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們投宿在路邊一家酒店裡。附近沒有更可靠的地方,而且比起酒店,外頭那些矮樹叢顯得更加可怕。
酒店的房門在茱莉亞看來十分結(jié)實,他們找了間門敞開,並且沒有喪屍的房間鑽進(jìn)去,在試了試門鎖良好之後,倆人悄悄進(jìn)來,關(guān)上了房門。
找出堅硬之物,確定可以在危急時刻砸開落地玻璃窗,茱莉亞拉上厚厚的灰絨布窗簾,她在電視櫃旁,點了一根拇指大的蠟燭。
標(biāo)準(zhǔn)房的牀有兩張,吃過晚餐,喝了水以後,倆人熄滅蠟燭,在牀上躺了下來。他們得早些休息,以準(zhǔn)備明天繼續(xù)的冒險。
黑暗中,只能聽見彼此靜默的呼吸。
“阿真,睡著了麼?”茱莉亞輕聲問。
“還沒。”尹真的聲音有點模糊。
過了一會兒,茱莉亞才又說:“今天,那些東西……謝謝你。”
“你已經(jīng)道過謝了。”
“嗯……大概是我沒想到,你會跑回絲芙蘭去拿這些。”茱莉亞細(xì)聲細(xì)氣道,“當(dāng)時不怕碰見喪屍?”
尹真想了想,才道:“應(yīng)該不會。我覺得不會。”
茱莉亞無聲地笑起來:“怎麼會想到要去拿這些?”
“你不是想要麼?”尹真輕聲說,“我也明白,女人就是喜歡這些東西。”
“以前,也給你老婆買過這些?”
“……沒。她不用這些。”
這話讓茱莉亞吃驚,她不由坐起身來:“她不用化妝品?”
“也不是不用,只是不用這些。”尹真停了停,“你這些,都是……都是機(jī)器生產(chǎn)出來的,是吧?”
“是啊。”
“我們家的女人,用的都是手工製作的。”
茱莉亞悶悶躺下,嘟囔道:“也對,你們家那麼有錢,化妝品肯定是純手工製作的,訂製品,不會稀罕這些大衆(zhòng)品牌——純手工,要怎麼做?”
“工序很複雜,原料就是玫瑰花、茉莉花這些香花,再一遍遍的蒸,濾……”尹真笑了笑,“你別問我了,我不擅長這個。我有個弟弟很會做這些事,給他夫人制胭脂膏子什麼的。”
茱莉亞笑起來:“那不成賈寶玉了。你這個弟弟,肯定很受女性歡迎。”
尹真“唔”了一聲,沒再說什麼。茱莉亞聽出裡面有點冷冷的諷刺意味,不由問:“怎麼了?”
“沒怎麼。”尹真淡淡地說,“我和這個弟弟一直處不好。想起他來,心裡有點不大痛快。”
“你呢,是慘了點。你那些兄弟也許正身披裘氅坐擁美人,你卻躲在廢賓館裡啃涼窩頭……心理不平衡也挺自然。”
尹真語氣有些不悅:“我是爲(wèi)這點小事就嫉恨的那種人麼?”
“那你又是爲(wèi)啥看人家不順眼?”
過了一會兒,尹真才說:“不知道。反正就是不順眼,他那人吧,太愛裝了,其實我和他素?zé)o恩怨,平時關(guān)係也就一般般。我那個弟弟人緣很好,很多人喜歡他,對了,我那個同胞弟弟也喜歡他。”
茱莉亞無奈:“你呢,好聲好氣和你講話你說人家裝,非要打著罵著你就不覺得裝了。”
豈料尹真笑起來:“說得也沒錯。雖然你這傢伙腦子不大好、脾氣又暴躁……”
“喂!”
