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曉霜見樑蕭遍體鱗傷，當(dāng)真心如刀絞，一咬牙，掏出解藥，想給公羊羽服下。賀陀羅遙遙覷見，忽地使出“虛空動”，一晃數(shù)丈，搶到她身後，一拳飛出。樑蕭無力起身，徒自怒喝，卻無法救援。
花曉霜但覺勁風(fēng)襲體，不由得身向前傾，忽然肩頭一緊，被人抓住，向前拖了四尺。賀陀羅拳風(fēng)落??，激得塵土四濺，擡眼一瞧，只見公羊羽昂然而起，不覺吃了一驚，手足齊動，似欲前奔。公羊羽正要拆解，哪知賀陀羅身子一躬，忽地變進爲(wèi)退，向著松林躥去。公羊羽不防他一代高手，竟會逃走，一跌足，正要追趕，忽見九如振衣而起，大喝一聲：“臭毒蛇，哪裡走？”邁開大步，追將上去，剎那間，只見兩人一前一後，如流星趕月一般，鑽進黑松老林，須臾不見。原來，公羊羽、九如內(nèi)力深湛，趁著樑蕭拖住賀陀羅，都在全力逼除迷藥，此時各自功行圓滿。
忽赤因與剩下的兩名胡人見狀，紛紛拔腿便逃，公羊羽青螭劍握在掌心，縱上前去，刺倒兩名胡人，眼看忽赤因腳步如飛，已在十丈之外，當(dāng)下大喝一聲，軟劍化作一道電光，脫手而出，正中忽赤因後背，嗡的一聲，將他釘死在地上。
公羊羽上前拔出劍來，回望樑蕭，一言不發(fā)。樑蕭心道：“他此時出手，恐怕我十招也接不下。”慘然一笑，左掌在上，右掌在下，默默護住胸腹。公羊羽劍尖微顫，發(fā)出一聲嗡嗚，不料人影一閃，花曉霜撲上前來，抱住他的手腕，急道：“蕭哥哥，你快走！”她猶恐不足，張開小口，狠狠咬在公羊羽腕上。公羊羽似欲掙開，但終究長嘆一聲，垂下手去。
樑蕭的淚水如兩道清泉，化開臉上血跡，點點滴滴落在地上。他呆了一陣，轉(zhuǎn)身扶起明三秋，目光一轉(zhuǎn)，凝注花清淵，道：“天機宮今日所賜，樑蕭決不敢忘。多則十年，少則八載，必當(dāng)?shù)情T奉還。”花清淵等人正以內(nèi)力抗拒藥性，聞言均是一驚，公羊羽雙眉陡立，正要說話，卻見樑蕭一瘸一拐，已然走得遠(yuǎn)了。
花曉霜望著樑蕭背影消失，心神一弛，驀地渾身虛脫，靠著公羊羽，癱在地上。
忽見九如大步轉(zhuǎn)了回來，轉(zhuǎn)眼一瞧，不見樑蕭屍體，方纔放心，問道：“那小子呢？”公羊羽冷笑道：“放他走了。你追得人呢？”九如啐道：“那廝逃命功夫倒是一流，急切中追他不上。和尚心掛此間，暫且放他一次?！惫蛴鸷吡艘宦暎芍〞运溃骸靶⊙绢^，你既然遂了願，就快將地上的人救醒?！被〞运统鼋馑帲瑓s雙腿發(fā)軟，無力站起，公羊羽只得親自施救。頃刻解藥用盡，所幸常寧所用也是“神仙倒”，九如在喪命胡人身上搜出幾瓶解藥，給衆(zhòng)人服下。
羣豪雖然中毒，卻多未昏厥，前後之事，俱都瞧得明白，端地好生無趣?；o媸惱羞成怒，對花曉霜冷笑道：“敢情你拜吳常青爲(wèi)師，就學(xué)會了使毒嗎？哼，好大本事，看來天機宮這座小廟，養(yǎng)不了你這座大菩薩了，從今往後，你所作所爲(wèi)，都與天機宮再無干系?！被〞运皖^不語，花清淵夫婦雖憐女兒爲(wèi)情所苦，不得已而爲(wèi)之，但以下犯上，終究理虧，是以也不敢多言，只盼花無媸怒氣平息，再與她祖孫開解。
