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鍾離握著刀衝下去，他信手抄起一支散落在地的長槍，斜舉過肩，以投擲姿態(tài)向前狂奔。他感到這麼多年裡，從沒有過現(xiàn)在這般血脈賁張的感覺，狂潮般的力量充沛四肢百骸，耳畔的風(fēng)聲在呼嘯。他猛然撤步，急停下來，臂膀驟然發(fā)力，那支鐵槍如怒嘯蛟龍激射而出，將兩隻喪屍頭顱貫穿，巨大的力道帶著它們腐爛的身體向後飛去，釘在一棵古樹上。

他高高跳起，越過正在構(gòu)築工事的炎字軍步卒，與舉著青銅巨盾組成臨時防線的武士並肩而戰(zhàn)。王鍾離使得一手霸道刀法，刀路並不花哨，簡單的劈斬挑割，卻根基紮實。他使得是輕薄牙刀，力道凝沛匯聚刀鋒一線，舉刀揮刀破空之音錚錚作響。憑他無匹的力道斬下去，刀口並未被喪屍堅實的皮肉卡住，硬生生將一頭喪屍從右頸到左腰斜斜斬斷，那頭喪屍身子崩裂開，已經(jīng)腐爛烏黑的內(nèi)臟一骨碌流出，散發(fā)出一股股濃重的腐臭味。

它雖然殺不死，可身體被破壞到無法再自由行動的地步，只能徒然張著嘴呲牙嘶吼。

王鍾離一腳將這噁心眼球的傢伙踢飛，又撿起一柄沉重劈刀，一左一右雙刀揮舞而下。他面容冷冽，微微瞇起的眼睛好似鷹隼般犀利。一頭喪屍的雙臂自肩膀被斬下，又挫身揮刀，準(zhǔn)確砍在喪屍腿部，半截小腿飛出，一頭喪屍在他的刀下猶如砍瓜切菜，沒了四肢的喪屍就算殺不死，卻也不能活動，威脅大大減小。

炎字軍武士見狀紛紛效仿，殺不死這些傢伙，那讓它們喪失行動能力就好，反正都是些死人，總不可能再殺死它們第二次！

可真正輪到他們時，才發(fā)現(xiàn)一刀卸下喪屍的臂膀有多艱難，就像一刀砍進在水中浸泡許久的木頭，砍進一半就再斬不下去，刀口好似被喪屍的肌肉咬死，很難拔出。他

們這才知道自己與王鍾離統(tǒng)領(lǐng)在戰(zhàn)力上的差距有多大。

喪屍沒有智慧，只是憑著本能循著活人的氣味抓人咬人吃人，與它們交手不需要縝密的指揮，就像練刀砍樁，全憑基本功，最能考量武士的個人戰(zhàn)力。吃一塹長一智，武士再不敢隨意揮刀，妄求憑藉梵陽兵仗司製造的鋒銳戰(zhàn)刀就能斬開這些傢伙身體，揮刀的力道愈加沉重，終於能勉強斬斷喪屍骨頭，使其無法再向前挪動。

“有效果，有效果，就這麼打，頂住！”一名百夫長興奮吼道，揮刀的力道更大了幾分。

連著幾日被這些殺不死的傢伙蠶食生存空間，早已心灰意冷，如今看到了希望，就像溺水之人終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恨不得死死攥在手心不鬆開。

身處最前線與喪屍交戰(zhàn)的武士終於拖住了它們推進的腳步，後面構(gòu)築工事的步卒也有了長足進展，長舒一口氣，這條街總算是保住，沒被這些可怕的傢伙吞沒。

可是，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就這麼困在這座死城裡，沒有食物，沒有乾淨(jìng)的水，更沒有希望。

武士們都沒有意識到，他們此時單調(diào)的揮刀落刀，彷彿只會做這個動作，與那些只會張著嘴舉著爪子吃人的喪屍並無兩樣。

行屍走肉的活著，沒有希望的活著，生不如死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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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星辰聽到喪屍推倒工事時的嘩啦巨響，聽到那些傢伙聞到鮮活的人肉時嗓子裡興奮的嗚嗚聲，那股腐爛的味道撲鼻而來，不禁覺得悲哀——又要死多少人了啊！

