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姜

普通人不會來這種地方，或者換種說法，正常人都不會跑到屍檢所來。此時此刻快中午了，進(jìn)入五月的陽光驟然燥了起來，明晃晃地耀人眼，其實天兒挺熱的了，可顧初總覺得有點冷。

她站在陽光下，影子拖了一地，盯著眼前這座外形普通實則性質(zhì)特殊的建築，還沒進(jìn)去，似乎滿鼻子都充塞著福爾馬林的味道，她最討厭的味道，比聞稀釋過的消毒水味道還要討厭。潛意識地，顧初很排斥這裡，就像排斥醫(yī)院的殯儀館一樣。

陸北辰走到前面，輕車熟路，見她半天沒跟上，停步轉(zhuǎn)身，顧初實在難解他將自己帶到這裡的行徑，但既然來了，依照陸北辰的強(qiáng)勢性格，她想走也是不大可能的事，只好硬著頭皮跟上。

剛上樓梯，從裡面走出一人，拖著只目測31寸的大旅行箱，萬向輪在大理石地面上無聲滑動。見到陸北辰後主動打了招呼，“hi，VicLu。”

顧初聽著這聲音耳熟，擡眼一看，是那天來酒店找陸北辰的女人。今天的她穿得挺陽光，運(yùn)動半袖運(yùn)動褲，外加一定鴨舌帽，太陽鏡遮了大半張臉。顧初瞧了一眼她的大行李箱，心想著她這是要離開還是怎麼著。

陸北辰見到她後，快走了兩步上前。女人十分熱情地小跑過來跟他相擁，小聲說大聲笑，顧初沒上前，就在隔了幾個臺階的位置等陸北辰，從這個角度她看得清楚，陸北辰跟那個女人在一起十分輕鬆，偶爾聽到他們在用英文交談，只是有點距離的緣故，顧初聽不大清楚，只能看見陸北辰臉上掛著笑，跟不茍言笑的時候相差甚遠(yuǎn)。

女人也看見了顧初，在跟陸北辰擁抱過後衝著她擺了擺手，顧初也禮節(jié)性地衝著她笑了笑，當(dāng)是打了招呼。女人拉著陸北辰又不知道說了什麼，很顯然，陸北辰很滿意，伸手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那女人的脣稍燦若陽光。

顧初心裡升騰起一絲異樣的感覺，很輕透，又很快地飄忽不見了，她想努力抓住卻徒勞。很快地，從後面又迎上來一個男子，看穿著大半應(yīng)該是司機(jī)，他接走了女人的行李箱。女人叮囑他輕拿輕放時又朝著顧初這邊看了一眼，笑了笑。顧初覺得，她的這次笑容有點敷衍。

女人與陸北辰說完了話就告別了，走過來的時候，顧初出於禮貌問了句，“你這是要去哪兒？”

“回國。”女人標(biāo)著帶美腔口音的中文說道，然後拉了她的手腕，“能跟你聊兩句嗎？”

顧初聞言有點意外，下意識地看向陸北辰，他也正巧朝這邊看，女人笑著朝陸北辰示意了一下，他便進(jìn)了大廳。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女人將太陽鏡直接推到了帽子上，眼睛含笑。

“顧初。”

女人點點頭，衝著她一伸手，“我叫Sera，你也可以叫我魚姜，這是我的中文名字，是我媽媽給我起的。”

她的中文名字在顧初腦袋裡轉(zhuǎn)了好幾圈，頗爲(wèi)奇怪，忍不住問，“這兩個字……是哪兩個字？”

女人思量了幾秒鐘，連比劃帶解釋的，“是我們吃的那個魚，也是我們吃的那個姜。”

顧初簡直歎爲(wèi)觀止，“這名字挺有趣。”

“我媽媽是中國人，她姓魚。”

顧初噎了一下，恍悟點頭，看來她回家以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溫習(xí)百家姓了。

“其實我是想跟你說，我好像是在哪兒見過你。”魚姜一本正經(jīng)兒。

顧初笑了笑，“你當(dāng)然見過我了，在酒店的時候。”還是兩次呢。

誰知魚姜搖搖頭，“不對，我之前也一定是見過你，要不然總覺得很眼熟呢。”

“怎麼可能？”顧初問，“你是經(jīng)常回中國嗎？”

“不，這是我第一次回國，我是在國外出生也是在國外長大。”

“那你就更不可能見過我了呀。”

魚姜一臉的費解，然後十分認(rèn)真地看著她說，“那你仔細(xì)看看我，覺得我對你來說有印象嗎？”

顧初不知道她爲(wèi)什麼要糾結(jié)這個問題，搖頭，很肯定地回答，“沒有，我之前沒見過你。”

“好奇怪啊。”魚姜自言自語，末了聳聳肩膀，“算了，我現(xiàn)在的記性是間歇性的，不定哪天就想起來了呢。哦對了，你跟VicLu認(rèn)識很久了嗎？”

這個問題要她怎麼回答？顧初竟遲疑了一下，可就在簡單遲疑後又狠狠諷刺了自己一下，她問的是陸北辰不是陸北深。輕輕搖頭，“剛認(rèn)識不久。”

