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太監(jiān)宮女，九阿哥領(lǐng)著斯傑潘回到書房。
他將剛纔來的人，一一寫在斯傑潘的手心，說給他聽。
他說，還記得那個把咱們藏在牀上的宮女麼？剛纔就是她在旁邊，她叫碧桃。
斯傑潘想了想，說，是那個因爲(wèi)你的辮子而哭的姑娘麼？她今天是來看你的辮子的麼？
九阿哥笑起來：“是她，不過她不是過來看我的辮子的，是來送禮物的。”
“你們好像談了很久。”斯傑潘說。
談了很久麼？九阿哥倒是沒覺得。
他和碧桃自小認(rèn)識，小時候彼此的話很多，有時候他縮在帳子裡，和守在屋裡的碧桃整夜說悄悄話，一直說到外頭守夜的太監(jiān)一個勁兒咳嗽，還不願停下來。
但是後來大了，他又出宮自立門戶，再見面，話就變得很少，甚至彼此有那麼一種別人無法察覺的微妙感覺。
感覺到他好久沒有反應(yīng)，斯傑潘猶豫了一會兒，他在九阿哥的手心寫：“碧桃很喜歡你，是不是？”
九阿哥莫名惆悵，爲(wèi)什麼這個又瞎又聾又啞巴的傢伙，卻對人的情緒如此敏感？
宜妃很看重碧桃，覺得她聰明又沉穩(wěn)，所以一度想把她嫁給五阿哥。可是碧桃說什麼都不肯，再勸兩句，她就哭起來。
沒辦法，宜妃只好將她留在身邊。後來慢慢的，她明白了這個宮女的心思，於是就明裡暗裡的敲打小兒子，問他有沒有這個意思。
九阿哥拒絕了母親的提議。
“碧桃哪裡不好？不漂亮麼？還是不夠聰明？”宜妃追問他，“她到你身邊，比十個丫頭都強(qiáng)啊！老九，有碧桃跟著你，我也放心……”
九阿哥嘻嘻笑著打斷母親的話：“碧桃這麼好，更不能讓她跟錯了人，額娘你也別亂點(diǎn)鴛鴦譜了，趕明兒給她找個更好的。放我這兒，委屈了她。”
宜妃啐了兒子一口：“什麼話！”
那之後，宜妃也就不再勉強(qiáng)九阿哥，她以爲(wèi)是小兒子沒看中碧桃。
真正的原因，九阿哥沒有和母親說。
他並非不喜歡碧桃，或許該說，恰恰是因爲(wèi)真心喜歡，他就更不能讓碧桃跟著自己。
現(xiàn)在再回首這段往事，九阿哥只能說，這是當(dāng)年的他在下意識中做出的判斷：一旦嫁給了自己這個孤獨(dú)鬼，碧桃的人生會變得很不幸。
……儘管那時候，他還不能很明白的總結(jié)出這一點(diǎn)。
他不是不懂碧桃對他的心思，他也不是不喜歡碧桃，但九阿哥非常清楚，碧桃給他的，和他給碧桃的，完全不成比例，連十之一二都達(dá)不到。
他是個天生的“愛無能”，他沒有能力讓碧桃幸福，不如索性，不讓她走進(jìn)自己的生活。
大概宜妃向碧桃透露了風(fēng)聲，接下來一段時間，碧桃就有點(diǎn)兒避著九阿哥，即便倆人碰了面，空氣裡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
但是後來，也不知碧桃自己怎麼想通了，她恢復(fù)了最初的態(tài)度，就像什麼都沒發(fā)生一樣，再度對九阿哥笑臉相迎。
……即便那時候，福晉已經(jīng)帶著孩子入宮探望宜妃了。
時間長了，九阿哥就問宜妃，爲(wèi)什麼不把碧桃放出去，畢竟她也不小了。豈料宜妃搖頭說，是碧桃自己不肯出去。