他是到戰(zhàn)場上來謀求一步登天的機會，對所謂的夢陽侵入梵陽，梵陽反擊夢陽這些事情並無多少感觸。打仗是要死人的，從小就在身爲(wèi)夢陽鎮(zhèn)天大將軍的父親身邊長大，耳濡目染軍旅氣息，對這些生死之事並不很上心。特別是在極北草原那幾年，親身參與到蠻族兩大部落間的廝殺，看到驕傲的蠻族騎兵相互衝鋒撞擊時的慘烈景象，看到蠻荒之地流傳千年的殘忍凝腥，看到數(shù)千武士的頭顱被砍下來，用頭髮相互綁成一串兒被戰(zhàn)馬拖回來，看到那些失去丈夫父親兒子的人眼裡的淚水……

這就是戰(zhàn)爭，而他就是要踏著這些人的屍骨爬到這個帝國最巔峰的位置，憑藉著城主爺爺?shù)年P(guān)照，憑藉淵鴻哥哥的指引，憑藉王鍾離給他的庇護，向上爬著，如同鯉魚躍龍門，掙脫束縛，爲(wèi)自己掙出一片天地。

薄涼麼？自私麼？可除了這些外，他還有什麼辦法？

夜星辰孤零零站在街頭，背後是正拼死抵擋喪屍的炎字軍武士，面前是正越過自己朝前線衝去的武士，而他孤零零站在那裡，如逆流的礁石，沒有人理會他，所有人都如避開不詳?shù)奈辽癜銖乃磉吚@開，朝前衝去。

霎那間那種被整個世界都拋棄的失落感將他淹沒。

他是高貴的咒術(shù)師，是行走在人間吟唱咒語的神祗。

他又是練刀的武士，是騎在馬背上忘我砍殺的戰(zhàn)士。

他是冷眼看這世界星辰墜落大地沉沒心如鐵石的神。

他又是用自己雙手不惜一切保護心愛的東西的凡人。

那現(xiàn)在，他又是什麼？

夜國夜氏覆滅，父親被殺，母親被囚禁，兄長變成傀儡，摯友反目，紅顏慘死，流落異鄉(xiāng)，與身爲(wèi)公主的寧正離別……一路走來，失去多少？

有一種感覺叫失無所失，大概就是他現(xiàn)在的感覺吧。

突然覺得好疲倦，好像躺在地上沉沉的睡去，誰也別來叫醒他。

在睡夢裡，也許他能與父母哥哥團聚，站在不夜城的王宮裡，俯覽整座城池，也許他能與蘇日勒和雨萌再坐在還日娜拉河畔看著柔和的水面波光粼粼，也許他能和寧正再挽著手奔跑在燈火輝煌的尚吉城街頭……

只要閉上眼，不去看眼前這些殘虐的景象就好，不去想那宏偉到令他覺得遙不可及的夢想，不去想他的死敵正在像觀察牛犢長得是否壯實一樣觀察他。

只要閉上眼，腦海裡想象那些過往的溫柔就夠了，人其實都是在靠著回憶活著，當(dāng)覺得不滿現(xiàn)狀時，人都會後悔當(dāng)初爲(wèi)何做了錯誤的決定，都在想如果當(dāng)初稍微改變一點點，就不會死現(xiàn)在這個境況。

現(xiàn)在他哪裡是掌控一切的咒術(shù)師？他只是一個倦怠的凡人而已。

他失去了一切，想奪回一切，又不止從何下手。

那就這樣閉著眼睛就好了，不去理會外面的世界，在腦海裡重複過往的溫柔，心裡就能得到慰藉。

“少爺——少爺——小的把您的尊神刀都帶來了！”小五的聲音彷彿從這個世界遙遠(yuǎn)的彼岸傳過來。

星辰聽到鋼鐵落在石板街道上的聲音，是他的尊神刀，尚吉城時，心血來潮學(xué)刀，要學(xué)那梵陽開國皇帝那般力戰(zhàn)天下，那段時間不是流傳著公子佩刀名尊神麼？

