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儺定定看了藍小玉一眼,捏緊了雕花梨杖,他放眼望去。
“無論在場的諸位老前輩有何異議與質疑,竹姑臨終將梨花杖託付於藍小玉,藍小玉便是竹姑信任的人,她絕不會無緣無故誣陷別人,你們信不過藍小玉,難道還信不過竹姑的爲人?”阿儺用手臂撞了撞藍小玉,示意她接下這遺物。
藍小玉一愣,不由自主的握住了杖柄,這雕花嶙峋,竹姑坦言,一時之間全然涌上了自己的心間。
阿儺朝她頷首,再次擡眼掃視一衆:“竹姑信任的人,值不值得你們信任,我不會妄言,但是,我相信她。”
藍小玉眼眶一熱:“阿儺……”她沒有任何可以道謝或者感激的東西,阿儺是這一路上無論如何都站在自己身邊不離不棄的人。
青燈咬咬牙尖也走上前來站在藍小玉身後,這兩個少年如今就好像是藍小玉的保護神一般爲她一前一後的阻擋所有質疑和傷害的目光。
阿儺扭頭朝著藍小玉若有若無的笑了一下,居然在這種最不應該的氣氛下,笑了起來。
是安撫,是寬慰。
青燈腦筋轉的比任何人都快,他聲音清清冷冷:“既然藍小玉與竹姑關係匪淺,那麼前輩們困住的那隻鬼與竹姑恐怕也交情頗深,這其中也許有什麼誤會,”他不直言對錯,也不批判謬誤,倒是將一切歸於一個雙方都有退路的“誤會”兩字,“師父,您老人家與竹姑相交久遠,還請三思。”
青燈的話最是妙不可言。
無爲道人都免不了在心中暗暗感嘆了句。
這情況就有了些許微妙。
藍小玉是與孫道陵和竹姑都有牽扯的小丫頭,那鎖靈塔裡頭的“惡鬼”顯然與竹姑也是認識的,竹姑如今性命未還,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有了猶豫和躊躇。
無爲道人搖頭唏噓,他未曾見過竹姑的小孫女,老太太無論如何也不肯帶那個小姑娘來三清會,不過是不想再讓她涉足這道門瑣事——竹姑對於無爲道人而言,就好像是一個久未某面的至交好友,即便多年不曾開口寒暄也不會覺得陌生,所以——竹姑之死,他亦難釋懷。
“陰師父,”無爲道人垂下了眼眸,話語清淺並沒有什麼強人所難的口氣,“你九無山的‘甲凼’是否帶在身邊?”他突然莫名其妙的問了這麼一句。
陰十九臉色一變,嘴脣顫了下,那樣子就好像不敢置信卻又強忍著怒意,他的嗓音尖銳僵硬:“自供在祖師面前。”
孫道陵的眼神在這兩個老頭子之間轉了轉,無爲道人很顯然是把藍小玉的每一句話都聽進了耳中。
別人也許不知道無爲道人的話是什麼意思,因爲在場的老師父們,能聽懂這話的爲數不多,聽聽,那人羣中微微有的幾聲倒抽氣。
孫道陵就在“爲數不多”的人中。
甲凼,是九無山每一任掌門才擁有的一個小鐵匣,代代相傳,重要的不是這個盒子,而是盒子裡的東西。
躺在盒子裡的,看起來是一截長長黝黑,帶著自然彎曲的鐵片。
知道的人便都能明瞭。
甲凼,就是千年銅甲屍的指甲片。
九無山馭屍之術喜暗度陳倉、陰柔毒辣,以五世奇人,也就是陰十九的太師祖那一輩最是鼎盛,這枚指甲就是那個時候流傳下來的。
這是九無山最引以爲傲的存在。
所以無爲道人這句話就問的極爲奇妙。
陰十九和孫道陵都是明白人,聽得出裡頭的門道,難怪難怪了,陰十九那臉色明顯都快跟殭屍差不多,無爲道人心底裡明擺著偏頗著藍小玉那個黃毛丫頭。
可嘆那老頭子口吻親隨,更不是追究,讓人發作不得。
“哎,”這時,有人不痛不癢的撓撓頭髮,把眼鏡框託了託:“我說,這小丫頭有句話說的對啊,”是那個護著自個兒胖徒兒的汪半山,他撇著嘴角站在寒風之中,“我汪半山捉不來鬼,也沒見過你們口中的妖精,不如我說句公道話。”
他清了清嗓子,悄悄朝著藍小玉使了個眼色:“你們都不要爲難對方,人家救的是咱們的朋友,難道就不能給竹姑一個面子,放了她的朋友?”夜闕君救無爲道人是不容置疑的。
陰十九眉頭一皺就要反駁,汪半山比他還快一步,立馬堵住了那老頭子的嘴:“哦,你們說的那套什麼人鬼殊途,什麼鬼的好壞之分,我聽不懂,”他甩甩腦袋有那麼點小無賴,“我就曉得,這人可以有人當朋友,怎麼就不能有鬼當朋友?那照你們這麼說,咱們最該口誅筆伐的豈不是竹姑?”他冷著臉訕笑,“竹姑可認識不少的大鬼小鬼,哎喲,瞧我這嘴,”他又變著臉擡手給了自己一個不輕不重的嘴巴子,就跟唱獨角戲似的,“竹姑您在天有靈,不妨親自報仇,害死您的不管是人是鬼,這輩子還是下輩子,哪裡能逃得過您老人家的法眼和能耐?”
