祁山南麓,與陳兵郭林的我軍只隔一脈祁水。現今正是春日回暖,祁水本就是祁山化雪匯成, 到了此時隱隱有浩浩湯湯之勢。大默本戰得酣暢, 叫祁水攔了去路, 倒是爲我軍爭得些許緩和時機。不過, 也已是三月末, 祁水順著河牀而下,再過不了多久該化的雪化得差不多後,祁水滲入荒漠, 水位便會下降,屆時, 我軍自然失去祁水這一天然屏障, 若還不能主動出擊, 就只有被虐殺的份兒。
朝廷派來的宗理院官員早失了先機,丟了軍心。軍中不滿天降將領, 由原本鎮守漠北的樓將軍領頭,一刀給結果了。朝中雖是知曉這事,可這關鍵時候也不能如何處罰,只降了一干與事人員軍階,再派了趙僅過來。趙僅倒有幾分魄力, 甫至漠北, 先是一道軍令下來, 恢復樓將軍等人的軍階, 閱兵之時更是大讚其勇氣可嘉, 當著所有軍士的面,單膝跪拜樓瑞天, 更言今後軍中照例以樓瑞天爲首,他趙僅願從普通將士做起。
趙僅這一舉動,無疑攏了不少人心,軍中老將也未再多挑他毛病,仍是讓他掛著帥名。幾日前,大默軍其中一支繞過祁山,好在趙僅早有準備,領了兩千人馬在祁山靠近郭林處截擊,出其不意,生擒大默右將軍齊齊哈爾。這一仗打得漂亮,衆人心悅誠服,趙僅總算在軍中站穩腳跟。
我聽得不由面上輕笑,看來我真是小看這位風流王爺了,他還挺本事的嘛。又有些擔憂,他身先士卒,也不知有沒有受傷。
而今,趙僅將大軍一分爲三成左路,右路和中路。左路紮營祁山口,以防大默再襲;右路死守郭林以南臨近祁水處,時刻盯著羌族大軍動靜;至於中路坐鎮郭林、落青兩城,隨時準備施以援手。三路軍相隔不遠,一旦出現危急情況,另外兩方都可派兵增援。又形成三足之勢,地位牢固。趙僅此刻身在左路軍中,與我所在的右路確有些距離,不過,得知趙僅此時安然無恙,心裡也算安慰許多。
漠北的氣候與京師、楚地都有不同,鮮少有雨,難得的幾場雨都落在了這幾日。
軍中本就簡陋,遇著連日陰雨,將士們連換洗的衣物也沒了,個人都是一身潮溼。對於這些傷者更是莫大的挑戰,地底溼氣纏身,好不容易開始癒合的傷口開始潰爛,血肉翻騰,便又沒有那麼多藥發放,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忍受痛楚折磨。
“謝老,前幾日您同曹將軍商議的如何?”我剛處理好一個傷患,他在那場大默突襲中叫人在背後砍了一刀,傷口從左肩一直蔓延到右邊腰際,送來時已是奄奄一息,幸得謝老經驗豐厚堪堪挽回一命。這幾天下雨,他倒沒有惡化,只需每天換上新藥便是。
謝老聽完我問,放下手中的活兒,掀開帳簾朝外望去:“這雨來得不是時候啊,這麼些傷患,若再下得幾天雨,有些人怕要撐不住了。”
這幾日我同他們其中幾人混得熟了,眼前這種情況,不由蹙眉,道:“謝老說得是,又缺醫藥和新鮮棉布,至多還能撐兩日,就再無辦法。本來還能想想辦法,將換下的棉布洗淨晾曬再用,而現在又是連綿陰雨,這個辦法也用不著了。”
“曹將軍應是應了,可如今哪裡騰得出人去置辦藥材。”謝老嘆口氣,“右路軍中就你我二人識得藥性,採買藥材需往蘄州去,一來一去,沒有三五天怎麼夠。”
我不再言語,從前只聽得爹爹講那些縱橫沙場,笑臥天地的英雄故事,如今才知,那些終究只是故事而已,現實裡要操心的地方實在太多,誰都活得不瀟灑。
夜裡,我在帳中正昏昏之時,忽而聽聞帳外吵鬧喧囂,忙起身去瞧瞧情況。
雨難得停了一會兒,帳外一片火亮,好幾個士兵舉著火把圍著一車事物,上面蓋著氈毯。我滿心疑惑,向身邊一人拱手,問道:“大哥,這一車是……”
那人瞥我一眼,望向車上事物,道:“都運到這兒了,還能是什麼,藥材唄!”
