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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jié)

我在一間牢房醒來,看到滿是裂縫的天花板。那裡原本大約塗著白漆,乾結(jié)之後又裂開,一塊一塊掛下來,地上也全是幹油漆的碎片。空氣裡凝結(jié)著一股刺鼻的煤油味。

空蕩蕩的房間裡別無他物,唯有邊上鋪著一張半米寬窄的涼蓆,好似給猴子用的,牆角倚靠著一個搖搖欲墜的鐵皮痰盂,裡面溢滿前人留下來的穢物,早已乾癟了。大約兩米高的地方,開著一個小小的氣窗,窗外卻是地面,這裡顯然是個地下室。

面前,黑黑地矗立著二十來根手腕粗細的欄桿,阻隔了出路。外面沉著一條陰冷的長廊,看不到半絲光亮。

我強撐起身子,脊椎骨好像被人鋸開,一點也不聽使喚,搖晃著來到鐵欄桿前,勉力運起原始能力。

一個炮仗在腦中炸開!

我癲癇起來,一下子癱倒在地,身子已經(jīng)被冷汗浸得精溼。一千多支回形針從皮膚裡鑽出,扭動著勾起一塊塊血肉,他們歡快舞蹈,看不見的血液溢出身體。

黑暗裡忽然響起一種恐怖而單調(diào)的敲擊聲,像是鐮刀擊打大門的聲音,過了很久,才意識到這是上下兩排牙齒正在搏鬥。

用手輕按胸口,在原先長著死肉的地方,果然多了一個冰涼的圓餅,好似有個圓筒被硬生生塞進胸膛,卻留了個尾巴在外面。鹿毛繁太說這是什麼力量抑制裝置,難道從此之後,都不能再使用原始能力了麼?

他還說……今天不知是什麼時候,外面怎麼樣了。

我忍痛敲起鐵欄桿來,聲音在長廊中迴盪,乾澀得很。不知過了多久,我已經(jīng)迷迷糊糊在欄桿前睡著了,有人用腳尖踢我,擡眼一看,是個頭髮花白的老警察。

“何事這麼吵鬧?”

他的聲音沒有一般警察的兇狠,也許比較好說話吧?我舔了舔嘴脣,道:“這是什麼地方,今天是幾號?”

老警察卻不答我,慢慢踱了回去,我正失望,他卻又回來了,手裡捧著慢慢一盒飯,彌散出誘人的香氣。這時候,我才感覺自己早已餓得麻木了,道了聲謝,接過飯來,三口並作兩口地扒飯。菜是豆瓣燒鹹肉和茄子,底下還有紅燒肉捂鯗,燒得很入味。我這輩子從未吃過這麼香甜的飯菜,吃得太急,冷不防噎住了,大聲咳嗽起來。

老警察遞過一個塑料杯來,不緊不慢道:“這裡是市府舊大樓。”

我“啊”了一聲,點頭表示感謝,市政府舊大樓原是三戰(zhàn)時期的東瀛軍駐浙水司令本部,有這樣的監(jiān)禁設(shè)施自不奇怪。只是這樣看來,市政府怕已經(jīng)完全被公司滲透了。

我又道:“大叔,今天是幾號?爲什麼要把我關(guān)在這個地方?這裡也不是看守所吧?”

他看了我一眼,道:“我只是個小警察,什麼都不知道。今天是六月十號。”

“什麼!”

我一時呆住,連飯菜潑灑在身上都沒有知覺。

自己竟然已經(jīng)昏迷了二十天,那麼公司的計劃豈非已經(jīng)得逞?城市,即將毀滅?

我“霍”地站了起來,大聲道:“不行,必須阻止!你要放我出去!”