東西之盟落得如此結(jié)局，羣豪心灰意冷，均向雲(yún)殊辭行。雲(yún)殊心中漸愧，也無顏挽留。不消半個時辰，數(shù)百豪傑星散四方，再無一個留下。雲(yún)殊見得羣豪走淨(jìng)，心中怨苦，不禁落下淚來，天機宮衆(zhòng)人瞧在眼裡，無不嘆息?；饺菝胬湫能洠胍獎裎克麕拙?，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忽聽公羊羽道：“哭什麼？漢高祖有白登之辱，曹孟德有割須之恨，古今豪傑都難免困窘，唯有鍥而不捨，方能成就大功。你這般哭，能哭死胡虜，振興華夏麼？”雲(yún)殊一驚，匆忙收淚，公羊羽拈鬚嘆道：“你雖然誤信奸人，幾乎害了大家，確是不對。但與樑蕭一比，也只算小過，樑蕭失了大節(jié)，錯恨難返。所以說，小錯可免，大關(guān)節(jié)上定要把持得住?！彪?yún)殊頷首稱是。
九如啐道：“放屁放屁，又臭又空。”公羊羽只是冷笑，心中卻掛著樑蕭臨走時拋下的話，暗暗發(fā)愁：“那小子現(xiàn)今已那般厲害，十年後不知如何了得？屆時若要尋仇，天機宮之中，只恐無人抵擋得住?！毕胫笥谢谝?。
此時天色漸明，衆(zhòng)人尋了一處小鎮(zhèn)住下。公羊羽來得晚，不知雲(yún)殊與明三秋動手始末，當(dāng)即問起，雲(yún)殊照實說了。公羊羽便將他叫到僻靜處，替他療傷。九如不願與諸人同住，自與花生出去化緣?；〞运毺幤渲?，因花無媸餘怒未消，宮中諸人也都不便與她說話。
花曉霜悶悶不樂，想起樑蕭重傷在身，更添憂愁，轉(zhuǎn)入廂房躺了一陣，卻無法人眠。呆了一陣子，又起身出房，卻見凌霜君摟著花鏡圓，低聲哄他睡覺，花清淵也在旁撫著嬰兒小臉，眉間露出笑意?；〞运屏似?，心中沒得一酸：“爹媽有了弟弟，我已是多餘之人，留在這裡，好生無趣。”當(dāng)下舉步出門，凌霜君忍不住問道：“霜兒，你去哪裡？”花曉霜未及答話，便聽花無媸冷冷道：“她用毒恁地厲害，哪裡去不得？”花曉霜鼻間酸楚，也不回頭，來到戶外，瞧得白癡兒正懶懶地曬太陽，瞧見主人，顛顛地跑過來，花曉霜將它摟住，想起樑蕭，又不覺墮下淚來。金靈兒也不知從哪裡跳出來，鑽進她懷裡，這猴兒通靈，見她落淚，便拿毛茸茸的小腦袋給她蹭去淚水?；〞运缓梅魉?，只得嘆一口氣，收淚站起。
她漫無目的，沿大路走了七八步，忽聽得低低呻吟，當(dāng)下快走幾步，遙見前方拐角處，坐著一個衣衫檻樓的老嫗，捂著心口，愁眉不展?；〞运m在困窘之中，也不失醫(yī)者天性，上前道：“老人家，你哪裡不舒服？”那老嫗道：“心痛得厲害?！被〞运鹚挠沂郑衙}，卻見那段手腕光潔如玉，不覺驚道：“你……”話未出口，腰上一麻，身子頓時軟倒。只聽那老嫗咯咯一笑，笑聲清脆異常。金靈兒見主人被擒，吱得一聲，伸爪便去掏老嫗胸口，老嫗罵聲“小畜生”，一揮手將它掃了個筋斗，滾了一轉(zhuǎn)，便不動彈，這時忽覺疼痛，低頭一看，卻見白癡兒死咬住自己足踝，頓時心頭怒起，一腳踹在白癡兒頭上，那狗兒頭開腦裂，當(dāng)即斃命?；〞运姞?，不由得芳心欲碎，淚如泉涌。忽聽耳邊風(fēng)響，那老嫗抓著她發(fā)足狂奔。不一會兒，已到漢水邊上。