“可你不會騙我。表面一團(tuán)和氣,暗中給人下絆子,這種事你不會做。”尹真?zhèn)冗^臉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我喜歡你這樣的。”
茱莉亞忍住笑,伸出手來輕輕打了一下他的腦瓜:“你就非得這樣,才覺得人家是真的。”
次日,倆人繼續(xù)向前行。接近中午時分,他們終於遇到了這一路以來第一家大型超市,其實沿途還有很多零售小店,一來,都被砸得差不多了,破敗不堪很危險,二來,東西估計也不多。
超市外圍照著一圈陽光,能看見翻倒的貨架。
他們小心翼翼接近超市門口,上面的捲簾門放了一半,人微微彎腰就能鑽進(jìn)去,一架生了鏽的購物車孤零零扔在那兒,上面堆著好些瓶子,瓶身上畫著色彩斑斕的水果圖案,但那上面也沾著乾枯的血跡,看著十分可怖。
他們從入口走進(jìn)去,尹真四下張望著,他能看見旁邊有個玻璃大房子,頂端紅底黃字寫著大大的,門口一個打扮古怪的紅鼻子男人,笑嘻嘻伸手站在當(dāng)?shù)兀袷窃跉g迎他們的到來。
“那兒是什麼?”他衝著茱莉亞指了指那個。
“麥當(dāng)勞呀,不認(rèn)識了?”茱莉亞壓低聲音。
“麥……當(dāng)勞?那是賣啥的?”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賣漢堡唄。”
“漢堡是啥?”
茱莉亞忍了良久。
“……兩片面包,裡面夾上生菜葉,奶酪,還有一塊肉。然後用手抓著一起咬。這就是漢堡。”
尹真有點困惑:“那玩意兒能好吃麼?”
“……你能愁死我,怎麼你家連漢堡都不給你吃啊?愛我中華也不至於愛成這樣吧!”
尹真不再發(fā)問,他又看了一眼那個詭異笑容的紅頭髮男人,然後跟著茱莉亞進(jìn)入超市裡面。
如之前所料,超市內(nèi)部東西十分凌亂,多半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洗劫。完好無損的商品並不多。屋內(nèi)很黑,好在外頭陽光能照過來一些,勉強(qiáng)能看清靠外這一圈的東西。
茱莉亞在一片狼籍中,輕輕邁動腳步,於遍地垃圾裡搜尋著可用之物,忽然,她停住腳步,從一堆亂紙箱裡,拿出一個圓鼓鼓的鐵玩意兒。
“梅林罐頭!”她壓抑住驚喜,聲音都在發(fā)抖。尹真湊過去瞧了瞧,那玩意兒比他吃過的貓食大一圈,上面畫著一大塊肉,寫著梅林午餐肉幾個字。
“是豬肉?”他問。
“嗯,可好吃了。”茱莉亞的聲音充滿興奮,“但願沒壞,這東西的味道絕對叫你流口水!”
尹真伸手摸了摸那個紙箱,沒摸到第二個。
“要不要往裡再找找?”
“走!”
又往裡走了一陣子,尹真摸到了一箱碧浪,他幾乎把臉貼在袋子上,才藉著微光看清牌子。
“茱莉亞,碧浪是什麼?”
“洗衣米分。”她見怪不怪道。
尹真很吃驚:“洗衣米分不是叫奧妙麼?”
家裡只有一箱積攢已久的奧妙洗衣米分,尹真成天拿它洗牀單被套,結(jié)果讓他誤以爲(wèi)全天下的洗衣米分都叫奧妙。
“你啊,真得把寶潔給氣死。”
“不都是洗衣米分麼?”尹真嘟囔,“有什麼區(qū)別?爲(wèi)什麼還要叫不同的名字?真麻煩!”
茱莉亞沒好氣道:“等你哪天當(dāng)了皇帝,就像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那樣,把全天下的洗衣米分都改名叫奧妙!”
“嗯哼!到時候,這就是我擬的第一道聖旨!”
茱莉亞噗嗤笑起來:“你就光想統(tǒng)一洗衣米分?泡麪不想統(tǒng)一了?”
