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安的心驟然一緊,好像有什麼東西就要破土而出,以前她不曾好好去注意的很多細(xì)節(jié)一下涌上心頭。
可是已經(jīng)容不得她細(xì)想了,太婆衝著這邊猛撲了過來,淒厲嘶啞地喊著,“十六!十六!”
周小安有種預(yù)感,不能讓太婆過來,不能讓事情繼續(xù)這樣失控下去,那將是他們都承受不起的滅頂災(zāi)難!
她趕緊迎了過去,用盡全力將太婆緊緊抱住,“太婆!太婆!”
太婆已經(jīng)看不到眼前的任何事了,只拼命向院子裡掙扎,目光灼灼,精神癲狂,像是護(hù)崽的母獸,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得了她。
病了那麼久,太婆的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前,非常虛弱了,可是這一刻,她卻爆出了難以想象的力量,幾下就掙脫了周小安,向院子裡猛衝過來。
周小安顧不得摔在地上疼痛的手掌,爬起來就向太婆追過去,衝院子裡的鄰居們喊著,“幫我抓住太婆!她精神不好!別讓她靠近火!”
可是太婆瘋了一樣向前衝著,用指甲、牙齒攻擊著一切阻擋她的人,幾個去拉她的人都被她不同程度地傷到。
鄰居們都知道她平時精神不太正常,看她忽然瘋,誰都不敢用力去阻止,竟然讓她就這樣衝到了潘明遠(yuǎn)面前。
太婆拉住潘明遠(yuǎn)的衣服,滿眼慈愛心疼,擡手給這個已經(jīng)高出她很多很多的青年溫柔地順著頭,聲音輕柔得像他還是個小孩子,“十六,你又出去淘氣了?不怕啊,太婆在呢,太婆給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潘明遠(yuǎn)面無表情地看著太婆,一句話不說,只有他緊緊攥住的拳頭在微微顫抖著。
押著他的工人稽查隊隊員呵斥著太婆,“老太婆!你瞎認(rèn)什麼親!這是反動資本家的孫子!是剝削壓迫我們工人階級的階級敵人!你這是敵我不分要認(rèn)賊做親嗎?想跟他一起去公審嗎?”
周小安趕緊跑過去抱住太婆,跟工人稽查隊的人解釋,“我太婆精神不好很多年了,今天是被著火嚇糊塗了,她平時就總跑出去找她孫子,根本不知道她認(rèn)的人是誰。”
然後又使勁拉住太婆,輕聲哄她,“太婆,十六有事要去忙,我們回家等他好不好,我們回去給他做素包子,你不是說十六愛吃嗎?做好了他就回來了。”
太婆緊緊抱住潘明遠(yuǎn),誰的話都聽不進(jìn)去,“十六,跟太婆回家!”
周小安抱住太婆,去掰她的胳膊,“太婆,他不是十六,我們回家等十六,十六很快就回來了!”三個人糾纏成一團(tuán),連工人稽查隊的人都去拉太婆。
周小安趁亂將一塊血玉塞到潘明遠(yuǎn)手裡,不敢跟他有任何眼神交流,順勢抱住太婆接著哄她。
一個身體壯實的隊員開始不耐煩了,拽著太婆的胳膊使勁拉扯,“放手!瘋婆子!你搗什麼亂!”
太婆瘦弱的胳膊幾乎讓他拉變了形,卻還是不肯放開潘明遠(yuǎn)。
潘明遠(yuǎn)看著太婆被拉得踉踉蹌蹌,被綁住的雙手握得更緊,下顎緊緊收起,咬牙一句話不說,眼裡的怒火已經(jīng)要壓抑不住。
周小安卻不肯再壓抑自己的憤怒了,也壓抑不住,她只覺得熱血一下涌到頭頂,揮手就給了那個隊員一下。
多年的訓(xùn)練已經(jīng)成了條件反射,她打完一瞬都不停,用力推開他,接連又給了他兩拳,“你幹什麼!?她都八十歲了!你這麼拉她!你還有沒有人性!?對你自己的祖母你也這麼沒孝心嗎?!”