老嫗見無人追來，停下身形，擰了曉霜面頰一把，拍開她啞穴，咯咯笑道：“小賤人，總教你落到我手裡?！被〞运X她聲音耳熟，忽見老嫗在臉上一抹，露出一張羊脂玉般的俏臉，花曉霜失聲道：“韓凝紫，是你……”韓凝紫笑道：“虧你還認(rèn)得我？”忽地手起掌落，重重抽了她一記耳光，花曉霜口鼻間頓時鮮血長流。
韓凝紫面色忽轉(zhuǎn)猙獰，咬牙道：“凌霜君那賤人與那負(fù)心漢子竟敢恁地親熱，哼，把他們碎屍萬段，也難消我心頭之恨?！彼贿吜R，一邊掐住曉霜脖子，花曉霜一陣氣緊，耳中嗡嗡作響，隱約聽得韓凝紫恨聲道：“老孃今天就在你身上出氣?！痹捯粑绰?，小腹已重重吃了一腳，花曉霜只覺五腑六髒都似擠在一處，喉頭髮甜，吐了一大口鮮血，又昏過去。
樑蕭抱著明三秋走了一程，尋一處寺廟住下。他隨花曉霜行醫(yī)已久，略通醫(yī)道，便按藥理配了幾劑藥物，外敷內(nèi)服。過了七八日，二人傷勢漸好，彼此談?wù)搶W(xué)問，大感投契，明三秋笑道：“樑兄弟，你我當(dāng)日在靈臺交手，何嘗想到今日，世事難料，莫過於此！”樑蕭點頭稱是。
又過月餘，二人傷勢痊癒大半。這一日，天光甚好，樑蕭沿寺中迴廊散步，見廊側(cè)粉壁上鑲了一面銅鏡，料是寺中僧人整飾衣冠之處，他對鏡自照，臉上刀疤宛然，心知這疤痕太深，恐是除不去了，即便除去了臉上的傷痕，心上的傷痕卻是一生一世也除不去的。想著備感淒涼，又行數(shù)步，忽見壁上墨跡斑斑，題了數(shù)行字：“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平生功業(yè)何處，黃州惠州詹州。”
樑蕭將這詩默唸數(shù)遍，心道：“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而我平生功業(yè)，卻又在哪裡？是天機宮，是襄陽，還是茫茫大海，天王寺中？”驀然間，只覺此生於國於家，一事無成，頓生出茫然之感，怔忡片刻，轉(zhuǎn)回禪房，嚮明三秋道：“明兄，月餘相聚，小弟受益匪淺，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今時此地，就此別過?！泵魅锊粧蔚溃骸澳闳に〗泓N？”樑蕭道：“我去尋她，勢必又有一場爭鬥，還是不去罷了。”明三秋奇道：“那你當(dāng)日爲(wèi)何放下那般硬話，以十年爲(wèi)期，向天機宮尋仇?！睒攀挼溃骸盎〞运硹壐改赣H人，拼死救我，必受責(zé)罰。我這般一說，他們顧忌於我，必不敢待她太薄。”明三秋沉吟道：“那麼老弟有何打算？”樑蕭道：“小弟也是不知，唯有走一步瞧一步；來日有緣，與明兄重會於江湖之上，必當(dāng)把酒言歡，再敘別情?！遍L身一揖，徑向北去。明三秋望他背影消失不見，始才一聲嘆息，向東南去了。
樑蕭平生身不由主，俱隨世事浮沉，今日好容易了無牽掛，卻又心生茫然。如此漫無目的走了二十餘日，遙見前方涌來無數(shù)難民，一問才知黃河又度決堤。他登高望去，果見遍地黃水亂注，萬頃良田盡成澤國，數(shù)十萬災(zāi)民星散蟻聚，掙扎呼號，哀鴻一片。
