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帳的不由自主跪下,汗已經(jīng)流到脊樑,做賬房,什麼都不管,一年也有上千銀子進(jìn)賬，這麼幾十年下來,這家子積累的錢財已經(jīng)不少，再由一個兒子出去,另一個兒子繼續(xù)在這家裡管帳，這條路又穩(wěn)又安全。他家大兒子,一直跟著他學(xué)，已有二十來年，就等著他告老，然後由大兒子頂上差事,可現(xiàn)在被從名冊裡劃掉，就是從中間堵掉這條路。

說出去是很好的，主人家體恤他們辛勞，可實(shí)際上……。曼孃的聲音很平靜，可表達(dá)的意思毫不含糊：“賬房這邊，事情重大，不是一家子都在的，我不敢交出去，可是你家，你叔叔就已經(jīng)求了太太，出去了，再到現(xiàn)在，你小兒子也出去了。”

交帳的想爲(wèi)自己辯解幾句，可曼娘既然這樣說出，辯解也就沒有任何意義，只是默默無語。曼娘繼續(xù)道：“你今年已經(jīng)五十六了，一向勤謹(jǐn)，這一年，你好好地教個人出來。”交帳的擡頭看著曼娘，鬍鬚在顫抖，曼孃的聲音還是不含糊：“做人奴僕總不如自己做主，況且你家已有兩代人出去，想來也是深知這個道理。你家服侍了三代，到時我也不會虧待你家，這點(diǎn)主僕之情，我還是有的。”

交帳的鬍子顫抖的更厲害了，不是沒人謀過這個位置，只是都被自己家尋出法子來讓人的謀劃落空，只要長長久久保住這位置，就能讓一家子在外安安穩(wěn)穩(wěn)能享榮華。現(xiàn)在曼孃的話那麼斬釘截鐵，容不下有半分反對。

此時若說立即告老回家的話，不過是連最後一點(diǎn)主僕情都沒有，只有再次行禮，低聲應(yīng)是。曼娘讓他起身退下，看著他走出去，手輕輕地敲了敲桌子，賬房這個位置，歷來都是重中之重，謀這個位置的人也不少，這個位置，再不能交給一個兒子在外面，另一個兒子在家裡的人家了。

交帳的回到賬房，把賬本放到桌上，整個腦子都是糊塗的，賬房裡走進(jìn)一人，悄聲說：“爹，那幾個掌櫃要去見三奶奶，說要辭了這事。”交帳的擡頭看著兒子，他兒子十分歡喜：“這下有好戲可以看了，誰讓他家之前還想謀這賬房的事來著？”

交帳的看著得意洋洋的兒子，突然一巴掌打上去：“糊塗，糊塗。”說著坐回椅子上，他兒子被老爹打了一巴掌，用手摸著臉：“爹，我們之前……”交帳的嘆了聲：“三奶奶，和別人不一樣。”不一樣？有什麼不一樣，誰家當(dāng)家奶奶，不是要靠著這些下人們，難道她還能把人得罪光不成？

交帳的看著自己兒子，搖頭嘆氣：“三奶奶，是真的不怕得罪下人們啊。主人終究是主人。”自己家能想到留一個兒子在這家裡送一個兒子出去，難道主人家沒有想到嗎？這羣掌櫃，只怕是去自討沒趣。

曼娘瞧著趙媽媽，眉頭輕鎖：“那些掌櫃都要一起辭？”趙媽媽應(yīng)是：“吳管事已經(jīng)在外侯著了，說攔不住他們。”這要辭一個兩個，管事就可以做主，可這一回辭這麼多，管事的哪敢做主，一早鋪?zhàn)娱_不出來怎麼辦？

曼娘微一思索就道：“更衣，我要出去見見這些掌櫃們。”冬雪應(yīng)是，拿了大衣服過來給曼娘換上，趙媽媽有些遲疑地問：“這不大好吧？”曼娘把冬雪尋出的一根珠釵換掉，拿出一支鳳釵插上：“有什麼不好，都這時候了，難道等到明兒一大早，鋪?zhàn)佣奸_不出來，然後我被瞧笑話？”