周小安最近擔(dān)驚受怕,在醫(yī)院照顧太婆那麼多天,又瘦了很多,打人根本沒什麼力氣,打到人身上小貓爪子一樣一點(diǎn)傷害都造成不了。
那個隊員完全是被她的樣子震驚到了,纔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看起來那麼柔弱的一個女孩子,滿眼噴火無所畏懼的樣子,在還燃燒著火光的院子裡顯得特別反常而耀眼,那一瞬間周小安身上的氣勢像一個所向披靡的勇士,勝過院子裡所有的男人!
工人稽查隊的人一時愣住了,周小安卻沒有心思管他們,她的親人在受苦,她必須想盡辦法保護(hù)他們!
她溫柔地扶住太婆,不再去拉她,任她緊緊抱住潘明遠(yuǎn),用在場的人都能聽到的聲音求潘明遠(yuǎn):
“對不起,我太婆被著火嚇著了,不知道爲(wèi)什麼就把你錯認(rèn)成她孫子了。求求你,你哄她幾句吧,就幾句,叫她一聲太婆吧,把她哄回去,要不然她會惦記一輩子的……”
說到最後,已經(jīng)泣不成聲。
在太婆衝著潘明遠(yuǎn)叫出“十六”的時候,她已經(jīng)能肯定,潘明遠(yuǎn)就是十六。
是太婆唯一的親人。
是她忘記了全世界,卻唯獨(dú)能在他危在旦夕時認(rèn)出來的親人。
前因後果她不清楚,她的心裡有一堆匆忙中整理不出來的蛛絲馬跡,可是她知道,她肯定,潘明遠(yuǎn)就是十六。
他是太婆心心念唸的曾孫,是太婆生了三子一女,十幾個孫子,幾十個曾孫裡唯一一個在她身邊長大的孩子。
那是她對親情全部的寄託。
如果今天就這樣強(qiáng)行把太婆拉走,她肯定會崩潰的,也許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而且,無論周小安要怎麼救潘明遠(yuǎn),潘明遠(yuǎn)在以後的日子裡都可能再也見不到太婆了,這是他們祖孫最後的告別,不能連一句招呼都不打,一句貼心話都不說,就讓他們這樣分離。
那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都太殘忍了!
“求求你,你叫她一聲太婆,哄哄她吧!她剛出院,受不了打擊了,我求求你……”周小安淚眼朦朧地看著潘明遠(yuǎn),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潘明遠(yuǎn)努力嚥下喉頭的硬塊,低頭看著瘦小的太婆,溫聲叫她,“太婆,我是十六,您終於能認(rèn)出我啦!”
太婆伸出手摸摸潘明遠(yuǎn)的臉,“十六啊,你是不是在外面吃不好啊?怎麼瘦了這麼多?跟太婆回家,太婆給你做素包子,蒸小河蝦雞蛋羹。”
潘明遠(yuǎn)的手動不了,用臉依戀地蹭著太婆的手,“太婆,您給我織的毛衣都小了,我還想要一件,您什麼時候給我織啊?”
太婆高興地笑了,慈愛地給潘明遠(yuǎn)整理凌亂的衣襟,對他胸前、肋下和腰側(cè)鮮紅的血跡視而不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力,“太婆正給你織呢!多織幾件,我們十六愛漂亮,有媳婦了就更愛打扮自己了!”
旁邊的糾察隊員不耐煩地吼了一嗓子,“快點(diǎn)兒!還要磨蹭到什麼時候?!”卻在周小安憤怒的瞪視中轉(zhuǎn)開了眼睛,終究是沒有上來拉開兩人。
潘明遠(yuǎn)也看著太婆露出了笑容,單純依戀,像個撒嬌的孩子,跟他平時儒雅斯文的笑完全不一樣。
“太婆,我要去工作了,給您爭氣,以後帶您離開這裡!您不是說等我長大了就跟我走嗎?我出門去做事,等做出一番事業(yè)就回來接您,您在家等我一段時間,我回來好穿您給我織的毛衣。”
太婆拉著潘明遠(yuǎn)戀戀不捨,最終還是在他一再的誘哄下慢慢鬆開了手,“十六,多吃飯,養(yǎng)胖點(diǎn)。早點(diǎn)回來……”
周小安扶著太婆走了,一下都不敢回頭,也不讓太婆回頭,怕她看見她最疼愛的十六被人推搡著押走,怕打破她最後一點(diǎn)對生活的幻想。(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