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晨曦的來臨,吳夫人的壽辰熱鬧而井然有序的展開了。漢朝的禮制只是素來聽聞繁瑣,今日算是可見一斑了。
遵照事先告知的制式,晨浴之後我換上了早前分發(fā)來的新衣衫。鵝黃的底色、上有五色金線刺繡的花紋,我從不考究衣服的款式可也不得不爲這美得如天上霞彩的錦緞讚歎。合上這樣的衣服來到鏡前,我自己都有點不敢認了。猶如月華般溫柔的黃色襯得我的臉龐紅豔霏霏,我好像從出世到如今好像都今天沒這麼好看過,看來人靠衣裝、佛靠金裝這句話一點都不假。
府中滿眼的喜慶我看著有些熟悉,我之前也經(jīng)歷過一次,嗯,那是在我和孫權(quán)成親的那一日吧。滿目的花團錦簇,歡慶祝賀的人羣,還有一番番莊重而又繁瑣的儀式,祭天祈福、殺牲祭祖、子孫拜壽……一套流程過後,絡繹不絕的賓客開始紛至前來。吳夫人的壽宴空前盛大,等到賓客坐滿就約摸花了兩個鐘頭……我想說,講排場、搞場面那還是古人厲害些啊!
其實自赤壁之戰(zhàn)後,孫權(quán)坐落江東三分天下的政權(quán)已是不可撼動,遭受重創(chuàng)的曹操再想跨江奪地只怕也只能是想想而已了,此時的孫吳雖沒有建國稱帝,但實際上已儼然是一個完全獨立的王國。勝仗之後,在這一方安寧而又富庶的地方、遇上一個好的時機是自然要好好的慶祝一下了。在現(xiàn)代,人活到五十歲不算是稀奇,但在女性平均年齡只有四十歲的1800年前、尤其是戰(zhàn)亂時期這便成了一件難得的事情。所以不光是孫氏一族,江東上至股肱之臣、下至黎民百姓都在吳夫人的壽辰這日盡情地表達著歡樂。
被敬爲壽星的吳夫人自一出場就喜悅的笑個不停,午宴過後,東吳的文臣武將都依次上來爲她祝福拜壽,在這些人中只有甘寧、呂蒙、周瑜幾人我是熟識的,多多的是我見也沒見過的人,看來一方帝業(yè)的成就果然是需要衆(zhòng)多人才的奉獻呀!說來這東吳的士官們還都是挺有才的,無論說出的話或是送出的禮物都是個個可讓人稱奇的。我在一旁聽著也幾次跟著忍俊不禁,頓時驚覺平時這些文韜武略、一本正經(jīng)爲人臣子的古人竟然還有諸多如此可愛的地方。
在這樣祥和而喜慶的氣氛中,我真不知昨日的那些惱心事究竟是現(xiàn)實還只是自己做的一場大夢。
各色人等的賀壽都表演完了,最後壓軸的當然就是孫權(quán)了。
只見他著一身整齊的紅銀相間的漢服,宛如一個璧人容姿煥發(fā)地從吳夫人身邊走出,再行到她面前、端起衣袍下襬正經(jīng)跪下。偌大的花廳安靜下來,只聽得孫權(quán)朗聲說到:“兒臣孫仲謀敬獻玉如意一件,祝願母親壽比南山、從此稱心如意、固想安康。”說罷,他偏身向後邊的魯肅伸展出一臂。
“慢!”吳夫人卻忽然示意停下,已經(jīng)捧著玉如意準備上前的魯肅愣了一下、隨即又退回人羣。孫權(quán)和所有的人一樣尚不知吳夫人的意思。
吳夫人慈愛的笑著,由坐著起身攙扶起她這最得意的兒子,她玩笑似的對孫權(quán)說:“你就想用這玉如意來打發(fā)我這老婦人啊!”
孫權(quán)也一笑:“孩兒慚愧,未能獻出母親合心之物,如今不孝子孫仲謀還請母親大人示意賜教,兒子就是遍尋天下也要爲母親求之!”
吳夫人笑嘆著搖搖頭:“哎呀,遍尋天下倒也用不著,爲母豈是那樣搜奇獵珍的人,不過玩笑罷了!如今你身份非凡,卻還爲我的生辰造釀美酒,老身哪還會有不滿足的?”她忽而語調(diào)一轉(zhuǎn)、竟有三分認真的問起孫權(quán):“如果母親要的正是你的心頭之愛,你也會給嗎?”