尹真想了想:“我覺得日清的面最好吃。好吧,往後所有的泡麪都叫日清!”
茱莉亞差點笑傻了!
尹真把洗衣米分塞進(jìn)包裡,繼續(xù)往前走,他一直用手摸著四周,因爲(wèi)無法像茱莉亞那樣,迅速分辨出抓到的東西是否有用,所以只能扯過來,給她辨認(rèn)。
“這個……是什麼?”他小聲將手裡的大黑筒遞給茱莉亞。
茱莉亞接過來瞧了瞧:“是個單反。”
“不能吃吧?”
“這不廢話嗎!”
一聽不能吃,尹真就啪地一下,將那玩意兒扔在一邊。茱莉亞卻嘆了口氣。
“怎麼了?”尹真莫名其妙看著她。
“我看你就那麼把一個尼康單反給扔了,我心疼啊,說不定得一萬多呢。”
“不能吃不能穿,那就沒用。”尹真說著,繼續(xù)摸索,不多時又遞過來一個盒子。
“雀巢。”茱莉亞把它塞進(jìn)尹真背後的雙肩背書包裡,“估計還能喝。反正也不重,你留著嚐嚐鮮吧。”
“是什麼東西?”
“咖啡。”
“咖啡是什麼?”
“……再給我裝傻我真抽你,你信不信?”
看看茱莉亞沮喪的臉,尹真不問了,他往左邊走了兩步,伸手往前摸了摸,摸到了一個大圓筒。
“這個……”
茱莉亞盯著瞧了瞧,臉上露出高興的神色:“手氣不錯哦!”
“什麼?”
“過期奶米分。”
“……”
“阿真,繼續(xù)找,我看好你的手氣哦!”
接下來,尹真不負(fù)衆(zhòng)望,又找出了一包過期廣式香腸,兩盒過期燕麥片,以及一包過期開心果。儘管全都是過期食品,他們倆仍舊覺得很開心。
又走了一會兒,尹真在微弱的光線裡停下來,他的手放在了一個閘門上。
“這兒,好像有個通道。”他小聲說。
茱莉亞靠過去,在黑暗中仔細(xì)看了看:“好像有玻璃,是不是冷庫?”
“冷庫?”
“可能是存儲肉類的地方。”茱莉亞向尹真低聲解釋。
“還是算了。”他一聽,馬上說,“五年了,再新鮮的豬肉也壞了,誰知道這門裡面有什麼?等等,這地上是什麼這麼滑——”
他的話還沒說完,身子忽然出溜下去!茱莉亞條件反射,想伸手去扶他,卻不料腳下也踩上了那些滑滑的東西,還沒扶住,整個人就掛在了尹真身上!
尹真爲(wèi)了不讓自己被她拽得坐在地上,拼命抓住剛剛那個把手。
“是……油!”
茱莉亞叫起來。
她的聲音還沒落,那把手就被尹真大力掰開,門咯吱吱敞開了一條縫!
一股奇怪的噁心味道從裡面竄了出來。
霎那間,茱莉亞聽見了可怕的嘶叫!
那是一種深深的哀嚎,像狼,卻比狼叫更加恐怖,彷彿肺病患者臨終時不正常的喘息,尖利刺耳,卻整齊劃一。
微光裡,尹真看見茱莉亞的臉色劇變!
“是喪屍!”她爬起來,“快逃!”
茱莉亞的聲音還沒落,只見從那開了一半的門裡,塞出半個巨臭無比、通體腐爛的身體!
尹真完全呆住了!
還沒等他清醒,茱莉亞的刀就飛過來:“……把臉轉(zhuǎn)過去!”
他猛然迴避臉孔,他聽見了刀刃刺入肉體的聲音,慘叫變啞,緊接著,髒兮兮的液體飛濺到尹真的脖頸上!