魚姜詫異地看著她。

“怎麼了？”顧初覺得她的反應(yīng)有點奇怪。

“我以爲(wèi)你跟VicLu認(rèn)識很久了。”魚姜的神情挺誇張，“那天在酒店，VicLu找我來喝咖啡，他看見了你，接下來整個人都不好了。”

“什麼意思？”

“他的表情看上去挺驚訝，可能沒想到會在酒店看見你吧，總之接下來的聊天他總是心不在焉。”

顧初想起那天的情景，略感驚訝，她是看見陸北辰的，但是，當(dāng)時陸北辰?jīng)]往她這邊看。後來她也知道陸北辰那天肯定是見到她了，否則怎麼會有接下來一系列的爲(wèi)難，只是，魚姜的話是她萬萬沒想到的。

“我以爲(wèi)你們是老朋友，所以後來纔會把文件交到你手裡。”

顧初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一笑而過。魚姜看了一眼時間，便說，“希望我們以後有緣再見吧。”

“一路順風(fēng)。”

魚姜小跑下了臺階，顧初轉(zhuǎn)身目送她，她上了車，衝著顧初擺手再見，顧初也笑著跟她擺手，可心裡有了一絲陰霾。魚姜坐上了陸北辰剛剛開的那輛車，只是駕駛位換上了其他司機(jī)。

那輛車是防彈防爆訂製款，往裡面一坐車門一關(guān)如果關(guān)閉衛(wèi)星信號的話，整個就像是被人扔在了孤島之上。陸北辰能允許魚姜坐他的車，充分暴露了兩個信息：第一，魚姜肯定跟陸北辰的工作有關(guān)，其實這是顯而易見的，否則她不可能拿著文件去找陸北辰；第二，魚姜是陸北辰很信任的人。

那麼，她呢？

顧初有一瞬的黯然心傷，可很快地心就一驚，她爲(wèi)什麼要悲傷？

快走了幾步進(jìn)了大廳，裡面雖說視線寬敞，但溫度似乎真的要比外面低出好幾度來，整個樓裡意外地瀰漫著淡淡花香氣息，倒不是她以爲(wèi)的福爾馬林味。陸北辰靠在電梯旁等著她，見她走過來了後，擡手刷了卡按了電梯。

顧初跟在了他後面一同進(jìn)了電梯，沒有按鍵顯示，電梯一直在上行。電梯內(nèi)的空間不算太大，三面成鏡，將兩人的身影折射得成千上萬，如此一來顧初反倒覺得壓抑，陸北辰的身影如山，壓得她呼吸困難。

“魚姜跟你說了什麼？”陸北辰突然開口問。

顧初微愣了一下，想了想說，“她只是說了上次將文件交給我的事，她覺得這麼做有點唐突，所以跟我道歉。”

陸北辰聞言後笑了，雙臂交叉環(huán)抱，狀似悠哉，“她怎麼會認(rèn)爲(wèi)將文件交給了你就唐突了？”

一句話問得顧初啞口無言，因爲(wèi)按照正常邏輯，接下來的回答就是：她認(rèn)爲(wèi)我們是老朋友了。這個說辭必然是她在自取其辱，便改了口風(fēng)，“她那天正好看見我在你的房間。”

陸北辰便不再發(fā)問了，只是淡淡笑著，顧初別過臉去不看他，但鏡子裡反射出他的那種笑，已是明白地告訴了她，他不信。

電梯終於停了，上面沒有顯示數(shù)字，所以顧初不清楚現(xiàn)在究竟身在幾層，跟著陸北辰一直往前走，越走她就越覺得冷，是那種，陰慘慘的冷，能透過人的毛孔一直冷到脊樑骨。

顧初攥了攥手，瞄了一眼陸北辰結(jié)實的臂彎，如果他是北深的話，她定然會毫不猶豫地挎上他的胳膊來驅(qū)散這股子寒涼。其實她挺想跟陸北辰說，我不想進(jìn)去。

而陸北辰終究也不是神仙，聽不到她內(nèi)心的吶喊，一路到了走廊盡頭，這一次是指紋驗證，“嘀”地一聲響，門就開了。

“進(jìn)來。”他命令。

顧初真心不想跟死人打交道，但還是聽話地走了進(jìn)來。

有消毒水味鑽進(jìn)了她的呼吸，這也是她總能在陸北辰身上聞到這個氣息的原因。房間很大，有辦公區(qū)和休息區(qū)，再往裡是密封不透光的房門，緊閉著。

陸北辰走到檔案架，掃了指紋後，檔案架就緩緩移動了，從裡面彈出一排帶有編號的文件，他輕車熟路地抽出一份文件來，再掃指紋，檔案架恢復(fù)正常。

將文件遞給了顧初，跟她說，“這裡的辦公區(qū)足夠讓你定下心來工作，你想查資料的話，那邊也有電腦。”

顧初的頭還是懵著的，條件反射地接過文件，點了點頭。陸北辰見她沒意見了，轉(zhuǎn)身就走了。顧初見狀，突然沒由來地害怕，失聲，“你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