孫權(quán)看出了吳夫人的神色轉(zhuǎn)變,他好好凝神看著吳夫人的臉,最終釋然一笑說:“那是自然的。兒臣的命都是孃親給的,兒臣的就是母親的。”
“哈哈哈哈!”吳夫人爽朗的笑開了,他撫上孫權(quán)的肩頭竟忽然含淚哽噎起來,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字。
在場的羣臣無比受此感染,都低聲稱讚主上的德孝。
吳夫人平息住激動的情緒用手絹拭了拭眼角,她環(huán)視了滿廳的人招呼著:“老身累了,待會兒你們先好好熱鬧著,且容我休息一下。”
一旁的婢女連忙上前攙扶,吳夫人卻揮手一止。她伸著脖子、似在人羣中尋著誰,過了一會兒,她竟然將目光停在了我身上!
她朝我微笑著朝我一指,慈愛地說:“驚雲(yún),你來服侍老身可好?!”
我渾身一緊、這也太突然了!一直像個看客的我此時反應不及只有一愣!
孫權(quán)、他的兩個弟弟、他的夫人、他的臣子都一併看著我,待我稍稍的腦袋清楚了些我趕忙地走近吳夫人將她的手扶握住:“好的、母親!”
我不安地看向身邊的孫權(quán),他笑著看著我,眼神中有鼓勵。而我,此時卻惴惴不安起來。這太不尋常了,爲什麼我竟有了不好的預感。吳夫人昨天還對我怒不可遏,怎麼此時竟對我如此溫柔偏愛起來?
我還在尋思著,只見吳夫人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提醒孫權(quán):“仲謀啊,莫忘了去文塔寺拜迎那尊彌勒菩薩。”
孫權(quán)鄭重點頭道:“母親放心,兒臣會親自去的。”
吳夫人這才滿意的放下心來,她拉起我的手不緊不慢的親切說著:“我們走吧!”我乖巧應了一聲,便隨吳夫人的步伐走去。遲疑的腳步走著走著,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孫權(quán),一轉(zhuǎn)頭,他也在那人羣中關切的看著我。見我回轉(zhuǎn)身來,他立即報以寬慰的一笑,這一笑如春風拂至,使我的心頭頓時安然許多。只是可惜,當時的我不知道,這竟然是我和他的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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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奉著吳夫人走向後院,一路上她的心情仍舊是大好,笑著與我們讚賞著府院內(nèi)的佈置,不知不覺就到了她的別院。這時,她忽然叫侍女門留步,並囑咐她們沒有她的口令都不得入內(nèi),而後卻吩咐著我陪同她進入臥室。
吳夫人一定是想單獨和我說什麼?會說什麼呢……我忐忑中踩著吳夫人的腳印跟進了她的臥室,身後的侍女將門輕輕帶上。頓時,這屋裡屋外就彷彿隔成了兩個天地。
吳夫人慢悠地朝裡間走去,她的裙尾在地板上輕掃著,一擺一擺,很是優(yōu)雅從容。我一向是伶牙俐齒很會討好巴結(jié)人的,但在此時竟然感到十分詞窮,很長的時間空白裡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該說點什麼。
正躊躇間,吳夫人忽然掉轉(zhuǎn)身來,她定住身子眼睛微笑著打量著我。她看出了我的忐忑不安,安撫地說:“你很緊張!”
我身子一繃,繼而暗自呼吸了幾口氣才說:“呵,是有一點。”
她嘴角綻開美麗的微笑,轉(zhuǎn)過身去在意張桌前坐下。她提起桌上的一壺茶,我趕緊上得前去:“母親讓我來吧!”我從吳夫人手中接過茶壺,從托盤中拈出一個茶杯爲她斟滿了茶水。
吳夫人食指一點:“你也倒一杯吧!”
“哦。”我應著,也給自己拿了個杯子倒了一杯。剛將茶壺放下,吳夫人忽然一手輕輕按住了我的手,我一驚,她安慰般的笑笑,將手改爲在我手背上輕拍了兩下,她說:“來,你也做下,老身想和你說說話。”
我其實萬分不安,但仍微笑著說:“好,母親願意和兒媳交心是兒媳的榮幸。”
聽我這麼一說,吳夫人的眼波在我的臉上緩慢的流轉(zhuǎn)起來,見我坐下了,她才說道:“你知道嗎,也不記得是多少年了,十年?十幾年?又或是二十幾年?唉……今日纔是我最開心快活的一天!”