趙媽媽默然，也上前幫著曼娘梳妝，很快梳妝畢，已經(jīng)遣人出去說過，吳管事聽到曼娘要親自見這些掌櫃們，心裡鬆了口氣，但還是竭力勸說這些掌櫃們：“各位，曉得你們有些氣，要發(fā)，就往吳某身上發(fā)好了，但諸位也該想一想，你們離了這裡，哪裡能尋到比這更好的去處？”

有幾個人似有所動，但還沒說話就有人道：“人活這輩子，圖的不就是吃口安樂茶飯？我們在陳家，也是二三十年了，從夥計熬到掌櫃，不是讓吳管事你呼來喝去的。”吳管事一張臉都皺起來：“諸位，我什麼時候?qū)Ω魑缓魜砗热サ模俊?

這時外面?zhèn)鱽砺曇簦骸叭棠虂砹恕！眳枪苁旅屒耙徊接鋈ィ飳枪苁曼c(diǎn)一點(diǎn)頭，這才扶了趙媽媽的手進(jìn)屋，屋裡已經(jīng)設(shè)了珠簾，曼娘徑直進(jìn)到珠簾後面，掌櫃們縱有不滿，也要先給東家見個禮。

曼娘這纔開口：“聽得諸位都想辭了這裡的差事，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辭了就辭了吧。等會兒去賬房裡，每人支一百兩銀子，就當(dāng)我陳家送別各位了。”曼娘這話一開口，未免讓那些以爲(wèi)曼娘是挽留他們的掌櫃都愣了下，屋內(nèi)一時都安靜下來，趙媽媽也沒料到曼娘會這樣說，不由脣微微張大。

還是吳管事最早醒過來，忙對曼娘道：“三奶奶，這些掌櫃們都辭了，一時到哪裡去找這麼多的掌櫃？就算有幾個夥計，也不能立時頂上。”曼娘又是一笑：“吳管事，家裡把這些鋪?zhàn)咏唤o你，不是讓你只曉得和掌櫃們吃吃喝喝，你管這事也差不多有三個月了，難道連每個鋪?zhàn)友e有些什麼夥計，哪個夥計平日聰明可堪重用都不曉得？”

吳管事被曼娘反問，他也是個聰明人，立即明白曼孃的話是什麼意思，立即應(yīng)是：“三奶奶說的是，小的平日去那些鋪?zhàn)友e，也見到幾個可用之才，現(xiàn)在是緊要關(guān)頭，也只有先把他們提拔上來。實(shí)在不成，小的和徐親家鋪?zhàn)友e的幾個掌櫃還算交好，到時還可以先借用幾個人。”

曼娘點(diǎn)頭笑了：“天下哪有過不去的坎兒？這京城，別的都缺，唯獨(dú)人是最不缺的。”這事本是掌櫃們要挾的，可現(xiàn)在竟是以假成真，掌櫃們個個都如被一桶冰水從頭澆下，那年老些的呢，還想著索性趁這時候走了也就走了，那壯年的可沒這麼灑脫，家裡孩子還小，都指望著這份差事過日子呢，現(xiàn)在一下被辭了，雖說曼娘讓去支一百兩銀子，可在京城，這些銀子夠花多久？不由有些後悔，有人已經(jīng)忍不住：“三奶奶，您這樣對待人，未免有些刻薄。”

刻薄？曼娘等的就是這句話：“這位掌櫃說的好笑，我陳家待你們，每年束脩之外，四時節(jié)禮、年底分紅都是樣樣不缺的。這些都有帳可查，若是缺了，還請衆(zhòng)位都拿出證據(jù)來？這是我陳家管家不嚴(yán)，我定會訓(xùn)誡。若這叫刻薄，我不曉得什麼叫豐厚？況且衆(zhòng)位今日集體要辭，未免心裡沒有我不過一個女子，又初掌家事，定要藉此給我一個難看的心。各位既生了這樣的心，此時怪我刻薄，豈不是惡人先告狀？”