“她說她不願意出去，寧可守在這宮裡。碧桃說，外頭那些男人，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的？她受不了那個氣，呆在宮裡反倒清淨(jìng)。”
九阿哥聽了，半晌無語。
於是碧桃就這麼一年年的耽擱下來，和她同齡的宮女早就放出去了，只有她，年復(fù)一年守在寂寂深宮，將黃金般的青春，消磨在看不見盡頭的宮廷歲月裡，像窗櫺上精緻的雕花，美麗，卻毫無意義。
今天因爲(wèi)斯傑潘這一問，勾起了九阿哥陳年的回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該唏噓還是該慶幸，也許正因爲(wèi)沒有嫁給他，沒有像府裡那些女人那樣，經(jīng)歷種種失望乃至絕望，從而漸變出一種麻木無趣的平庸氣——如今的碧桃，看上去仍舊是個純潔美麗的姑娘，她的雙眸仍舊閃閃發(fā)亮。雖然大家都已經(jīng)不再對她的出嫁抱有希望了。
正發(fā)愣著，九阿哥覺得斯傑潘又在他的手心寫起字來：“你是不是也愛過她？”
是不是呢？
九阿哥答不上來，慘綠少年的那點(diǎn)旖旎情愫，像秋日無聲的雨，落地?zé)o痕，甚至都不知算不算得上是“愛情”。
見他長久的不回答，斯傑潘鬆開他的手，沮喪地歪倒在牀上。
見他這樣子，九阿哥笑起來，他也俯身過去：“又怎麼了？”
斯傑潘聽不見，但他也沒有睡，仍舊睜著一雙無光的藍(lán)眼睛。九阿哥躺下來，一點(diǎn)點(diǎn)用手指捋著他的金髮，他湊得很近，幾乎能聞見斯傑潘嘴脣散發(fā)的香味兒——他剛剛吃了一碗玫瑰露，那種甜絮的東西九阿哥最最不耐煩，但斯傑潘向來嗜甜，就很喜歡。
斯傑潘摸索著，抓住九阿哥的手，他在上面，慢慢寫道：“你爲(wèi)什麼不娶她？”
九阿哥只是靜靜握著斯傑潘的手，他不知該怎麼回答，他甚至，也不願意回答這問題。
過了一會兒，斯傑潘慢慢擡起手來，去撫摸九阿哥的臉。
斯傑潘的掌心溫?zé)幔虐⒏鐚⑺氖职丛谧约旱哪樕希鋈挥X得，一股深深的疲乏和無意義感，從骨子裡源源不斷涌出來。
這讓他非常非常想要逃避，逃避一切，最好能夠逃到一個不接觸任何世事的地方，一個螺螄殼一樣封閉安全的場所。
“都怪你。”九阿哥喃喃道，“把我的螺螄殼兒給弄丟了，現(xiàn)在可好，回不去了。”
就像是聽見了他說的話，斯傑潘靠過去，把他的頭抱在懷裡。
那姿態(tài)，倒像是要給他遮蔽風(fēng)雨一樣。
宜妃的生日，就在五天以後，九阿哥爲(wèi)此準(zhǔn)備了豐厚的禮物，嫡福晉、側(cè)福晉的肯定得跟去，弘晸那幾個孩子也得跟著去，想到此，九阿哥忽然意識到，這樣一來，家裡就只剩下奴僕守著斯傑潘了。
宜妃地位不低，宮裡人來人往的，再加上宴席，肯定得忙到天黑才能回來，難道這一整天，就讓斯傑潘一個人守在家裡？
九阿哥思來想去，做了個決定，他要把斯傑潘也帶過去。
九福晉一聽，不樂意了：“額孃的生日，爺怎麼能把一個洋人帶去？宮裡那種地方，哪是他能進(jìn)去的？這萬一傳到萬歲爺耳朵裡……”