我望著吳夫人忽然的悽愴,心中也生出了一股憐憫,我安慰道:“母親這許多年,著實受累辛苦了。在這個亂世,女子多是身世坎坷,母親也是我心中欽佩的巾幗英雄呢。”
吳夫人笑了起來:“你呀!”她停了下,對我說:“喝點水吧。”我點點頭,將眼前的茶水端起來就喝。
哇!好苦啊!吳夫人怎麼喜歡喝這麼苦的茶葉呀!我一口茶含在嘴中著實是咽不下去,擡頭卻見吳夫人關切的眼神只好勉強將茶嚥下。
“這茶如何呀?”吳夫人小心的問。
我以口遮手吐著舌頭:“說實話,真是不怎麼好喝!”
吳夫人臉色複雜的笑了笑,又問我:“剛纔我們聊到哪兒了?”
我接上:“哦,是說到母親今天很開心……”
吳夫人滿意地點點頭,彷彿陷入了一個自己的世界般自言自語:“是啊,真的很高興。那麼多年了,我都是一個人生活著,每日就是從日出等日落。我的丈夫、我的孩子都在戰(zhàn)場上,距離的遙遠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好好的忽然會聽到一次次的噩耗……”
原來是這樣,難怪吳夫人會如此感傷,她這樣的女人度過這樣的一生,先是死了丈夫,後來也死過兒子,真是辛酸無比啊。
她嘴角悽然一笑:“我真想死在今天,我所有的親人都在我的身邊。我老了、也累了,再經(jīng)不起那些日子的折磨了!”
我的眼眶突然溼潤起來,我起身握住她的手,堅定的對她說:“母親,不要這麼說!我向你保證你不會再失去任何一個親人。艱難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往後都是幸福的日子。您不會死在今天的,我保證你會長命百歲的。”
吳夫人愣愣地看著我,她的眼神中有些我看不懂的神色,她回握著我的手,平和的語調(diào)中明顯的有了波瀾:“謝謝……我真看不出你是一個壞人。”
我微微撅嘴嗔道:“我本來就不是壞人!”
吳夫人的眼中忽然涌上很多的淚水,她低嘆著說:“但願我沒有做錯了!”
我不懂她的話,她卻凝神的看著我,又似自言自語的說:“也罷也罷……”我更不懂了,也不好問個究竟,只好對她笑笑。
她端詳著我說:“你笑起來的時候真好看,難怪仲謀如此鍾情於你。只可惜……”
“可惜什麼呢……”
她一嘆:“可惜,你來得太早了!”
我懵了,怎麼今天吳夫人的話盡是要我琢磨的?!
她撫上我的額頭,慈愛的撫摸著:“有時候一個男人對你的愛反而是一種傷害,它會讓所有的女人都視你爲敵人。這種傷害同樣也會灼傷那個男子。”
“母親……”我斗膽地問:“您說的是我和主上嗎……”
吳夫人卻不答,反而問我:“你願意爲仲謀盡孝嗎?”
“當然啦母親。”我肯定的點頭。
吳夫人捫心點點頭,她曉以利害的正色對我說道:“那我就告訴你,老身就準備赴死了,你願意陪老身嗎?”
我大驚失色、呆立當場,沒想到吳夫人說這個,甚至一時搞不清她是說真的還是假的!
“你怕了嗎?”吳夫人問我。
“不……”我覺得空氣越來越稀薄,有一絲恐懼油然而生,連說話都變得好艱難:“母親,你忘了我剛纔和你說的了嗎,您不會今天死的,您會長壽的!”對呀,史書上你可是很長壽的,而且一直都被孫權(quán)孝敬侍奉著呢!
吳夫人卻兀自從桌上拿起我喝過的茶杯,移舉到我眼前,她的姿態(tài)讓我渾身瑟瑟發(fā)抖起來,只聽她說:“你怎麼不問,這茶爲什麼這麼苦?”
我似有預料的顫抖著,看著她受中的那盞茶杯,覺得無限的恐怖。
她說:“這是斷腸草!此藥無解!”
轟!
耳朵一下子都聽不見了,從所未有的恐懼瞬間席捲了我。什麼?斷腸草!毒藥!我喝了毒藥!毒藥意味著什麼
這麼說……我快死了……
我覺得好窒息好窒息,突兀的渾身慌亂起來,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
我不懂!這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我顫抖著從吳夫人手中提過那茶杯,一出聲,發(fā)現(xiàn)已害怕到不行:“爲什麼……母親,爲什麼呀……”
吳夫人不忍心地合上了眼,嘆著說:“江東基業(yè)稍定,謀兒若有所圖必需要有一個安定的後方!”她撫上我的臉說:“孩子,你這麼懂事你應該明白我一個爲孃的心。爲了這份事業(yè)我們孫家已失去得太多太多,如今正是謀事之際,仲謀如此愛你必使得後宮雞犬不寧;他的這份愛意若被敵方知曉,怕是千方百計也要拿你做文章!”說著說著,她的眼淚成串的流下:“孩子,莫說我狠心。昨日的爭鬥爲娘不想他日反覆上演,你明白的,這對我孫吳終究是不好的!”