廳內(nèi)頓時鴉雀無聲，曼娘又道：“其實(shí)各位的心，我也明白，這做掌櫃久了，難免會覺得陳家給的束脩不夠，不足以酬各位的辛苦。要真這樣想，自可以或讓吳管事，或?qū)と藖砀嬖V我，各位既是給我陳家賺錢的人，難道我又難爲(wèi)不成，左右總要有些表示。可各位這樣來，未免就太欺人了。我容了這次，下回只怕有人就有樣學(xué)樣，都聚集起來，不肯做事。諸位是欺我年紀(jì)小沒經(jīng)過事呢，還是覺得我臉軟好說話？”

掌櫃們額上都流下汗，曼娘又道：“衆(zhòng)位既辭了，就不再是我陳家的人，還請先去賬房支了銀子，吳管事，”吳管事急忙上前，曼娘對他道：“歷來辭了掌櫃的人，是怎麼個交託，你去跟著辦了。”吳管事應(yīng)是，曼娘站起身：“諸位還是先去支銀子吧。”

說完曼娘就從珠簾後面轉(zhuǎn)出來，帶了人徑直離去，吳管事恭敬地送出去，等回到廳裡才見掌櫃們依舊站著，不由咳嗽一聲：“諸位，奶奶既已有了章程，還請跟了我出去，先去賬房領(lǐng)銀子，再去各自鋪?zhàn)由辖昏€匙交賬本。”

掌櫃們中最年輕那個問出來：“老吳叔，你和我爹也認(rèn)識二十年了，你怎麼就不提醒我一下。”吳管事此時得意洋洋：“我不是告訴你了，別和這些人胡鬧，可你肯聽嗎？一廂情願以爲(wèi)能要挾別人，自然，還想給我個好看。你這回辭了這裡，等閒幾個月，我再想法給你尋個差事。”

那人對吳管事連連作揖：“經(jīng)一事，長一智。我算明白這句話了，只是老吳叔，這件事，其實(shí)我也是被人攛掇的。”吳管事望向掌櫃中的幾個人，笑了：“我曉得你們心裡是怎麼想的，老老實(shí)實(shí)做事，陳家又沒虧待了你們，非要去想那些歪點(diǎn)子，結(jié)果呢，現(xiàn)在碰了一鼻子灰了。現(xiàn)在還是別想那些別的，趕緊去賬房支了銀子，我還要趕去收鑰匙拿賬本讓新掌櫃來呢。”

這話裡埋汰著不少人，但到此時也再無可說的話，吳管事籠著手帶他們往賬房去：“也別說我沒提醒你們，我們這位奶奶，父翰林母郡主，未來的兒媳婦還是縣主，和別人可不一樣，趁早把那點(diǎn)小聰明收起來。”

領(lǐng)頭的那幾個只有在心了罵著出主意的人，一個字也不敢回，曼娘已遣人來傳過這話，賬房裡並不敢難爲(wèi)，依次把銀子支了，吳管事也就去鋪面裡收鑰匙拿賬本任命新掌櫃。

吳管事忙到天都擦黑纔算把這事忙完，回到陳家讓人去裡面稟告了曼娘，曼娘回答知道了，又讓人給吳管事道了乏。陳銘遠(yuǎn)見妻子面色疲倦，安慰道：“這家裡有些下人們，三四代的陳人，彼此之間盤根錯節(jié)，想整頓還真難。”

曼娘趴在桌子上，聲音懶懶地：“是啊，就拿今兒這事來說，這些來辭的，想什麼的都有，有想爲(wèi)難我的，有想給吳管事難看的，還有想渾水摸魚的。”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shí)這個和各人性格有關(guān)，曼孃的出身，決定了她在面對下位者的時候，有不怕得罪人的心態(tài)，所以會這樣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