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沒有停的跡象,還沒有到那個機械廠,天差不多就黑了。
有一輛車和簡喬南的車迎面碰上,對方的車燈刺得他忍不住瞇起了眼。
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這輛車……
他差不多已經(jīng)猜出這是那些人想要逃走,應該是鍾以晴通知了他們。
可是已經(jīng)晚了,他們逃不了了,他的車後面也是一大片刺眼的燈光,那是宋叔的人,還有他家在警局的朋友。
那輛車被逼停在路邊,簡喬南衝進雨裡,撲到那輛車面前,裡面燈光昏暗,但已經(jīng)足可以讓他看清--沒有凌小小。
他們沒有把凌小小帶出來,所以她現(xiàn)在,還在那裡。
他忽然覺得害怕,整顆心都飄在空中,身體也跟著浮在半空,曾經(jīng)做過的那個夢出現(xiàn)在腦中,凌小小一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你們不要跟過來!”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他的聲音湮沒在嘩嘩地雨聲裡,宋叔往他身邊走了幾步,很大聲地問他,“小小呢?”
簡喬南也不知道,可是他不能讓他們看到她受辱的樣子。
“你們不要跟過來!”他衝他們大聲地吼叫著,雨水進到眼裡,一片*辣的疼。他揮舞著雙臂,做出阻擋的姿式,宋叔終於在原地停了下來。
簡喬南在那裡愣了那麼幾秒鐘,全身冷得發(fā)抖,牙關都咬不住,然後好像忽然清醒過來,飛奔到車裡,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裡,刺眼的燈光劈開了雨簾,很快那輛車就消失在一片濃重的黑暗裡。
宋叔並不明白他爲什麼不要他們跟上去,但是他伸手攔住了想要追上去的人。
整個世界一片黑暗,雨仍然嘩啦嘩啦地下著,機械廠破舊的大門半敞著,車燈照過去,像野獸大張著嘴。
不知道爲什麼,簡喬南在這一刻有種很強烈的感覺,凌小小就在裡面。
這個場景,太像他曾經(jīng)的夢了。
他剛剛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就飛到她身邊,可是現(xiàn)在,卻忽然害怕起來。
明亮的車燈爲裡面照出一片雪白的道路,空曠的大廠房裡,只有他帶著雨水的鞋子踏上地面帶來的迴音。
他並沒有往前走多久,就看到最裡面的一角有一些光雜亂的交錯著。是那種強力照明燈發(fā)出的光,大概是那些人走得太慌張,那些燈胡亂地散在地上,卻奇異地將所有的光交匯到了一處。
在最明亮的那一點上,他看到有個人靜靜地躺在那裡。
簡喬南想到了曾經(jīng)陪著某一任女朋友看過的一個舞臺劇,最後女主角就是這樣倒在一片最強勁的光亮裡,她的四周,也是這樣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
他一步步走近,終於可以看清楚她了。
凌小小躺在那裡,身下是一片詭異的紅色,紅得發(fā)黑。她的臉在燈光下卻白得嚇人。她的眼睛被黑色的布遮住了,顯得她的臉更小了幾分,縮成那麼一團,簡直像一個孩子一樣。
她並沒有他原先想像的那樣衣不蔽體,但是簡喬南想,那大概是因爲她的胸口插著那樣一大片鐵塊的緣故吧。
她的大衣和開衫都被亂糟糟地丟到了一邊,襯衣也被扯掉了上面三粒釦子,露出裡面的內(nèi)衣和一大片胸脯,那上面也全是血。
她整個人倒在血泊裡的樣子,讓簡喬南想起小時候被他們用針釘住的蝴蝶--殘忍的美麗。
他又走了兩步,雙膝跪到她的面前,離得近了他才發(fā)現(xiàn),她的嘴角也是血。
他也不知怎麼回事,第一個動作竟然是去解她眼睛上的眼罩。說不定她眼睛一露出來,就會睜開來看他,然後像以前一樣笑著叫他“簡哥”。
他的手冰涼,還發(fā)著抖,不時的碰到她的臉上,也是一片冰涼。他頭上臉上的水滴到她的臉上,滑進她的嘴角里,溼潤了已經(jīng)幹掉的血跡,變成血水從她嘴角滑了下來。
她的整張臉終於露出來了,小小的臉,小小的嘴,小巧的蒜頭鼻,可是眼睛卻是閉著的。
她纖細的脖頸就在他面前,可是他的手僵在半空,卻就是不敢按上去--如果不再跳動了呢?
他欠她那麼多,連補償?shù)臋C會都沒有了?
四周是一片寂靜,只聽到一片嘩嘩地雨聲,還有夾雜在雨聲裡的一點微弱地聲音。
“簡……哥……你……來了。”
簡喬南的眼淚洶涌而出,捧著她的臉在她的嘴角上吻了一下,“是,小小……不要怕……我在這裡。”
他想脫下外套將她裹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都是水,她的大衣就在不遠處,他忙拿過來,避開她胸口的傷,小心地將她包好。
“小小,你不會有事的。”他抱著她站起來。
她那麼小,那麼輕,乖乖地靠在他懷裡像一個孩子。
她從小就是這麼乖的。
身後的光被他們甩開,車燈明亮的光就在他們眼前,凌小小忽然輕輕地動了一下。
簡喬南一下子停了下來。
“簡哥。”他聽到她說,“你看到……星星了嗎……還有……螢火蟲……”
簡喬南怔了怔,慢慢地低下頭去看她。
凌小小靠在他懷裡,嘴角微微地翹起,聲音很輕很輕,“天黑了……我,我好害怕……可是……簡哥……一定不會……丟下我。”
有什麼東西從他腦中閃過,可是他抓不住,“小小?”