茫然中，忽聽遠(yuǎn)遠(yuǎn)有人哀聲歌道：“山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guān)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备杪暽n涼頓挫，刺得樑蕭心頭隱隱作痛，回頭看去，卻只見萬民哀號，卻不見歌者蹤影，不由忖道：“唱的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但若無所作爲(wèi)，豈非永受苦楚？”
他打定主意，問明方向，召集了幾十個難民，直趨河監(jiān)衙門，趁夜闖人。那河監(jiān)正與同僚聽歌看舞，賓主歡洽，瞧見樑蕭，不由大呼小叫，幾個家人撲來，都被樑蕭踢翻，衆(zhòng)官四散逃走，但哪逃得過，一個個都被按住捆了。樑蕭上座，叫過河監(jiān)，詢問爲(wèi)何不理汛情。那河監(jiān)顫聲應(yīng)道：“仲夏水滿，難免決堤，往年朝廷都有治水之策，但如今西邊海都犯境，東邊又與高麗、日本交戰(zhàn)，南方還要攻打安南，占城；朝廷處處興兵，哪裡能夠兼顧水情？如今無糧無餉，怎麼治水，而且今年水勢來得猛烈，千里長堤處處可危，下官……下官也不知從何治起了？”
樑蕭道：“據(jù)我所知，這周遭百里有九座糧倉，大可開倉放糧，召集河工治水?！蹦呛颖O(jiān)面如土色，雙手亂擺道：“那是軍糧，放不得。”樑蕭微微冷笑，命一千難民將衆(zhòng)官守著，自往行省治所，將行省長官從小妾被窩裡揪了出來，命其發(fā)令開倉，那長官嚇得魂不附體，說道：“那是供給西北戰(zhàn)場的軍糧，倘若放了，下官人頭不保?！睒攀拰⑹终圃谒弊由弦槐?，笑道：“你若不放，這顆人頭也是不保?？傊际遣槐?，倘若治水有功，還可將功補罪?！彼B哄帶嚇，嘴舌與武力並用，那長官挨不住，只得籤令放糧。樑蕭將行省長官與河監(jiān)捆成一團，下在監(jiān)裡。自己則冒稱欽差，坐鎮(zhèn)行省衙門，他蒙古話說得流利無比，往年帶兵之時，又諳熟官府中事，衆(zhòng)官雖疑，但也不敢妄言。
樑蕭開倉放糧，少許販濟災(zāi)民，大部用來徵召河工，七日之中，便召集民工六萬。樑蕭審明澇勢，圖畫山河，將民工分派各部，或是挖渠分流，或是高築堤壩，或是製作器械，或是掘堰蓄水，沖刷泥沙……他本有通天徹地之才，一朝得展所長，當(dāng)真算無遺策，奇計百出，不出半月之功，便將洪水氾濫之勢遏住。一月期滿，河水盡平，逃難災(zāi)民重歸故里，此時元廷也漸漸聽到風(fēng)聲，派人來探。樑蕭心知不可久留，放出那長官與河監(jiān)，揚長而去。
那二人得了自由，怒氣沖天，急遣人馬緝拿，但徒自擾亂鄉(xiāng)里，卻無樑蕭蹤跡。忽必烈得知河患消解，龍心大悅，對開倉放糧之事竟也不予追究，反而大大稱讚一番。那二人驚喜交進，將治水功勞盡都攬在身上，對被擒受辱、緝捕樑蕭之事，卻是隻字不提了。
樑蕭脫身之後，沿河而行，望著湯湯河水，想這月餘經(jīng)歷，忖道：“這條河裹挾泥沙，奔涌而下。我今年治好，明年不免再度氾濫，如此循環(huán)不休，何時是個了時。曉霜爲(wèi)人治病，常說‘正本清源’，治河未嘗不該如此，但若要正本清源，只怕要去大河源頭探個究竟不可?！?