我大喜,近乎顫抖得靠近那車,太需要了,這一車藥材來得太及時了,好些人都指著它們存活下去。
正激動,聽得謝老的聲音自帳後傳來:“有勞小世子深夜運來這些藥材,當真是雪中送炭啊!”
不一會兒,兩人已走至車邊,我一驚,這搖著扇子笑得謙遜的少年郎,不正是幾日前才同我分別的趙淩麼?!
趙淩倒不意外,噙著笑看我,道:“洛白,幾日不見,過得可好?”
謝老一愣,道:“原來小世子和洛白是舊識啊。”
趙淩不語,我這才道:“謝老,洛白正是和小世子一同自京師來的漠北。”
謝老頷首,撫著鬚髯:“原來如此,那我就不叨擾你們故人敘舊。”轉而吩咐起四周的士兵,“來來,小兄弟們,幫著我把這些藥材運到帳裡去罷。”
待他們行動起來,我領著趙淩往旁邊一處小帳走去,這裡就是我這幾日休息之處,帳中繁亂,堪堪收拾了一方位置給趙淩坐下,又倒了杯水與他。
“昭雲兄,只有白水,莫嫌棄。”
趙淩一笑,接過水一口飲盡,道:“又不是在京師,軍中一杯白水也是珍貴。”
我點頭,一時不知要說什麼,看他輕鬆自在,才問:“今兒怎麼是昭雲兄運來藥材?景蘭兄他們呢?”
趙淩放了茶杯,道:“分別後,隔日我們幾人也進了軍中。我本來是分在樓老將軍麾下,前兩日聽說右路軍缺醫藥,惠王便派了我去採買,總算在今兒夜裡送到。”他說著又是一笑,“哪知方纔與謝老一說才知,原來洛白竟是來了右路軍做軍醫,莫怪我們幾人尋你不著。”
我回他一笑,想起當日我說軍中有熟識之人,現下他怕是也猜到我那不過一句應付之詞,不由面熱,道:“洛白還欺你們,道軍中有人,其實……”
“唉。”他出聲阻止,“我們幾人也不愚鈍,那日挽留你不住就猜到你那話怕只是牽強之詞。我也知曉洛白顧及什麼,這算不得騙人。”
我想起方纔他說到了惠王,心中不由激盪,又問道:“昭雲兄,你說是惠王遣你過來,那不知惠王他如今怎樣?可有受傷?”
趙淩聽罷,眉輕橫。我纔想起,問得有些奇怪,尷尬一笑,再道:“前些日子承了惠王一分天大的情意,聽說他亦來了軍中,不由心急,問得唐突了。”
也不知趙淩什麼心思,他輕輕點頭,面上有些古怪,道:“原來如此,洛白不必憂心,惠王如今好得很,無病無痛。樓老將軍對他很是欽佩。”
這就好,這就好。
再聊了一會兒,我道:“昭雲兄,深夜勞頓,今兒你就再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啓程返回罷,我這兒收拾收拾還是能湊合一夜的。”
趙淩左右環視一圈,滿臉瞭然,點了點頭,再將扇子敲了敲,似笑非笑地道:“我睡這兒,那洛白睡哪兒?我倒是不介意和洛白同枕一片被絮。”
聽罷,我頓覺窘迫,連著手腳都不知如何擺放,他也是花叢老手,這輕輕一句話說來,神色語調把握得恰到好處,分明就是平日他同那些花娘姐兒們說的一樣。這一來一去間,我竟是被一個男人調戲了,而調戲我的這個男人分明知曉我現在也是男人。
“昭雲兄,莫戲弄小弟。”
他哈哈大笑:“都是男人,有什麼好怕的。”忽而壓低聲音,湊到我面前,道:“莫非,洛白覺得我有龍陽之好?”