九阿哥不以爲(wèi)然：“把他一人擱家裡，萬一跌著碰著怎麼辦？今天咱們都不在家，他得一直熬到天黑。那太可憐了。就讓他跟著咱們，出去透透氣也是好的。到時候在額娘那兒找間空屋子安頓下來，誰都瞧不見的。”
“可他是外人，而且又不是女眷……”
“唉，他能做什麼呀，又聾又瞎的，就算皇阿瑪瞧見，我也自有道理！至於額娘，你更別擔(dān)心了，她老人家疼我還來不及呢，怎麼會爲(wèi)了這點(diǎn)事發(fā)火？”
九福晉拗不過丈夫，她無奈道：“我嫁進(jìn)這府裡這麼多年，就沒見過爺這麼心軟的——偏是對他。”
於是當(dāng)天，大人孩子並車馬轎子，呼啦啦一大排就進(jìn)了宮，斯傑潘也跟著九阿哥一同坐轎子，九阿哥又給他換了身新衣裳：銀白的紗袍，外套繡福字的石青色馬褂，他原先總說斯傑潘穿唐裝不倫不類，後來耐下心來看，其實是很漂亮的，尤其今天這一身，襯著他一頭燦燦金髮，更顯清爽灑脫。
得知九阿哥要帶著他進(jìn)宮給宜妃過生日，斯傑潘有些慌張，他說，自己這樣子不該出門，如果讓宜妃知道了，會生氣。
“我媽不會生氣。”九阿哥說，“就算生氣我也能勸過來，你別擔(dān)心了。”
進(jìn)宮來，果然宜妃那宮苑人頭攢動，送賀禮的宮女，過來道賀的嬪妃，加上五阿哥九阿哥兩大家子，更是人聲鼎沸笑語喧譁。
獻(xiàn)上壽禮，九阿哥又讓孩子們給宜妃磕頭。禮儀全套走過了之後，他才悄悄和宜妃說，自己把斯傑潘帶過來了。
宜妃一聽，果然生了氣：“老九，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今天額娘過生日，你把他領(lǐng)來做什麼！”
九阿哥趕緊賠笑道：“就是因爲(wèi)兒子帶著媳婦孩子們過來給額娘過生日，家裡空得一個人都不剩，就那麼把他撇在黑屋子裡，額娘，那多不好！額娘平日也是念佛的人，最是憐貧惜弱，尤其今天這樣的好日子，您權(quán)當(dāng)給他施善心。”
宜妃被小兒子說得沒轍，她瞪了九阿哥一眼：“去找個地方把他藏好！待會兒皇上要過來，讓你阿瑪發(fā)現(xiàn)了可不得了！”
九阿哥知道母親這算是同意了，他高興的一點(diǎn)頭：“額娘放心，我會把他安置好的。”
宜妃想了想，又叫過知曉此事的碧桃，讓她悄悄把九阿哥和那個洋人送到後面去，“找個僻靜沒人的地方，給些吃的給碗茶，別讓他餓著渴著就行。”
於是碧桃領(lǐng)著九阿哥和斯傑潘，避開衆(zhòng)人，到了後面一間空屋子，她又命小宮人送來茶點(diǎn)。
“這兒離著前頭遠(yuǎn)，一般不會有人過來。”她和九阿哥說，“只一樣，千萬別讓他到處走動，萬一衝撞了哪位娘娘，可就不好辦了。”
“這我知道。”九阿哥看看斯傑潘，又笑笑，“他哪兒都不會去。這傢伙心眼很實，要是我不來領(lǐng)他，他會一直在這兒等下去。”
九阿哥這話本來無心，碧桃聽了，眉頭一蹙，神色微微有點(diǎn)改變。
九阿哥留意到，他伸手拉過碧桃：“你今天是怎麼了？”
碧桃一慌，趕緊斂眉低目：“九爺說什麼？我能有什麼？”
九阿哥仔細(xì)打量她，搖搖頭：“不大對。你哭過了？碧桃，是誰給你氣受了？還是我額娘數(shù)落你了？”