想到此處，他順著黃河西行。這一日，歷經(jīng)潼關(guān)，抵達(dá)長安附近，忽地憶起故人，輾轉(zhuǎn)到華山腳下，一問鄉(xiāng)里，才知趙家、楊家、王家的遺眷盡被李庭接到大都贍養(yǎng)。樑蕭心中悲喜，信步來到山南小屋，卻見綠竹陰森，清泉潺諼，一輪小水車在屋前嘩啦啦轉(zhuǎn)個不停。樑蕭推門而人，卻見牀被依舊，桌椅宛然，“天道酬勤”的條幅上卻已佈滿細(xì)細(xì)蛛絲。
樑蕭從木桌上拿起一隻竹鳥，這竹鳥是他做給阿雪的玩物，擱置已久，佈滿灰塵，淚眼模糊中，彷彿又見那個圓臉的少女在遠(yuǎn)處拈針縫衣，可伸手拂去，卻是空無一物。樑蕭將竹鳥貼在臉上，淚水順頰滑落，沾滿枯黃的鳥翼。
好半晌，他才舉步出門，將那竹鳥調(diào)好機括，伸出手掌，那鳥兒撲得一聲，躥上天去。樑蕭悵望半晌，忽地嘆了口氣，不待竹鳥落地，寂然西去。
花曉霜醒來時，只覺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在身上，劇痛稍稍緩解了些。勉力張眼瞧去，卻見身處一個山坡，四面古木森然。忽聽韓凝紫笑道：“你知道這是哪裡？”花曉霜轉(zhuǎn)眼望著她，茫然搖頭。
韓凝紫道：“這裡叫做百丈山。樑蕭曾駐兵於此，以一千鐵騎大破十萬宋軍，威風(fēng)得緊呢。”她提及樑蕭?；〞运裆哉瘢e目望去，襄陽城樓隱隱約約，在天邊勾勒出細(xì)小線影。不防韓凝紫突然揪住她頭髮，抽她兩記耳光，嘻嘻笑道：“這是替鶯鶯打的，樑蕭那小賊朝三暮四，竟敢拋下我那師侄，勾搭上你這小浪蹄子。哼，你當(dāng)還能見著那小賊麼？告訴你吧，我已派人給花清淵和凌霜君送信，讓他們來此見我。我不僅要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還要他們嚐嚐喪女之痛。你信不信？他們?nèi)舾也粊?，我便把你賣到窯子裡去，讓普天下的臭男人都來疼愛凌霜君的寶貝女兒。”說罷咯咯直笑。
花曉霜原本心喪若死，聽得這話，卻不由打了個哆嗦，心道：“落到那般處境，端地生不如死，但她叫來爹爹媽媽，必要用我脅迫他們，我又豈能害了他們?！甭砸荒?，忽道，“韓凝紫，你本來就是我的手下敗將，暗算傷人，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韓凝紫臉色一變，寒聲道：“小殘人，你說什麼？”狠狠抽了曉藉兩個耳光，打得她嘴角流血，冷笑道，“若非樑蕭那小賊弄詭，憑你這點微末伎倆，又豈是我的對手？”花曉霜道：“我是微末之技，誠然不假，你連我都打不過，豈非更沒本事？”
韓凝紫臉上青氣一現(xiàn)，擡起掌來，卻又停在半空。敢情花曉霜這兩句話正好點中她心底要害。韓凝紫自以爲(wèi)無論容貌本事，都遠(yuǎn)勝凌霜君數(shù)倍，但那個什麼都不如自己的賤人卻偏生霸佔了自己心愛之人。此恨可比天高，輸給誰也不打緊，輸給這對母女一分一毫，那也是萬萬不能的。
她轉(zhuǎn)了數(shù)個念頭，拍開曉霜穴道，說道：“好，咱們再比一次，看你還有什麼法子勝我？”後退數(shù)步，美目生寒?；〞运逼鹕碜樱龅財E起手掌，拍向頭頂。韓凝紫見狀一驚，豈容她輕易就死，倏地?fù)屔?，左手勾她腕脈，右手食指，點她胸口要穴。
