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段時間,滄巽再度離島,歸來時先單獨回了趟偏殿,這才令侍童通報夔。
夔對此習以爲常,沒有多問。
滄巽離開瑹琈宮,十天半個月不出現是常態,夔問過滄巽的去向,滄巽卻什麼都沒說,以至於夔對滄巽本人的來歷一無所知。有一次,滄巽被問煩了,漫不經心地說了句“等你哪天能打贏我就告訴你”。
因此夔才無比渴望真正成熟起來,變得強大。
滄巽的聲音打斷了夔的思索:“跟我來,有件東西交給你。”
滄巽臉色有些疲憊,她帶著夔去了偏殿。殿中央的托架上橫放著一把長武器。
那武器形似長戟,不知是哪種材料鍛造,細密光潔,樸素無飾,像是太初幽風附著在永恆神話裡的仙獸之骨上,裁火斬水,其利若神。
夔牢牢盯著那把武器。
滄巽輕聲道:“它叫幽燕,你和它打個招呼吧。”
夔走上前,屏息凝神,握住幽燕,幽燕嗡地振動,發出悠悠長鳴,一剎那,天地變色,浩然水墨卷過蒼穹,混沌出乾坤,陰陽割昏曉,轉瞬又恢復如初。
夔輕輕挽了個槍花,瑹琈宮外,一大片山雪平底飛起,形成漫天雪瀑,撲簌簌從殿頂落下。
這把力逾泰山的武器,在夔的手中舉重若輕,猶如尋常修竹,並與他心魂俱聯,牽一髮動全身。
滄巽走上前,夔看向滄巽,強行抑制住欣喜激動的心情。
“不用謝我,”滄巽看懂了他的心情,轉身找了個椅子坐下,“是你母親留給你的。”
夔重複道:“母親?”
這個字眼對他來說十分陌生。
滄巽點頭,以手支頤,安靜地凝視著他。
夔皺眉道:“……她在哪裡?”
滄巽沒有正面回答:“已經去世很久了。”
夔神色淡然,他甚至沒問自己母親是誰,身份如何,彷彿那些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滄巽忽然道:“你能不能再想想,還記得當初是誰把你鎖在崖洞裡麼?”
這個問題她問了太多次,每次夔的答案都是搖頭,這次也不例外。
滄巽表情複雜,嘆了口氣,又告訴了夔一件事。
“……你真正的姓氏,是太峰,那是你父親的姓氏。他也不在了。”
太峰夔。
夔怔了下,他一直在瑹琈宮長大,認識並信賴的人只有滄巽一個,父母是何人,他並不會真的感興趣。
滄巽沒有多作解釋:“你既然有了兵器,以後更該好好練武,書房裡有一套槍法心訣,你先去背熟,之後我會教你。”
她說完,便走出了瑹琈宮,往小華山下掠去。
夔沒想到她來去如風,急忙跟著衝出宮殿,羽翼一展,飛了出去。
滄巽速度極快,夔跟丟了人,落在山下莽林中,喊了聲:“巽!”
周圍響起迴音,空空蕩蕩。
夔覺得今天的滄巽有種心事重重的感覺,似乎瞞了夔很多事。
他鑽進林子深處,四處搜尋,一路驚嚇了不少飛禽走獸。
夔一邊找人,一邊皺眉沉思,滄巽今天是什麼意思,跟他說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消息,就走了?
前面傳來了流水聲,樹影婆娑,夔走到了一處水潭附近,他小時候,滄巽經常帶他來這裡玩水。他還記得滄巽撿到自己後,就把自己帶來這裡洗了個涼水澡。
夔撩開藤蔓,看清了有小瀑布注入的水潭。
他愣住了。
滄巽背對著他,站在小瀑布下衝涼,陽光透過樹葉縫隙,漏下一束束光塵,斑駁晃眼,水底白石鑿鑿,波光粼粼。
水潭裡映出滄巽的倒影,她只穿一件白色紗衣,肌膚隱隱透出鮮明的色澤,彷彿雪山最遠的片雲,夕夜最涼的月光。
她轉過身,正臉一半沐浴在燦爛日輝中,一半隱沒在幽暗樹蔭裡,光暗交錯,明明是同一個人,卻分離成兩個模樣。
夔無意識地上前一步。
“你還要看多久?”滄巽出聲道。
夔嗓音沙啞:“你怎麼在這裡,我以爲你走了。”
滄巽笑了笑:“過來。”
她朝夔伸出手,做出邀請的姿態。
夔踏入水中,慢慢泅渡到滄巽身邊,和她一起站在了瀑布下。
滄巽輕聲說:“你又長高了。”
她笑得和平時不一樣。
瀑布下,滄巽臉上有許多水珠,清水出芙蕖,天然去雕飾,晃漾的波光反射在滄巽眸子裡,剎那閃過一點猩紅色。
夔定定注視滄巽,被她攝人心魄的美震撼到失語,近日內心蟄伏的渴望再度甦醒。
忽然,滄巽戲謔地向下指了指:“怎麼回事?”