這下,我更說不出話,連著血都凝滯了。偏偏他一雙眼晶亮地看著我,我移開目光,他再跟上。正慌神時,外面軍號大響。
趙淩忙收了調笑,正色道:“出了什麼事?”
我搖頭,兩人一同出了帳子,向主帳走去。一路許多士兵邊穿戴衣物,邊趕往校場,趙淩隨意拉了一個過來,問道:“兄弟,這是怎麼了?”
那人明顯不耐,揮開趙淩的手,略整理衣帽,道:“大半夜的,我纔剛剛夢見我家那位,連衣裳還沒脫,這軍號就響了,我哪兒知道是什麼回事。”說罷瞪了趙淩一眼,似是斥責,便一路小跑走開。
我們二人對望一眼,無甚辦法,只好也加快步子。
到了主帳外,趙淩本是掀了帳簾便要入內,卻被一旁的守衛攔住。
“你是哪路軍中的?此時不去校場,跑來這兒做什麼!”
趙淩瞥一眼那兩個守衛,沉聲道:“我乃左路樓瑞天樓將軍麾下副將。”
那兩個守衛還不及說什麼,一人挑了帳簾,笑意連連,一樣的桃花眼勾人心魂,一樣的嬉笑語□□人懷念,他道:“小淩兒不過送個藥,怎麼這會兒纔過來?”
猶如一道驚雷而下,眼前這人,這眉眼,這神情,不正是我心心念唸的趙僅麼!
趙僅顯然也未料到我會出現在這兒,咧到嘴角的笑意瞬間止住,雙眼睜得滾圓,朝我伸過手,似只有觸碰到了才知是真是幻,嘴裡囁喏不能成言。
我也怔在原地,不知作何反應,呆呆看著趙僅。他此刻不是應該在左路軍中麼,怎麼會在此現身?心中似有千軍萬馬翻騰,也伸了手要去觸碰趙僅。
二人愣神時,帳內再走出一人,卻是第一天領我來軍中的高彥。他瞧我們二人古怪,又看一眼趙淩,道:“王爺,世子,大家都等著二位呢。”又對我道:“陶兄弟,你怎麼也跟了來?”瞧我們三人不動聲色,再道:“莫非你同王爺、世子都是舊識?”
趙淩最先反應過來,微微皺眉:“王爺,高副將,我們進賬再談。”說罷,往帳中走去,掠過我身邊時,我分明聽得他細聲嗤笑道:“陶兄弟?原來結綠公子不姓苑。”
不待我解釋,他已進了帳。
這下鬧得不甚好看,趙淩必是知道我連名姓都是假的。
趙淩、高彥回了帳中,趙僅忽而一把緊緊摟住我,在我耳畔低聲絮說:“嘉魚,是嘉魚,真的是嘉魚……”
我還是知道,這是軍中,主帥惠王忽然摟著個男人,這話傳出去了,不知大家會如何猜想趙僅。忙掙扎起來,道:“趙僅,你快放開我。”好幾次同趙僅的經歷就知,我是萬萬掙不開的。
他反而摟得更緊,輕笑一聲:“是了是了,天下只有嘉魚會這麼叫我。”
我猶在掙扎,分明聽見了那幾個侍衛在低聲交談,看我的眼神都不大一樣。趙僅身後的帳簾再次被挑起,趙淩無甚表情,皺著眉似是嫌惡,道:“王爺,曹將軍有請,不遠處大默還在虎視眈眈,還請王爺分個輕重緩急。”
趙僅聽罷,總算是鬆開我,卻將一手搭在我肩上,湊到我脣上印下一吻,道:“你先去之前待的地方繼續給我好好待著,等我解決完羌族宵小再來審問你,膽子不小,竟敢摸到這兒來。”
我只覺恨不得找地縫鑽進去,當著趙淩,當著軍中這些將士的面,他竟然敢親我,親一個“男人”?這叫我今後怎麼做人!