吳夫人的話誠懇至極,在她的敘述中我終於聽明白了她的用意。我沒有想到,我的存在還有這些危害之處!吳夫人果然是老謀深算也好、洞悉一切也好、未雨綢繆也好……她果然是有見識、有見地!
我思索一翻,她說的是對的。
“孩子!”吳夫人強忍痛楚的對我說:“如果有來世,在等個幾十年,你再來找他吧!”
聽到此,我再也控制不住,不由得撲進她懷裡痛哭起來!吳夫人輕摟著我,想事自責也很多,此時竟不知如何安慰我!
一番痛哭後,我的悲傷宣泄殆盡,頭腦也稍微清醒了一點點。接受了自己已經(jīng)飲下毒藥這個事實!我仰頭問吳夫人:“那我還能活多久?爲什麼我現(xiàn)在還不痛!”
吳夫人嘴脣蠕蠕,但也發(fā)佈出聲音,最後才擠出:“你喝得少,大概也有個把時辰吧……”
只有個把時辰了……我真的害怕起來!
吳夫人卻撫上我糾結(jié)的眉頭安慰道:“孩子,你不要怕。老身要了你的命,老身會把命陪給你的!”說完,她一笑,竟顫抖著捧起桌上我爲她倒的那杯茶。
這是做什麼!我腦中一個激靈!一把拂袖將她的茶杯甩落地上,制止道:“母親,你不可這樣做。驚雲(yún)不怪你,也不要你爲我抵命!母親你是對的,驚雲(yún)願意爲孫吳一死!”
吳夫人“嚯”地將桌上的茶壺搶入懷中別過身去,她痛哭的說:“我要了你的命,仲謀怎麼會諒解我?我不想看見日後母子相間!”
不!吳夫人不可以死!我想也不想作勢就上前與她廝搶,連番幾次,竟然奪她不得!
看來,吳夫人是早已下定決心、早已計劃好了!
見我稍微手鬆,吳夫人就提壺欲朝口中灌去……
呼——
一陣白煙徐徐飄散……
哐噹一聲,徐夫人手中的茶壺應聲落地。徐夫人渾身如一攤軟泥跌倒在地上!
軟玉溫香!
還好,有軟玉溫香!還好,我此刻還想起了我袖中還有軟玉溫香!
我不知是喜是泣!那是黃碩爲我準備的在關鍵時候可讓敵人渾身無力的軟玉溫香,此時竟然用在吳夫人身上!真是天意弄人啊!
吳夫人吸入了軟玉溫香,而我正以手捂鼻。
吳夫人不可置信的看著我,她此時雖神志清醒但四肢無力、也口不能言!只能用她那悲愴至死的眼神望著我!
待白煙散盡、我用力將吳夫人扶起,最後吃力地將她安躺在了牀上。一直,吳夫人都看著我,眼熱淚嘩嘩流下,止也止不住。
“得罪了母親!您不要害怕,過不了多久你就會恢復自如了!”我將她安頓好,朝身後退去!不知爲什麼,一股直覺告訴我,我要離開這裡!離開孫府!我不想死在這裡!我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這裡!不想別人看見我中毒而亡的慘狀!
我調(diào)頭便走,腦中卻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又轉(zhuǎn)過來向著吳夫人跪下一拜:“母親,請幫兒臣完成一個心願。我身邊的黃碩姑娘得了一種怪病,只有潘珠兒能夠爲她醫(yī)治。請母親做主,請求潘珠兒爲黃碩姑娘除去病根。黃碩與我有恩、他日待她完全康復請給她些錢財讓她自行回家去吧!”
我含淚,咚咚磕頭!這是我這身能爲他人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也算是我始終牽掛的一筆債呀!
吳夫人看著我,含著眼淚,閉了下眼睛,我知道。她答應了!
我又一磕頭:“母親,驚雲(yún)就此別過!請母親一定好好活著!請爲我……請爲我照顧好主上!”
說罷,我一提精神便起身頭也不回的往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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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一聲,雙手打開門。
未料有一藍衣男子正背身立在門前,聽得開門聲響,他也迅速掉轉(zhuǎn)身來。
我擡頭一看,竟是甘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