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些日子,我在放學(xué)回租屋的路上碰到了那個伯父,我遠遠看見他從前面走來,就想著該不該跟他打個招呼。我們幾乎要擦肩而過的時候,我不知道爲什麼要說了一句“你上哪裡去?”
那個伯父停下來,看著我,想了想,就滿臉堆笑起來,“哦,名靈,是你哪!你放早學(xué)啦?”他又想了想,“你回去告訴你媽,說我叫你們趕快搬下來。過幾天我就不在家了,可能要很久纔回來。”
我沒有多想什麼就把他話跟我母親說了。
第二天放早學(xué)回到租屋裡,屋裡的東西都不見了。我母親說,東西全都搬到伯父那裡去了。她要帶我到那裡去。我很不情願,又不得不跟著她走。
那個伯父的那間房子,在一排泥牆瓦樓中間,很深,下層有前、中、後三進,前間只擺著幾張老舊的椅子和凳子,中間左邊是個小房間,右邊是條通道,裡間是廚房。房子後面還有一塊夾在左鄰右舍牆壁之間的空地,上有一個茅草蓋的豬棚。
我們在廚房裡坐下來準備吃晚飯,那個伯父問我母親要不要喝酒,她說想喝一點,他從飯桌下拿起一個小方塑料桶來,往她的碗裡倒?jié)M,又往他自己的碗裡倒?jié)M,“我一般喝了酒就不找飯了,”他得意洋洋地笑。“我本來不喝酒,以前患了風溼病喝了很多藥酒……,後來,我有時累了就想喝一點……,”我母親也笑著說。
廚房很寬,只有一些陳舊的傢俱,顯得空蕩蕩的;房頂只有幾片昏暗的明瓦,透下一些光亮;到處被煙火薰得黑沉沉的,讓人覺得很沉悶、陰鬱。
我匆匆地吃了晚飯就上學(xué)去。
情況變化得真快。昨天,我和我母親還住在租屋裡。今天,我們已經(jīng)搬到一間陌生的房子裡去了。昨天,我還在憂慮的種種事情,現(xiàn)在似乎全都不用去想了。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在一間陌生的房子裡,和一個陌生的人住在一起了。以後呢?
以後,我們只要照顧好那個伯父,我們就可以永久地住在那間房子裡。那個伯父有田地,有糧食,我們不用買高價米,不用爲吃發(fā)愁了。那個伯父還有地方可以養(yǎng)豬……。以後,吃、穿、住,我們似乎都不用擔憂了。我似乎不必那麼爲將來擔憂了。
我們的處境似乎一下子就完全改變了。
街日子,那個伯父遞給我二十塊錢,說讓我拿去買布料做一對衣服。二十塊,在那時候可不算少啊!從來沒有人給過我那麼多的錢!我父親給我最多的一次才兩塊,我母親給我的從不超過一塊。
我開始不肯接受,我母親就勸我收下,我最後抵擋不住新衣服的誘惑,接住了那二十塊錢。
我一直盼望有一兩件新衣服,我那幾件棉布做的衣服實在太舊了,已經(jīng)補了又補,又都顯得很短了。並且,它們都是我母親做的,跟那些漸漸流行的比較緊身的新式衣服相比,寬大得很難看。除了我,我們班的同學(xué)每個人都有的確良或的確卡布料做的新式衣服,他們穿起來非常好看,讓我暗暗羨慕不已。
我獨自上街,按照我母親所說的尺寸,在布匹行挑了一塊淡綠色的的確良,準備做一件有兩個上口袋的襯衣。又挑了一塊藍色的,準備做一件直筒褲。
從街上回來,我只覺得那個伯父不再那麼令人反感了。
伯父買來了二十幾只小鴨子,他用舊木板在後門旁邊圍了個圈子,把它們放在裡面。那些活潑潑毛茸茸的小傢伙實在惹人喜愛,我每天挖些蚯蚓來餵它們,到了傍晚,我用竹籠把它們挑到街後的小河邊去放,看著它們在河邊蹦蹦跳跳地覓食,在小河裡你追我逐地戲水,我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快樂!
我不但喜歡養(yǎng)鴨子,也喜歡給房子後面的一塊小菜地施肥、淋水,還喜歡跟我母親和伯父到地裡培玉米苗,下田耘田,或者獨自在田野上撿豬菜。
我只覺得幹農(nóng)活比讀書快樂得多了。我真的不想讀書了。
我想,如果我不讀書了,我自然要象陽圩街的那些不讀書的孩子一樣,幫大人幹農(nóng)活,幫大人做生意,到了該娶女人的時候,大人就幫找個女人,然後成家,生兒育女,兒女長大了就送他們讀書……
如果我有了女人,我一定要好好待她,決不像我父親那樣拋下我母親不管……
如果我有了兒女,我一定要好好地撫養(yǎng)他們,決不讓他們象我這樣受苦受委屈……
我暗自決定不讀書了。我把自己的課本、作業(yè)薄,和一些生活用品,全都從學(xué)校搬到那間房子的前樓上。
不再害怕看到班主任那張陰沉、冷酷的面孔了,不再坐在教室裡煩躁地等待下課了,不再爲永遠做不完的作業(yè)而煩惱了,我整天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養(yǎng)鴨子、撿野菜、挑水、做飯、餵豬;整天的忙碌,輕鬆的心情,掩蓋了離開學(xué)校後產(chǎn)生的莫名的失落感,掩蓋了一直籠罩在心裡的迷茫,忘卻了孤獨。
我離開學(xué)校的那天,我母親天一亮就到鄰鄉(xiāng)趕圩做生意,天黑纔回來。伯父也整天不在房子裡,他們都不知道我做了什麼。過了兩天,到了陽圩街街日子,我母親一大早就到街上擺攤,我去幫她看攤,她語氣平常地問了一聲“你今天不去上學(xué)?”我不出聲,她就不再說什麼。以前,我有時曠課幫她看攤,她也沒有說什麼。
我在讀書的時候,我讀得怎麼樣,我母親從來不聞不問。後來,她看到我不再去上學(xué),她也沒有說什麼。
“你想讀下去,我們倆老也供你讀。你不想讀,我們也由你。”伯父對我說。但他跟別人則這麼說:“我們倆老都要他讀下去,他就是不肯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