花曉箱傷勢沉重，身手遲鈍，更不料韓凝紫來勢如此迅疾，陡然間已被她扣住手腕。但她豈肯再落人手，受盡欺辱，當(dāng)下想也不想，右掌斜撩，左膝疾起，頂向韓凝紫小腹，正是“暗香拳法”中一招“踏雪尋梅”。韓凝紫暗自冷笑，嘴裡卻叫聲：“好?！笔钩鲲h雪神掌中的“小霰散手”，雙臂一圈，便將花曉霜右臂纏住，喝聲：“斷！”原來，她那日輸給曉霜，事後反覆揣摩，只覺“暗香拳法”處處剋制“飄雪神掌”，急切難破，但她也知花曉霜內(nèi)力低微，最妙莫過於近戰(zhàn)，以擒拿手法與之糾纏，令其空有拳法，也無力施展。
花曉霜只覺右臂劇痛，驀地想起“暗香拳”中有一路叫做“折梅手”的擒拿手法，當(dāng)下使將出來，奮力掙扎。韓凝紫一不留神，幾乎被她掙脫，不覺焦躁起來：“這小丫頭渾身是傷，若還拿她不住，成何體統(tǒng)？”怒哼一聲，運轉(zhuǎn)“冰河玄功”，侵人花曉霜右臂。花曉霜只覺那道冷流洶涌而人，不假思索，施展“轉(zhuǎn)陰易陽術(shù)”，陰脈人，陽脈出，“冰河神功”本是純陰內(nèi)功，在九大陽脈中一轉(zhuǎn)，須臾間化爲(wèi)烏有。韓凝紫連催真力，卻如石沉大海，花曉霜蒼白麪孔反而隱現(xiàn)紅暈，大有內(nèi)息充盈之相，不由暗生驚懼：“數(shù)月不見，這小丫頭內(nèi)功大進了麼？”她生平自負(fù)，絕不相信這小丫頭勝得過自己數(shù)十年修爲(wèi)，當(dāng)下右手微縮，將花曉霜左掌沾住，雙掌內(nèi)力此起彼伏，向花曉霜攻來。
花曉霜卻不管對方有甚變化，只需內(nèi)勁涌來，便左掌導(dǎo)入，右掌攻出，右掌導(dǎo)入，左掌攻出，轉(zhuǎn)陰易陽，不過用上少許內(nèi)力，便將韓凝紫驚濤駭浪般的攻勢一一化解。相持約莫一柱香的工夫，花曉霜鬢生微汗，面色白裡透紅，豔若桃花；韓凝紫卻漸漸臉色蒼白，眉間透出一絲死黑之氣。驀然間雙掌忽撤，後退數(shù)步?；〞运娝樕喟?，眉頭急顫，似在抵禦極大痛苦。正當(dāng)詫異，忽見韓凝紫蛾眉一蹙，咬牙道：“小賤人，你敢對我用毒？”
花曉霜恍然大悟，敢情她被迫用出“轉(zhuǎn)陰易陽術(shù)”，無意中竟將“九陰毒”度過去。韓凝紫不知不覺著了道兒，痛苦之餘，怒不可遏，抽出一柄短劍，撲上來刷刷數(shù)劍，又快又狠?；〞运贿叡茏?，口中叫道：“你，你先別動，我教你怎樣逼毒？”韓凝紫只當(dāng)她有意譏諷，出手越發(fā)狠辣。不出兩合，花曉霜小臂便中了一劍，血透衫袖，眼見韓凝紫勢若瘋狂，情知再不逃走，勢必死於劍下。她先前雖存死念，卻是迫於無奈，但有一線生機，自不會輕易就死，當(dāng)即捂著傷口向山下奔去。韓凝紫正欲追趕，忽覺頭暈?zāi)垦＃瑴喩戆l(fā)冷，禁不住一跤跌倒。情知再不抗拒，毒人五臟，其勢難救，當(dāng)下不敢遲疑，盤膝運功，不敢挪動半分。這九陰奇毒本是她一手造就，今日親受其炙，也算是造化弄人，報應(yīng)不爽了。
打坐片刻，韓凝紫勉力將九陰毒壓制於經(jīng)脈之中，但她所練“冰河玄功”本爲(wèi)純陰一路，與九陰毒秉性相同，只會助長其勢，無法徹底化解，但覺周身忽癢忽痛，乍冷還寒，諸般古怪滋味一起涌來，花曉霜生平所受九陰毒脈之苦，她此時也一一領(lǐng)受，內(nèi)心不覺將花曉霜怨入骨髓，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而後稱快。
她咬牙切齒一陣，扶著樹木踱到山腳，卻見郊野空曠，哪有曉霜影子，正自煩惱，忽見來路上出現(xiàn)二個人影，定睛一望，正是花清淵與凌霜君，只見一個長袍廣袖，豐神如玉，一個碧裳螺髻，清麗脫俗，兩人並肩而行，步履飄然，絕似一對璧人。
韓凝紫望著二人走近，一顆心好似被人擰成一團，渾身血液時凝時沸，眼眶又酸又熱，幾乎便要涌出淚來。卻見花清淵在丈外止步，也呆呆盯著她，眼神似喜似悲，凌霜君卻咬著嘴脣，杏眼中似要噴出火來。