他給嚇了一跳,退開兩步,也不來整理飯盒,消失在黑暗中。無論怎麼叫,再不現(xiàn)身。我心裡煩亂得很,反覆思量起鹿毛繁太的話。數(shù)百萬人即將死去,那些孩子和老人……

我越想越氣,坐立不安,大聲喊叫,拼盡力氣撞牆,直到精疲力竭傷痕累累,一頭栽倒在地,很快沉沉睡去。

這是第一天。

到了第二天,腦子裡的念頭更加複雜。鹿毛繁太說,榊原秀夫已經(jīng)被他捉住,那麼,阿媽在東瀛的地址會不會泄漏?如果鹿毛繁太乾傷害到她一根頭髮,我會——

只是,到了這個時候,再想什麼也沒有用了。

那老警察又來到,帶來了一個盒飯。我趁著他給送飯的當兒,向他說了公司的陰謀以及城市目前的危急狀況,他卻漠然不語,轉(zhuǎn)身離去。

這是第二天。

第三天,好像發(fā)起燒來,渾身燙得厲害。腦子裡盡是不現(xiàn)實的想法:強行運用原始能力,說不定能衝破阻礙;再和老警察說一說,央他放我出去;出去之後……一定要找鹿毛繁太報仇。

晚上做了一個夢,也說不清到底是否真的是夢——這晚上有很好的月光,透進通氣孔,在地上映出一個圓形的亮斑。我百無聊賴之際,腦中不免想到了妙舞。想起她和我之間奇妙的心電感應(yīng),回味我們**時完美的和諧,舊時的記憶在腦海中翻來覆去……

就在這半睡半醒之際,那個夢發(fā)生了:我的視角在虛空中飄蕩,穿過整個城市,來到……來到展定鴻的別墅,妙舞和小鈴正在玩耍,周圍的洪昇泰幫衆(zhòng)正往卡車上搬運什麼東西……

這個夢的結(jié)尾是一個女子絕望的呼喊:“救我!”

這呼喊像一枚楔子釘進顱骨。

第四天,我絕望了。心裡空空蕩蕩,什麼都不想。偶爾,倒也有幾分後悔——當初安分地幹我的司機,不是挺好麼?何苦要牽扯到這件是非當中。可是想到死去的朋友們滿是血污的眼睛,又有幾分愧疚。兩種情緒反覆煎熬,眼角不由自主流下淚水。

老警察還是一如既往給我送飯,什麼都不說。我跟他說些城市就要毀滅之類的話,自己也覺得像個瘋子。

晚上又夢見了妙舞。我隱隱覺得這不是夢那麼簡單。妙舞擁有能夠溝通心靈的能力,也許是她在對我呼喚?可是我現(xiàn)在身陷囹圄,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頭頂?shù)奶炜毡魂庼哺采w……

到了第五天,老警察沒有來。第六天也是。

我吃不上飯,倒不怎麼餓,只是渾身軟綿綿沒有力氣,心裡,也有些忐忑。

第六日晚上,我正在睡覺,突然被一陣劇烈的爆炸驚醒。從狹小的氣窗裡,透進來一片猙獰的猩紅,蹦跳著朝外張望,只看到有什麼東西猛烈燃燒。這一晚整夜沒有睡,因爲窗外一刻不間斷地傳來爆炸和尖叫。

第七日,空氣沉寂地有些怕人。平日裡雖然也沒什麼響動,可從氣窗裡好歹還漏進些聲音來:汽車奔馳而過的滾輪聲;遠遠飄來行人高聲說話的聲音;似有似無的夏蟬鳴叫……今天,這些聲音全都。

連昨晚響了一夜的慘叫聲,也完全聽不到。城市像死去數(shù)日的人,再發(fā)不出一點動靜。

下午,我孤坐著,氣窗裡不知什麼時候爬進來一條長長的蚯蚓,一直從窗口爬到地上。我道哪會有兩米長的蚯蚓,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道彎彎曲曲的血。

黑色的血。

第八日正午,太陽很猛。牢房裡還是一樣陰沉。我正發(fā)愁再這樣下去,遲早得餓死。長廊外面,忽然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

開始是一聲急促的頓地短音,隨後是一陣長長的拖地聲,然後再是一聲短音,反覆交替。好像有個人,單腳跳了進來,身後還拖著什麼東西。

黑暗如同粘稠的沼澤,慢慢浮現(xiàn)出老警察蒼白的臉。

咋一看,什麼都沒兩樣,可是隱隱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他的臉雖然還是原先那張,可總感覺不像。感覺有人拿了老警察的照片做成個面具,套在頭上,沒有半點生氣。

他靠近來,右腿從膝蓋處斷掉了,斷裂的骨頭刺出皮肉,裂口裡都是碎骨。連我看了,都覺得膝蓋疼痛起來,他卻好似無知無覺,用左腳使勁往前一跳,再把右腿硬拖過來。傷口本來就大,被這麼牽扯著,更加裂開來。血鼓足了勁頭激射出來,滿地都是。