一手撐在地上,尹真努力想爬起來,然而地面太滑,他蹬了兩下都沒成功。
那扇門裡面,喪屍接二連三的涌出來,茱莉亞則舉刀飛砍著它們。
“快起來,阿真!”茱莉亞一邊替他擋住喪屍,一面聲嘶力竭地叫,“抓著門把!”
尹真一咬牙,抓住門把終於爬了起來。他想去摸槍,但是不停後退的茱莉亞幾乎擋住了他。
“……往出口,快!”她用肩膀撞尹真,把他往有亮光的入口推。
“可你呢!茱莉亞你怎麼辦!”
“別管我了快逃!”
趔趄了一下,尹真邁動僵硬的兩條腿往亮光處奔去。然而還沒跑兩步,他就停了下來。
男人呆了兩秒,忽然抽出那根撬棍,轉(zhuǎn)身飛快衝了回來!
“傻瓜!回來幹什麼啊!”茱莉亞的叫聲已經(jīng)帶上了哭腔,“太多了,咱們逃不了了……”
“逃得了!”尹真嘶聲叫道,“茱莉亞!我們把它們重新關(guān)進(jìn)去!”
他把身體抵住門,拼命把門往裡推,同時又用撬棍抵住牆壁,不讓門打得更開。被門擠壓住的喪屍,則僵硬地卡在門口,把金屬門壓得咯吱咯吱響。尹真再度抽出短刀,使勁兒捅那些腦袋在外頭的喪屍!
“茱莉亞,幫我一把!”尹真叫道,“幫我抵住門!”
身影一閃,有強(qiáng)力頓時加在門上,他們合力把門又往裡推了三分之二,現(xiàn)在空隙變小,擁塞在門口的喪屍,被他們連踢帶踹,往後倒了一排。
誰知,斜下里一個喪屍突然撲上前,想從門口擠出來!
雖然光線晦暗,但茱莉亞也能看見,那喪屍身上衣服古怪,是件長袍,依稀能辨認(rèn)胸口繡著四方花紋,它寬大的下襬夾在門縫間,讓腿腳都顯得磕磕絆絆的。
就在這時,茱莉亞聽見尹真一聲大叫!
她回頭一瞧,尹真直直站在她身後,雙臂竟然垂落,一動不動,臉色慘白如死人!
因爲(wèi)尹真一鬆勁,茱莉亞一個人頂不住那扇門,門縫頓時敞開了!而那個穿著長袍、眼眶都爛掉的恐怖傢伙,趁此機(jī)會,伸著枯瘦的手要去抓他們。
“阿真!”茱莉亞慘叫起來,“我頂不住了!”
好像從夢裡驚醒,尹真深吸了一口氣,他舉起手裡的卡賓槍,狠狠向那喪屍的頭部砸去!
一下!兩下!三下!
喪屍受力不住,腦袋咔嚓開裂,向後一仰!
門,關(guān)上了。
黑暗中,慘叫頓時止息,只有悶悶的怪聲不間斷從厚重的金屬門後面?zhèn)鬟^來。
尹真粗喘了好半天,然後,他聽見,茱莉亞發(fā)出疲憊沙啞的聲音:“……走吧。”
走到外頭,倆人站在大太陽底下不停發(fā)抖,抖得魂不附體。
好半天,情緒慢慢平復(fù)下來,茱莉亞看看尹真,他雙眼直愣愣的,張著嘴,臉色黃得像生了大病,好像依然籠罩在巨大的恐懼裡。
“阿真……”
她輕聲開口,伸手去撫他的肩,想安慰他。誰想尹真忽然兩腿一軟,噗通坐倒在地!
“怎麼了?!”茱莉亞嚇了一跳。
“……是、是我弟弟。”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嘴脣抖得不像話。
“什麼?”茱莉亞一愣。
“剛纔那個……那個喪屍,是……是我八弟。”尹真慢慢擡起臉,像要哭了一樣望著她,“我殺……殺了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