三人默然注視，誰也不先說話。過了良久，花清淵嘆了口氣，幽幽道：“紫兒，多年不見，你憔悴多了！”二女都不料他沉默許久，卻說出這句話來，均是一呆，韓凝紫情難自禁，脫口道：“你……你也變了好多……”凌霜君見這情形，只氣得身子發(fā)抖，一頓足，轉(zhuǎn)身便走，花清淵吃了一驚，將她挽住，道：“霜君，你去哪裡？”凌霜君怒道：“你都不把曉霜放在心上，我還管她作什麼？”花清淵一徵，道：“我怎麼不把曉霜放在心上？”凌霜君死死盯著他，咬牙道：“你見了這毒婦，不問女兒下落，卻偏與她卿卿我我，當(dāng)我是透明人兒嗎？我這輩子，見過的冷血漢子，以你花清淵爲(wèi)最。”花清淵臉色發(fā)白，卻又無言以答。他一見韓凝紫，就全然不由自主，說出那句話來，明知不對，卻也難以抑止。凌霜君見他呆滯模樣，知他心中有愧，更覺委屈，禁不住啜泣起來。花清淵嘆了口氣，將她樓在懷裡，向韓凝紫道：“紫兒……咳……韓姑娘，小女無辜，負(fù)你的是我，你若放了小女，花清淵任你處置。”
韓凝紫與他久別重逢，原本神飛意馳，忘乎所以，忽見他撫慰凌霜君的溫柔樣子，不禁妒火重燃，臉色青白不定，忽地輕笑道：“韓姑娘，韓姑娘……”她輕呼數(shù)聲，語中已帶上哭腔?；ㄇ鍦Y見她神色怪異，忍不住喚道：“韓……凝紫，曉霜到底……”韓凝紫忽地柳眉倒豎，喝道：“韓凝紫是你叫得的麼？”她望著凌霜君，冷笑道，“你的寶貝女兒，早被我砍成十八塊，丟到漢江中餵魚去了?！?
花清淵倒退兩步：臉上全無血色。凌霜君見韓凝紫獨自一人，便已猜到曉霜遇害，聽得這話，二十年仇恨驀地涌上心來，掙開花清淵，撲將上去。韓凝紫揮劍相迎，轉(zhuǎn)眼間，這對情敵已鬥在一處。
論及武功，韓凝紫本來高出凌霜君甚多，但她身中“九陰毒”，舉動遲滯，拆了二十來招，被凌霜君一掌打在胸前。韓凝紫步履踉蹌，幾乎跌倒。凌霜君重創(chuàng)仇敵，既驚且喜，正要搶上結(jié)果對方。忽見眼前人影一閃，花清淵已將韓凝紫扶在手裡。凌霜君頓時如墮冰窟，呆了一呆，悽然道：“好，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還是如此，花清淵，你這一生，是護定了這毒婦麼？”花清淵神色瞬息數(shù)變，轉(zhuǎn)眼望去，只見韓凝紫面色委頓不堪，櫻口鮮血流淌，一時間，怎也狠不下心腸對她動手，只得道：“無論如何，也要問個明白……”話未說完，忽聽身後一聲怒哼，他掉頭望去，只見花無媸一臉怒容，公羊羽、九如、雲(yún)殊與花生各站一隅，這纔想起早先約好，自己與凌霜君前方誘敵，這四大高手伺機奪人。
公羊羽踏上一步，寒聲道：“韓凝紫，你方纔的話可是當(dāng)真？”韓凝紫雖沒親眼見過窮儒，但公羊羽這身行頭頗爲(wèi)扎眼，一瞧之下，便已知曉，自知今日難逃公道。但她性子倔強，寧死不屈，便冷笑道：“我騙你做什麼？我親手殺死那小賤人，你沒瞧見這劍上的血跡嗎？”花清淵奪過短劍一看，果見那劍脊上血跡未乾，頓時心頭一空，望著韓凝紫，彷彿癡了一般。
公羊羽面色陡沉，忽地縱聲厲嘯，身形一晃，手起掌落，向韓凝紫當(dāng)頭拍落?；ㄇ鍦Y見得掌來，不由自主擡掌格擋，父子二人掌力一交，花清淵左膝一軟，跪倒在地，頰上現(xiàn)出一抹紅暈。公羊羽怔了徵，驀地長嘆一聲，撤了掌力，悻悻道：“罷了，我不管啦?！被o媸眉眼通紅，恨聲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哼，你也不配管他。”公羊羽頹然道：“你說得是，我當(dāng)真不配?！睊云鸫笮?，退在一旁。花無媸上前一步，逼視花清淵，厲聲道：“你還要護著她嗎？”花清淵只覺腦中亂哄哄的一片，但手中挽著韓凝紫，仍不放開。