老警察的身上,除了血漬,還有些泥巴的痕跡,頭髮中間也亂糟糟混著些乾草,好似剛剛和誰搏鬥過。

“大叔——”

他並不回話,雙手握住欄桿,鼻尖一聳一聳,好似嗅到了我的味兒,忽然伸出手來想要抓我,那雙手上,指甲卻已經(jīng)剝落了,指尖都變成灰色。

正如他瞳孔的顏色。

老警察變成了喪屍。

我心如死灰——城市,已經(jīng)完了吧?

它摸索了一陣,卻碰不到我,有些急躁地發(fā)出咆哮,過了不久卻縮了回去,在走廊上徘徊一陣,消失了。

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牆壁裡發(fā)出隆隆的繩索絞動聲,鐵柵欄竟然向上升去!

心中固然是喜,可是想到外面不知是怎麼險惡的世界,也有些猶豫。

緩緩朝外走了兩步,身側(cè)忽然傳來一陣屍臭。我不知哪裡來得力氣,朝前一撲。只覺得背後毒辣辣的疼,被什麼東西抓著,回頭一看,老警察呼哧呼哧地竄了過來。

它的速度比剛纔不知快了多少,哪裡來得及避?唯有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猛力揮出一拳。只聽“咯嚓”一聲,卻不知擊到了什麼軟綿綿的東西,老警察已經(jīng)倒了下去。抽回拳頭一看,手上除了三顆斷裂的黑齒之外,還握著半截長滿黑斑的舌頭。

我急忙把這東西拋掉。

它還未死,又掙扎著站了起來,我心裡著實有些害怕,後退著往外面跑去,一面觀察四周,終於找到一個消防櫃,裡邊裝著一隻滅火器和一柄消防斧。我用肘砸開玻璃,抽出斧子。滅火器“噹啷”一聲跌在地上,差一點砸傷了腳。

他已經(jīng)過來了,我舉起消防斧,狠狠砸了下去。可惜數(shù)日食水未進,頭重腳輕,那斧子在手裡,好似萬鈞。老警察往右一閃,斧子砍中它的左臂,把整條胳膊都卸了下來。我被慣性帶著朝前一僕,它毫無痛楚之色,趁機撲了上來,把我壓倒在地。

我們糾纏在一起,它渾身軟綿綿、溼耷耷,我好似抱了一條大蚯蚓,鼻中全被屍臭塞滿,根本沒有呼吸的餘地,又冷不防吞下一口它身上流出的死血,好似吞了一肚子生魚卵。

這個時候我再沒有多餘的力氣。所幸它到底也是個老者,又受了傷勢所限,一時也奈何不了獵物,只是伸出右手來亂抓,同時把嘴湊上來,想咬我的脖子。

我用膝蓋和左手頂著,右手在地上摸索,終於摸到了消防斧光滑的木柄,可卻怎麼也舉不起來,身上漸漸失了力氣,它的口越靠越緊,甚至都可以看清口中滴著黃蜒的牙齒。

右手忽然摸到了一個頗輕的東西。

拉到眼前,原來是滅火器的橡膠噴口。

喪屍張口咬來,我再無辦法,把橡膠噴口狠狠**它的嘴裡。

橡膠管的頭是硬的,支在它的嘴裡,只怕也支撐不了多久。我拉過滅火器來,暗叫一聲:“老天保佑!”猛地壓下了發(fā)射鍵。

這是個老式的氣壓式滅火器,從噴口立刻射出高壓氣體。噴口原就**了它的喉嚨,氣體一下子灌進腸胃,把它的肚皮越撐越大,好像一隻曝曬了兩三天的癩蛤蟆。它的手腳好似通了電般拼命掙扎,模樣十分可笑。

僵持了兩三秒,喪屍的肚子炸開了。

一腳踹開這玩意兒,慢慢在地上喘氣,也顧不得摘去粘在身上的腸子和碎裂的臟器,先雙手拖過消防斧。老警察的肚子前後開了個大洞,幾條肢體都散落在四處,嘴巴還一張一合,不住噴出黑血。

我舉起斧子,換了平鈍的那頭,在半空掄一大圈,靠慣性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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