碧桃慌忙拿袖子蹭眼睛，又勉強(qiáng)笑道：“沒誰給我氣受。就算有，也不敢在今天是不是？爺去前面吧，在這兒耽擱久了不好。”
九阿哥知道她說得有道理，於是又囑咐了斯傑潘幾個字，這才鬆開他的手。
出來屋子，碧桃的身影微微一滯，她忽然擡頭看看九阿哥：“九爺，小順子他……”
九阿哥一愣：“小順子？他怎麼了？”
碧桃呆呆望著他，半晌，搖搖頭：“沒什麼。”
返回前頭，到了宜妃跟前，九阿哥低聲問：“額娘，你數(shù)落碧桃了？”
宜妃一臉詫異：“沒啊。好好的，我數(shù)落她幹嘛？”
“那她怎麼眼睛紅紅的？像是誰給她氣受了。”
宜妃沒好氣道：“還好意思問！誰給她氣受？不是你麼！要不是你，碧桃她能耽擱到如今？”
九阿哥一聽，鋒芒轉(zhuǎn)到自己身上，就有點(diǎn)慌了，他笑道：“額娘說什麼呢！好好的，怎麼又來罵我？”
“怎麼能不罵你？昨兒個我還和兩個嬤嬤說起碧桃，都替她可惜，這孩子要不是這麼實心眼，能落得如今？”宜妃說到這兒，故作神秘道，“老九，難道真的不行麼？”
“什麼呀！”九阿哥也故作糊塗。
“碧桃啊！”宜妃一瞪眼，“先前我以爲(wèi)是你媳婦不樂意，這兩年看下來，你也沒少往屋裡領(lǐng)！哦，別人都可以，碧桃你就死活不肯要？人家到底哪兒不好？別看她如今年紀(jì)長了幾歲，其實更知道疼人……”
九阿哥沉默無語。
如果安德烈他們沒過來，如果未來只能在大清終老，或許，他還真的牙一咬心一橫，答應(yīng)了母親的要求。
可是年底，他就得離開大清了，從此再不能回來，現(xiàn)在這樣子，把碧桃嫁過來，往後她的日子可怎麼過呢？
難道就讓她和那個副本相守一輩子？
那個在八阿哥面前隨意毆打孩子、只知在酒桌上尋歡作樂、連嫡福晉都沒一句好話的副本……難道讓碧桃嫁給那種人？
想到此，九阿哥輕輕嘆了一聲，眼下他也不好立即把話說死，於是道：“額娘，你讓我再想兩天。”
幸好此刻又有賓朋到場，宜妃也就把這茬放下了。
陪著客人們聊了一會兒，九阿哥畢竟擔(dān)心斯傑潘，於是找了個藉口，弄了一碟奶油松仁卷，也不帶著隨從，自己悄悄去了後面。
推門進(jìn)屋一瞧，斯傑潘正老老實實坐在窗子跟前，感覺他進(jìn)來，斯傑潘馬上揚(yáng)起臉，燦爛的笑容瀰漫。
九阿哥笑道：“敢情你長了個狗鼻子？到底是聞到我來了，還是聞到吃的來了？”
他在斯傑潘身邊坐下，握了握他的手，又用指尖點(diǎn)了點(diǎn)斯傑潘的嘴脣。
這是他們的信號，九阿哥喂他東西吃，就這樣做。
正要拈起一塊零食來，九阿哥卻聽門咯吱咯吱響。
他回頭一瞧，門被人用力推開了。
九阿哥站起身來：“哦，是碧桃啊，你怎麼……”
他的話，生生卡在嗓子裡！
是噩夢！這一定是噩夢！
這個聲音在九阿哥耳畔大叫。
進(jìn)來的是碧桃……但又不是碧桃。
那人長著碧桃的臉，穿著她的衣裳，哪兒哪兒都像她，但又不是她。
九阿哥從來就沒見過碧桃臉上，有這樣兇狠呆滯的表情，他也從來沒見過大張著嘴，撲過來想咬他的碧桃。
不會錯的，九阿哥突然清醒過來，面前這個生物，是他生生死死跨越三百年、哪怕在最深的睡夢中都不會忘記的東西。
那是個喪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