夔低頭,這次他沒有臉紅,反而冷峻淡然,以近乎耳語的語調說:“你幫我。”
滄巽睨了他一眼。
夔看了她那個表情,剎那明白自己即將得到自己最想要的。
滄巽伸出雙手握住了夔,膝蓋碰到夔的腿側,曖昧輕笑。
“這次,我不光會用手。”
夔失神地躺在地上,衣衫凌亂,滄巽已然不知去向。
他們的初次太激烈,夔簡直是頭野獸,滄巽腿根的肌膚都被撞紅了。
結束時,滄巽倦懶地吻了吻夔,揉揉他的頭髮,說:“我有事要先離開,很快來看你。”
那種語氣,已經是對情人的口吻。
夔修長悍拔的身體上還殘留著滄巽的香味和餘溫,過電一般強烈,反覆不休。
他得到了滄巽。他進入了自己最心愛的人,徹底佔有,留下最原始的標記。
夔伸手蓋住眼睛,脣角無聲揚起。
傍晚,赤水蜿蜒穿過從極淵的大地,主幹和支流像霞帶一樣飄逸,色澤宛如熔化的紅寶石,豔麗的游魚在水中穿行,它們滿口利齒,密密麻麻,不斷吞噬其他小魚小蝦,或許過個幾百年,這些游魚能修成人形也說不定。
道旁一家酒肆兼驛站,客人稀稀拉拉,不成氣候。遠方王都內聳峙了一座華美奇詭的宮殿,那是十萬深淵之主的住所,名喚赤水宮。
“你說仙魔兩界是不是要打仗?最近邊界有些不太平。”一個黑衣蒙面的魔族對他的同伴說,他的武器和首飾打造得很精美,整個人很體面。
他同伴則穿著髒兮兮的破爛紅袍子,脖子上盡是可怖的瘢痕,一口乾了碗烈酒,那是魔獸的骨頭釀成。
他所謂的不太平,乃是仙族與魔族自開天闢地以來的邊境紛爭,兩方都想吞併對方的地盤,根據曆法記載,崑崙墟與十萬深淵之間,爆發過幾次浩大戰爭,每次皆兩敗俱傷,幾乎滅族,如今到了龍皇與始魔這代,仙魔戰火不再放到明面上,而是暗流洶涌,於無聲處聽驚雷。因此近來邊境處,常常是鼓角驍騰,烽火平雲。
“不一直那樣嗎!你怕了?”紅袍魔族舔嘴巴,嘲笑黑衣人。
“去你媽的,老子殺的崑崙墟仙民比你都多!”黑衣魔族罵道。
紅袍魔族嘿嘿兩聲:“底下的人殺來殺去,上頭的人撒手不管,這仗打不起來。”
黑衣魔族道:“你懂個屁,青冥洛君一直覬覦十萬深淵,我們陛下正在突破之際,境界不穩,洛君老兒會不會趁火打劫還是未知數。”
紅袍魔族怪笑道:“他野心再大也沒用,除了陛下,還有那位……”
旁邊一直聽他們講話的魔族忽然色變道:“住口!”
話音剛落,天地變色,一塊巨大的黑雲移動逼近,雲頭翻滾不休,其上站著一個人影。
日光遮蔽,地上昏暗,酒肆裡所有魔族剎那緘默,姿勢僵硬,好像化作了泥塑木雕。
一盞茶工夫過後,等到那黑雲往遠方的赤宮奔去,驛站氣氛纔再度活躍,衆魔族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議。
黑衣魔族似乎懂了紅袍魔族剛纔沒說完的後半句,說:“我都忘了,還有那位,哈哈,青冥洛君恐怕對他恐怕比對陛下更加忌憚,話說回來,你脖子上搞的那些噁心疤痕,該不會就是在模仿那位吧?你這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啊?”
“你懂個屁。”紅袍魔族沒搭理他,閉著眼貪婪地吸了口氣,好像空氣裡還留有黑雲的遺澤。
從極淵,赤水宮。
儺顓歪在榻上,一頭青絲沒有梳理,散在衾被上,膚色蒼白,獅鼻櫻口,五官昳麗,悠閒地翻看著一冊書卷。
一個人影踏入了寢殿,徑自來到他的榻邊。
儺顓頭也不擡:“這次去的真久。”
那人一雙與赤水無異的紅眸,眸光閃爍。
儺顓放下書卷,慢條斯理道:“滄巽,你身上有太峰夔的臭味,怎麼,你獻身了?”
滄巽躺到了牀榻的另一頭,冷冷道:“注意你的措辭。”
儺顓含笑道:“我早說過,大衍鏡算出,太峰夔是你的剋星,你應該趁早殺了他以絕後患。”
滄巽紅眸一暗:“你敢動他試試。”
儺顓靠近滄巽,伸手撥了下滄巽光密瀲灩的黑髮,說:“我擔心的是你。”
滄巽像是厭倦了他這一套,撇開腦袋:“最希望我消失的人應該是你罷,儺顓。一山不容二虎,你難道不想殺了我?”
儺顓似笑非笑:“你誕生之初,我確實有過殺心,可後來我又怎麼捨得。無明魔子殿下,若我能破開界壁,在凡間爲魔皇,永享閻浮提衆生供奉,你是我不可或缺的助力。”
滄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態度既不拒絕,也不軟化。
“你也知道太峰夔的出身了,你們一個是仙,一個是魔,道路殊途,你打算瞞他多久呢?”儺顓繼續說。
滄巽一聲不吭,皺起眉頭。
儺顓早就不厭其煩地勸過她很多次,見了滄巽的反應,他也不氣餒,依舊微笑道:“你來找我,是有事相求?”
滄巽正眼看向他:“當初究竟是誰殺了夔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