凌小小仍然微微地笑著,“我很乖……沒有出來……簡哥……我聽你的話。”她頓了頓,嘴角慢慢下垂,眼角卻有一點點水光,“好想……回到……小時候。”
這已經(jīng)是她第二次說這句話了。
一剎那間,沉睡的記憶在他的腦中甦醒過來。
墨色的夜空中有漫天的星子,螢火蟲在他們身邊飛舞,不知名的蟲子在草叢裡吟唱,他揹著剛剛被他從假山洞裡“解救”出來的她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就是有這麼傻,他說不準出來,她就真的不敢出來,就算他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自己說過的話,跑回家了,她卻一直記著。
這些年,他騙過她那麼多次,只有她這纔會這麼傻,還能一次次相信他。
“小小。”他的淚滴到她的臉上,“我?guī)慊丶摇!?
鍾以晴很快被捕,警局的人給他遞話,說她想見他一面,被簡喬南給拒絕了。
哪怕這真的是小小設的一個局,可是她綁架小小的事卻是事實。而且當初他給她那筆錢時,就有提過要求她離開,結(jié)果鍾以晴錢收了,事也照做了。
就算是做生意,這樣不守信用的人也不會受歡迎。
這麼多年,他的記憶裡一直有一個人,青春靈動,朝氣逼人。高興時會笑得眉宇飛揚,傷心時會低頭垂淚。會大笑著說他傻,可是卻也會紅著眼圈拉著他的手說我知道你是真心對我好。
可是那一切只是記憶中的,是過去的那個鍾以晴,是他們都回不去的青春時代,根本與現(xiàn)在這個人無半點關係。
是他自己混淆了過去和現(xiàn)在,做事衝動,不經(jīng)過大腦。如果當初他碰到鍾以晴以後,能夠像他小姑姑說的那樣想清楚一點,或是像陳慕雲(yún)說的那樣,真的做到了問心無愧,大概就不會有今天的悲劇發(fā)生了。
是他害了這麼多人。
鍾母因爲受了這麼大的驚嚇,又加上鍾以晴被抓,一下子進了醫(yī)院,雖然當時是搶救過來,但差不多已經(jīng)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
鍾母和凌小小都被送進了康寧,負責她的那位醫(yī)生見她一直在那裡不停地求他,只得過來找簡喬南,告訴他鐘母想見他一面。
簡喬南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以前的神采飛揚,他在凌小小這裡守了兩天三夜,神色憔悴地讓這人懷疑凌小小還沒醒,他就可能會倒下。
可是他還是緊緊盯著還陷在昏睡中的凌小小,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對他說,“等小小醒了,我就去見她……你們盡力救救她。”
凌小小胸前的那片鐵塊因爲卡在肋骨中,沒有真正刺到心臟,因此很幸運地沒有生命危險,但她出了很多血,又受了驚嚇,一直髮高燒,人到現(xiàn)在都沒醒過來。
那人點頭稱是,然後退了出去。
簡喬南坐在那裡,他的面前,凌小小一臉蒼白地睡在那裡,讓他想起了她過世的媽媽。
他那時候,因爲愧疚,根本沒敢多看凌母,可是隻是那一眼,就已經(jīng)深深記著她的樣子了。
她們母女長得真像。
他猜得出鍾母想見他的用意,可是見了又能怎麼樣?
如果放過鍾以晴,他怎麼對得起小小?每個人做錯事都應該付出代價,他是,鍾以晴也一樣。
可是鍾母的確是無辜的,他也不想悲劇再發(fā)生一次,讓鍾母也跟小小媽媽一樣,去得不安心。
一步錯,步步錯,以前實在做錯過太多,他現(xiàn)在,也不知道該怎麼做纔是最對的。
牀上的凌小小忽然動了起來,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雙手在空中亂抓,尖叫著“不要碰我,走開!”
簡喬南撲上去,按住她的雙手,用半個身體壓住她,不斷地親吻她,在她耳邊叫她的名字。
“小小……小小……小小……”
凌小小終於慢慢安靜下來,然後簡喬南忽然聽到她說了一句話。
“簡哥……我做不到……我還是不喜歡……別的男人碰我……”
她這話太莫名其妙了,簡喬南完全呆在那裡。
簡喬南的呼吸聲就在她耳邊,他的臉碰到她的臉,讓她臉上一陣刺癢。他肯定沒刮鬍子。
她這幾天總是半睡半醒,昏昏沉沉中,能感覺得出他一直在自己身邊。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從她被他們逼得懷著孩子還不得不以一死來博一線生機的時候,凌小小就已經(jīng)死了。
現(xiàn)在這一個,不過是從地獄爬出來復仇的厲鬼而已。
凌小小閉著眼睛躺在那裡,假裝還在沉睡中。
剛纔那位醫(yī)生和簡喬南的話她有聽到,所以現(xiàn)在是……果然如她所料,鍾以晴的媽媽真的快不行了?
很好!
她要讓鍾以晴這一輩子比她還痛苦,還遺憾,還後悔。
至於簡喬南……
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就算再失去,也不會有多麼痛苦。所以要真正傷害到一個人,就要先把她捧得高高的,很高很高,高到讓她以爲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然後再輕輕一鬆手……
這是簡喬南給她的教訓,她一直銘記於心,而且以後一定會悉數(shù)奉還給他。
她所嘗過的,經(jīng)歷過的,承受過的,她要讓簡喬南和鍾以晴一點點全部嚐遍。
心臟的位置隱隱地痛著,凌小小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她現(xiàn)在就是一個坐到了賭桌前的賭徒,已經(jīng)下了重注,如果不想血本無歸,就必須一直跟下去。直到被人看了底牌,或是失去最後一個籌碼。
不過她媽媽一定在天上看著她呢,所以這一次,她又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