可這冰冷鋼鐵落地的聲音多麼刺耳啊，把他腦海裡想象的那些溫柔畫面全都破壞了。他惱火的搖搖頭，拼命將小五的聲音還有尊神刀落地的聲音甩出腦海。

“少爺睜開眼，看看眼前啊！”小五聲音焦急。

煩死了。他憤憤想到。

“少爺，你想死在這裡麼？快撿起刀啊！”

死在這裡？沒有什麼不好的啊。

“你要是死了，小的會很傷心的，寧正小姐會很傷心，對你寄於希望的人會傷心，那些看不慣你的傢伙會笑話的！少爺你聽到了麼？”

傷心？會有人爲(wèi)他的死傷心麼？他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而已。

“寧正小姐在帝都等著你啊，您捨得就這麼死在這裡，您睜開眼看看啊，睜開眼，沒什麼好怕的！”小五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嘶吼。

星辰突然想起那時候?qū)幷隈R車上，在御林禁軍的護衛(wèi)下要離開尚吉城，他拿著要送她的戒指追去。那時候披甲持戈的禁軍攔他，鬼部斥候攔他，二皇子攔他，老太監(jiān)郭阿蒙攔他，他都無所畏懼，身子被大鐵鏈貫穿，被向後拖著，不惜崩斷指甲磨破皮肉磨出森森白骨也要朝前爬去，只爲(wèi)見寧正一面。

那時候的勇氣真是連他自己都嚇一跳啊。

寧正在帝都等著他，母親在夢陽帝都飄渺城等他，小五和六子等他能給他們想要的自由，修羅在等著看他成長到何種程度，城主爺爺?shù)戎鴵硖煜碌囊惶欤瑴Y鴻哥哥等他能打敗修羅……

這麼多人都在等他。

原來活著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覺得自己一個人就把眼睛閉起捂住耳朵，不聞不看，不願面對，還真是自私啊。

他突然自嘲的笑了笑，彎腰撿起了尊神刀，挺直腰板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副絢爛華麗到極致的畫面——

無數(shù)箭矢從他頭頂飛過，箭鏃部分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帶著尖銳的嘯聲，儼然是將一片火海傾灑在喪屍羣中。溫暖華麗的火焰箭矢前端被澆了火油的布條纏著，火焰極盛。傲羽長射武士用強力機括射出的箭矢，三百步能洞穿一般盔甲，自然能射透這些已經(jīng)開始腐爛的活死人。

半個天空猶如火焰巨龍飛過，怒嘯連天。

燃燒的箭矢起了效果，這些陰森可怕的鬼東西怕火，燃燒著的箭矢像燒穿蠟燭般扎透它們身體，跳動閃爍的火焰繚繞，殺紅眼的武士直覺得溫暖怡人，可這些鬼東西如同被煉獄厲火炙烤，如同遭受最嚴(yán)酷的刑罰。

“退了，退了！死東西在後退！”武士激動喊道。

他的話音剛落，嚴(yán)整列隊向前推進的傲羽長射又發(fā)射第二波火焰箭矢。

喪屍羣在潰散，與喪屍交戰(zhàn)第三天，武士們終於第一次將這些可怕的傢伙逼退。

士氣高漲。

夜星辰渾身鮮血沸騰，溫暖的火焰好似連他那份薄涼也融化。

他握緊了尊神刀，大步向王鍾離走去，那個穿著威嚴(yán)鎧甲的儒將明顯感覺到這個年輕人眼神不再閃躲，泛著灼灼的光芒。

“將軍，帶我見御殿炎將軍，我知道該怎麼打贏這場仗，知道是誰在控制這些活死人！”

王鍾離心神巨震，彷彿聽到前所未有的天籟，淡泊如他都激動不已——這個年輕人終究沒讓他失望。

“好！”他伸手拍了拍夜星辰的肩膀，神情讚許。

城主大人，您看到了麼？這孩子終於邁出了霸業(yè)第一步，您果真沒看走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