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珍不知道,自己已經坐在印有車輪胎痕跡的雪地上多久了,也許是二十個小時,也許是三十個小時,也也許是四十個,五十個。她手裡拽住華天修的手機,把自己坐成一尊雕塑。
阿潘給她遞了熱水,她一口沒喝。
“阿潘,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阿潘面無表情,鼻息裡呵出的氣跟白茫茫的雪色連成一片。他用淡然的語氣道:“既然到今天,有些事讓你知道也無妨。Leo把你從黃立強那裡救出來之後,耗費了很大財力才把替你還債的消息封鎖了,他把你留在C城,就是怕你聽到外面的閒言碎語。
黃立強報復的對象除了你,還有你的家人。他把無名接過來,也是爲了他的安全考慮。另外,你媽媽去普吉島,也是他有意安排出國的。他安排了最信得過的旅行社,並且派了保鏢跟了一路。”
袖珍感覺一陣寒氣從背上竄起,聽得心驚膽戰。那個時候的她,都在做什麼啊?把自己困在仇恨裡,全然不知道外面的事,連媽媽也隨時都在險境裡。
“那……黃立強現在還會報復嗎?他接下來會怎麼做?”
“黃立強報復你的目的只是解氣,當年他也只是個混混,生活過得一塌糊塗。入獄的時候還當真以爲是自己酒後所爲。在監獄的20年反而讓他改變了不少,出來後才混成今天這個樣子。你去把親子鑑定的證明給他,告訴他女兒是誰,他念在你替她找到女兒的份上,也許不會再爲難你。”
袖珍略帶猶豫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沒有把握。
阿潘看出她的不安,用再自然不過的語氣道:“做好這事就行了,其他的你不用管。”
他說這話的語氣,跟華天修如出一轍。華天修身邊的人都跟他一樣,似乎什麼事都能一手遮天。似乎,總是能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打理好所有的一切。
“Leo把資料交給你的目的,還有一個。”阿潘說,“尹薇過去跟你生活在一起,又是同學,要揭穿你生過孩子的事其實很簡單。如果她拿過去的事非難你,你手上至少還有一張擋箭牌。”
袖珍覺得,這些利益牽扯,情感牽絆已經超出她所能預料的範圍了。華天修倒是想的挺長遠。
“可是,這樣做,黃立強真的就會罷休嗎?”
阿潘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想著什麼東西,然後才說:“Leo吩咐這些的時候,說了一句話。他說,沒有什麼比找回自己的孩子更重要。”
她的心,已經承載了太多悲傷,忘了如何去痛。可是,聽到阿潘說這話,胸口還是隱隱作痛。
“優子是Leo怕你在C城做蠢事,帶去陪你的。可是,張宇恆來過的那天之後,Leo就一直在考慮要不要帶優子離開,讓她離你遠一點。”
視線被什麼東西模糊到了,心間涌起薄薄的暖流,可是,爲什麼渾身都是冷的呢。
阿潘走之前,意味深長的說了句:“Leo酷愛山,也許他本來就屬於山,誰讓他是Leo呢?”
袖珍望著眼前一片蒼茫,彷彿,自己就要湮沒進去了。她咬著牙,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轉身,看到小不點,他的大眼睛裡佈滿了紅色的血絲,臉上的哀愁讓他看起來完全不像7歲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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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被逼到絕境的時候,支撐著活下來的只有信念。華天修走了,也許從此就消失在她的生命裡了。心間的痛,比7年前他走的時候更讓她惘然。因爲,現在的等待,變得遙遙無期,無可企盼。
在崑崙山度過了7天7夜之後,他們回來了。小不點一路拽著袖珍的手,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可是……
小不點在學校打人了。孫芳芝去學校把他接回來的時候,老師說:“他表現得很糟糕,拿橡皮丟老師後腦勺,被老師拉去罰站,就跟嘲笑他的同學打了一架,把同學都打出鼻血來了。這三次考試成績一落千丈,他是小班長,現在班上同學對他意見都很大。”
孫芳芝不可思議的對老師說:“不可能,我們家小不點,不會做出那樣的事。”
小不點絲毫沒有解釋的意願,沒跟老師同學道歉,轉身就走。
袖珍知道小不點犯抑鬱了,這孩子,纔剛知道自己的爹地是誰,爹地就不見了。他一聲爹地都沒來得及叫。小不點晚上睡覺也不踢被子了,身子蜷成一團,有時嘴裡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說著什麼東西。袖珍將他抱在懷裡,拍打他的身板,感覺到他身子都在發抖。
袖珍還是會做夢,她夢見華天修,從高高的地方跳下去,他夢到,他對她說:“欠你的,都還清了。”她從夢裡驚醒,起來發現渾身都在冒冷汗。小不點只是靜靜的看著她,沒有問她話,也沒有安慰她。他就像是個布偶。
小不點請了好幾天假,飯吃的很少,臉上的肉掉下去了。袖珍親自帶他去學校。
“老師,請你體諒無名,他從小就沒有爸爸媽媽陪。家裡出了點狀況,他現在心情很糟,請你多包涵。”
“申小姐,你是公衆人物,我也能明白你時間少,但既然要撫養孩子,就要擔當得起責任。姚無名已經打擾到課堂秩序了,現在班裡同學都害怕跟他接觸,你們作爲監護人,應該好好教育教育他。請你也體諒體諒學校吧。”
袖珍當時像是個被吹滿氣的氣球,隨時都會向這個世界咆哮。誰來體諒體諒這孩子?他還這麼小,就要忍受那麼多,現在連自己爹地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還不能說!
“我體諒你們,可誰來體諒我?誰來體諒這孩子!”
她把老師推倒了。
因爲做的是遊戲類競技節目,觀衆羣很多都是小朋友,袖珍“暴打”老師的消息很快被傳了出來,一時間還引起不小的轟動,袖珍被節目組“禁足”了好幾天。
她買了排骨,對著手機上打開的“紅燒排骨”教程,一步步往下做。洗排骨,熬開水,和料,醃製,最後上鍋。她拿著長長的鏟子,在鍋裡打轉,一圈,兩圈,然後,想起去年,大概也是這個時候,華天修突然闖進她的家,二話不說拉她去買菜,趁她睡著的時候,獨自下廚。小不點愛吃他爹地做的紅燒排骨,說是他吃過最好吃的。
不知是煙燻的,還是傷心了,眼淚就掉進鍋裡,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廚房已經是一股濃濃的焦味。
她胡亂用水把鍋給潑了,因爲力氣太大,煤氣臺給潑了個水漫金山,水都流到地板了,她摔了一跤,像只敗家犬遛了出來,蹲坐在地上,哭了出來。
無名安靜的坐在她旁邊,低著頭看地板,眼睛大得空洞,卻沒有眼淚。
“孩子,孩子,哭出來吧,媽咪求你了,你哭出來吧……”
她不停的搖晃小不點的身板,小不點卻一動不動。
這個孩子,從出生到現在,隱忍了太多的東西。現在,他終於瀕臨崩潰了。袖珍抱住他,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