擡起頭,正好撞見趙淩的眼神,凌厲。我不知說什麼,只好將目光移至一邊,裝的若有所思。
待他們都進去,快步跑回醫帳。打了盆冷水,好好散散面上的熱氣。
“洛白,快快做好準備。”謝老過來,“我剛剛得知,大默一小路軍隊趁著起先大雨磅礴,偷偷渡了祁水,現在已殺到軍營外,怕是再一會兒就有傷兵送來。咱們早些整理準備,免得等會兒措手不及。”
難怪半夜長鳴軍號。我聽罷忙點頭,倒了水,將軍帳中稍作整理,把一些傷情已不大嚴重的士兵聚攏,讓他們靠坐在帳中北角。那些傷得嚴重的,也小心翼翼移到靠近處,就是防著等會兒傷兵一涌送來時,尋不著空位安置。再將旁邊的小帳也收拾出來,也不知今夜會戰得如何,多準備些位置總是好的。
一番忙下來,剛剛偷的片刻清閒,帳外就聽見哀號之聲。
“大夫,大夫……”
“唉喲。”
“哎哦。”
聲聲淒厲,喚得我心裡跟著緊張。容不得我多想,帳裡已進來了好多人。
“快快,洛白,好好將人安置了。”謝老快步動起來,一一巡視傷者,我也跟著幫忙。好在今夜傷得人不多,傷口也不十分嚇人。從受傷最重的傷者開始處理,謝老久在軍中,用藥行事與旁的醫者有許多不同。我曾也看過懷採行醫,他是溫暖如旭陽,口頭寬慰兼微笑相待。而謝老,重得是手下功夫,處理起傷口速度極快。
一番忙下來,帳外已是晨光微現。謝老神色疲倦,他年事已高,五十左右早是含飴弄孫的年紀,而他卻還在軍中忙碌,我對他是萬分佩服。
“謝老,接下來由我看著,您先去歇歇罷。”
謝老再巡視一圈,這才點頭:“穩定不少,你也歇會兒去。”
我嘴上應了,待謝老走後,仍是留在帳裡,卻掩不住疲憊,尋了塊地方,靠著帳,沉沉睡去。
隱約覺得有人在耳旁說話,懶懶地不想醒來。自從入了軍營,我已是多日不曾好好睡過,這會兒好不容易睡得沉,側了身子不搭理說話的人。
等我睡得夠了,睜開眼,十分茫然。我本來不是在醫帳裡麼,怎麼一覺醒來,醫帳變了個模樣?身下是牀板,不遠處有行軍圖,這兒竟是主帳!
忙起身下牀,朝帳外走去。剛掀了帳簾,便叫人攔住。
“陶大夫,王爺吩咐了,讓您在這兒歇著,他等會兒便回來,有事要同您商量。”
一皺眉,趙僅哪裡有什麼事需要同我商量的。他怎麼這麼不知輕重緩急,還將我安排到了主帳裡,這不是讓三軍笑話他麼。要知曉,我現在可是貨真價實的“男人”!
推開面前攔著的人,我道:“醫帳裡還有好些兄弟等著我醫治,煩請兄弟讓讓,別誤了人命。”
“這……”
他們二人面面相覷一陣,不知如何是好。
我尋著他們發愣的間隙,正要閃身出去,卻聽得一人輕笑道:“洛白可別把這兩個兄弟唬住了,那人命往人身上扣,誰擔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