九如不由嘆道：“悠悠蒼天，不佑善人，花曉霜懸壺濟世，活人千萬，卻終究不得善終。唉，罷了罷了，世間事多是如此?；ㄉ?，走吧！”花生愣了一下，忽地兩眼瞪圓道：“師父，你是說曉霜死了？”九如瞧著這個傻徒弟，暗暗嘆息：“鬧了半天，你現(xiàn)今才明白麼？”當(dāng)即點了點頭，道：“不錯！”花生呱得一聲，跳起三尺，指著九如鼻尖怒道：“老和尚騙俺，曉霜怎麼會死？她怎麼會死？”九如道：“她也是血肉之軀，怎會不死？”花生好似熱鍋上的螞蟻，狠狠踱了兩步，猛搖頭道：“不對不對，別人會死，但曉霜那樣的好人，怎麼會死呢？樑蕭不會死，曉霜也不會死的。”在他心中，怎也不信曉霜死了，環(huán)眼睜得老大，瞪在九如臉上，模樣忿怒之極。韓凝紫冷笑道：“我親手殺的，還不對麼？”
花生怒道：“你騙俺，俺不信！”韓凝紫道：“你不信麼，可以看劍上……”話未說完，花生大喝一聲，一拳揮來，花清淵出手抵擋，但“大金剛神力”有撼天動地之威，花清淵心有旁鶩，頓被逼了個手忙腳亂。
花無媸不豫道：“九如和尚，天機宮之事自有天機宮處置，你們師徒定要架樑麼？”九如冷笑一聲，叫道：“花生，走吧，別人的家事，咱們少管爲(wèi)妙?！被ㄉ勓酝Ｊ?，愣了一愣，忽一頓足，向著遠(yuǎn)處狂奔而去。
九如欲要招呼，但終究忍住，搖了搖頭，嘆道：“老窮酸，就此別過?！惫蛴痣m與他鬥嘴，心中卻有惺惺之意，也合十作禮，道：“恕不遠(yuǎn)送。”九如長嘆一聲，木棒著地一撐，人已在數(shù)丈之外了。
花無媸目視花清淵，又道：“清淵，我再問你一遍，你當(dāng)真護定這毒婦麼？”花清淵眉頭連顫，忽一咬牙，道：“不錯，我花清淵既無流水公之武功，也無元茂公之奇學(xué)，更沒有你的精明算計。我……我是天機宮古往今來，第一個無能無用之人?！被o媸不料他說出這番話，微覺徵忡，卻聽花清淵續(xù)道：“從小到大，瞧著先人遺蹟，我便打心底鄙夷自己，故而從不敢拂逆孃親。你要我娶霜君，我沒違拗，你要我做宮主，我沒推諉，你要我暗算樑蕭，我也做了，你讓我冷落曉霜，另生鏡圓，我一一照辦……”
花無媸道：“這個節(jié)骨眼上，說這些作什麼，難道是我錯了麼？”花清淵道：“母親算無遺策，豈會有錯，千錯萬錯，都錯在孩兒，只怪孩兒沒膽量，也沒本事。有時候，我真羨慕樑蕭，他敢作敢爲(wèi)，敢愛敢恨，即便大錯特錯，也勝我花清淵百倍?！被o媸臉色一陣蒼白，澀聲道：“是啊，我管束你太緊，你真該大大恨我纔是！”
花清淵搖了搖頭，道：“孩兒豈敢怨恨母親，當(dāng)年元茂公早逝，天機宮大廈危傾，母親獨力支撐，受過許多委屈，若無過人決斷，哪有今日之局?！惫蛴饑@道：“是了，是我的錯，從小到大，我都沒能好好教你若你有我一身武功，花流水又算什麼？”花清淵搖頭道：“也不怪爹爹，人各有志，不可強求，爹爹性子蕭灑，若被縛於天機宮內(nèi)，太也委屈?！弊怨蛴鸱蚱薹茨恳詠恚ㄇ鍦Y第一回如此相稱，公羊羽百感交集，瞧了花無媸一眼，心中忽有愧悔之意。
花清淵轉(zhuǎn)頭對凌霜君道：“霜君，我生平最是對你不起。但情之一物，當(dāng)真無法理喻，我雖百無一用，但由始至終，心中卻只容得下一人。今日重見凝紫，我才明白，當(dāng)年與她相別之際，花清淵這顆心便已留在她那裡，今生今世……也無法取回了！”他語氣雖力持平靜，凌霜君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