汪半山悻悻然的瞅了眼陰十九,雙手合十朝著天上就做著拜拜,真像是把這番說辭都託給竹姑的在天之靈:“竹姑啊竹姑,您通天徹地本事大,縱橫陰陽兩界幾十年,認識那麼多的地府鬼友、冥王閻羅,要有仇報仇,並不難,對不對?”
他這傢伙也是順著藍小玉的意思,恐嚇恐嚇鎮一鎮那囂張跋扈的九門山,陰十九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汪半山,那怒氣中是否夾雜殺意,誰也看不出。
汪半山呢。
汪半山居然幫自己說話了,藍小玉心裡又是複雜又是感動的難以名狀,她原本就覺得那老頭子是個事不關己己不操心的人,整天裝逼測字看星星,又怕死怕事膽小如鼠,當初竹姑帶他一起去捉鬼,這老頭兒跑的可是連腚都沒了,沒想到這一次他居然會幫自己說話。
衆人看汪半山有模有樣的,聽他那喃喃自語的一番話都是臉色凜凜,不管是這當中說過竹老太閒話的,還是有過異議的都神色怏怏。
竹姑鬼神通靈,難保不會真的……來尋冤報仇啊!
藍小玉冷眼旁觀。
人,就是這樣。
但凡牽扯到自己的身家性命私心利益了,就會猶猶豫豫、畏首畏尾。
陰十九收斂袖袍,並不以爲意,一個對鬼怪半信半疑的汪半山還不至於動搖的了他,他陰森森看著這些幫藍小玉出頭的傢伙,真正顛倒黑白的,莫不是這些人才是!
且不說
陰天澹的死仇是否能報,就衝著藍小玉如此偏袒那鬼怪,就不能輕易饒了他。
這種睚眥必報心尖上的怒意更像是一種高高在上的遷怒。
一個惡鬼,即便能力再強也不可能出的了鎖靈塔。
“藍小玉,你在這兒一意孤行,說不定那傢伙早就被鎖靈塔的陰靈吞噬成了絕命的幽魂。”陰十九的眼神掠到漆黑的塔身,就好像九重天落下的五指山,這古塔裡封存著如此多遊蕩的陰靈,陰靈這東西並不是單純的鬼怪,搶生人之魂不說,就算是鬼魄,它們也一樣可以掠奪分食,更何況那裡頭——是它們的天下。
陰十九本就想借此摸一摸那鬼怪的底,看他撐得了幾時,若是命不夠硬死在了陰靈手上,也不過世間少一縷孤魂罷了。
藍小玉的臉色今夜就沒有好過,她卻在此刻眼眸微闔,脣角輕輕勾勒弧度,從嗓尖上沁出一聲笑。
清冷的令所有人都心中一凜,紛紛看向那小姑娘。
藍小玉握著梨花杖的手打著顫,仔細看的話她全身都在瑟瑟發抖,阿儺這才驚覺到不對勁,有什麼腥味凝結了起來。
是血。
月光下沒有人看的清晰。
藍小玉握著梨花杖柄的手心,竟然都是血。
或者說,是慢慢的匯聚起來,也許那手心有著什麼傷口,一點一滴的滲在掌心,在這段時間的過程中,掌心的熱血都變了涼,順著杖柄淌在雕花木紋上。
阿儺大驚之下就要去握藍小玉的手卻被藍小玉躲開了。
她端端正正的站在塔門前,用左手接過木杖,緩緩攤開自己的右手掌心。
一道如同溝壑般深淺的口子橫跨了整個手掌,“咚”,有什麼東西從她的袖口中滑落下來。
青衣連忙低頭去看,居然是塔中陰靈破鬼火屏障時留下的晶體碎片——他想起來了!定然是拉著藍小玉出塔,她摔倒在地的時候,偷偷撿了起來藏在手中,那說明——
青衣嚥了下口水。
藍小玉笑的輕卻覺得整個胸腔都震的發疼,她對上陰十九的眼睛:“你想要他死,”她一字一句,如同冬夜滴水在石,“我偏偏要他活。”
話音落地的同時藍小玉退開身,於是所有人都看到了,森森月光下,從塔門內蜿蜿蜒蜒的血跡如同一條紅線,通到了塔外。
青衣恍然大悟,藍小玉早就知道自己勸說不過這羣老道士,而鎖靈塔需要用活人之血爲鬼怪引路,所以她偷偷劃破了自己的掌心,一路留下血跡,就是故意要給那鬼物生機——
而藍小玉呢,所作所爲不過是拖延時間。
別說青衣詫異,幾乎是所有人都在看到時,大驚失色。
頓時,塔內一陣哀嚎嗚咽轟鳴聲起,塔門猛然如洪鐘般振動,就聽得“呯”的一聲,塔身的金光之咒立現,剎有股沉悶森冷的腐敗氣息夾雜著哀叫熙攘和腥臭從裡頭似八荒洪水衝向衆人,所有人措不及手立刻擡袖捂上口鼻,這氣息衝的又猛又烈,彷彿經歷了一場洪流洗滌,飛宇倒豎!
不知何時,塔門竟已開啓。
黑漆漆的,好像是能夠吞食一切魍魎的入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