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說法自然是無稽之談, 至於活神牙美是怎麼想的，並沒有人知道。後來A市的人一批一批地踏進了她的旅館，最後一批人帶走了談夫婦的遺孤。在那之後, 牙美很快也死了, 把秘密帶進了墳?zāi)埂?

“嚴(yán)妮在山上救過打獵受傷的老邢, 通過他, 我十幾歲的時候知道了這件事, ”司徒說，“如果你沒有回來，這事兒就算了, 但是你來了……我不知道你爲(wèi)什麼回來，而且是兩次。”

談越還沉浸在他口中的過去：“爲(wèi)什麼她要把孩子換掉？”

“因爲(wèi)她的兒子被選上了, 下一任的神就是你。其實神和人根本沒有什麼區(qū)別, 那一點所謂的巫術(shù)也早就被我燒了, 我不屑要那種東西……眉鎮(zhèn)走私已經(jīng)有很久的歷史了，從她那一代開始, 女人負(fù)責(zé)□□出境，她大概不想你也過這種生活吧，終日和毒品混在一起。”

“交換人生？”

“對。”

談越眨了眨眼睛，他的胸口很燙，身體在發(fā)燒。有酒的緣故, 也有別的原因。

他們的人生被顛倒了, 錯了位。蝸居在客棧裡被限制不能離開W市的人本該是談越。甚至談越這個名字也本不是他自己的。司徒應(yīng)該長在A市, 有一對大學(xué)教授的養(yǎng)父母, 生活優(yōu)裕, 長大後做一位畫家。二十六年前牙美的一念之差，令他們從此天差地別。

他想了下, 說：“對不起。”除了這句話，談越也想不出來他還能說什麼。

司徒被遺落在了眉鎮(zhèn)，從十幾歲開始他瘋狂尋找過去的蹤影。他在報紙、雜誌、網(wǎng)絡(luò)上找到了談越，這個佔有了他一切的男孩。談越過得似乎很舒服，家庭和睦，學(xué)業(yè)有成。畢業(yè)後他甚至把攝影的愛好做成了職業(yè)，令人豔羨。見面之前，司徒是這樣覺得的：談越是另一個世界的他，理想版本的他。

數(shù)年之後談越來到眉鎮(zhèn)，司徒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不是他以爲(wèi)的那樣。二十多年來，司徒代替了談越，談越卻做了另外的自己。

談越辭職了，與父母斷了聯(lián)繫，沒有朋友沒有計劃沒有未來，唯一熱衷的事是自殺自殘，精神狀態(tài)堪憂。這與他從前看見的、想象的談越大相徑庭。

司徒本應(yīng)該恨他、討厭他，在竹林裡狠下心殺了這個鳩佔鵲巢的人。他卻顛來倒去地喜歡上了談越，連老邢都看出來了。這是理應(yīng)無疾而終的一段感情。不想一個月之後，談越離開眉鎮(zhèn)又原路返回，以這種偏激的方式回饋了他的愛。

雨又大了，窗玻璃在風(fēng)雨裡被撞得哐哐作響。黑暗之中，司徒執(zhí)手吻了談越的指尖，一個冰冷的吻。

他說，一切都將結(jié)束了。

門被反鎖了，夜格外漫長。談越聽見了槍聲，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與他的心跳一樣微弱，他睜著眼等到了天亮，又等到了下午，直到門開了。

在門外，他看見的不是司徒，而是一小隊穿制服的特警。

談越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說了一遍：兩個月前，他來到眉鎮(zhèn)，他意外發(fā)現(xiàn)了客棧□□。客棧老闆司徒委託他到X市報警，他可能是失聯(lián)的線人。

雨已經(jīng)停了，山上到處都是腳印，沒人知道昨晚到底有多少人上了山。天空露出清純無比的本相，藍(lán)得詭異，白雲(yún)好像流動的棉絮，被微風(fēng)沖刷著，連久違的太陽也出現(xiàn)了。再過半個月，W市的雨季就結(jié)束了。一切都將結(jié)束了。

警察帶著他下山，路過斷崖時，他看見那兒圍了一羣人，吵嚷不已，樹與樹之間拉起了黃色警戒線。

談越問：“那裡怎麼了？”

沒有人回答。於是他闖過去瞧了一眼，這一眼竟然看見斷崖上的大石頭邊上躺了一具屍體——他整個肩膀都被砍掉了，露出被雨水沖刷得灰敗的皮肉，表情痛苦死不瞑目，一雙渾濁的眼睛直直地穿過人羣，無神地與談越對視著。

談越難以置信地驚呼道：“老邢？！”

他轉(zhuǎn)過頭去問警察：“他死了？他怎麼會死？”

老邢是司徒的保鏢，他們幾乎形影不離。他死了，司徒呢？

警察怎麼回答他的，談越聽不下去了。他木然站在警戒線外，目不轉(zhuǎn)睛地眺望那處斷崖。太遠(yuǎn)了，他實在看不見那裡有沒有屍體，有沒有搏鬥痕跡。他是不是摔下去了——就像談越夢見的那樣，死在他親生父母死去的地方？

他渾渾噩噩地被送進了山腳下的警車裡，兩個女警仔細(xì)地詢問他這兩個月來發(fā)現(xiàn)客棧涉毒的事情，事無鉅細(xì)。談越講了半個小時，口乾舌燥。女警合上了錄音筆，向他道謝。

車窗之外，眉鎮(zhèn)的太陽悄然落下了，橙紅的夕陽餘暉蔓延了整座孟拉山，山腳下人羣攢動，到處都是奔跑焦急的警察、便衣，一輛輛警車停在山下，旋轉(zhuǎn)閃爍的警燈不知疲倦。他在車窗上看見了茫然失意的自己，駝著背，像只憔悴的蝦。

山腳下又一陣喧譁，幾副擔(dān)架從山上被衆(zhòng)人圍著擡下來，送進了雪白的救護車之中。談越險些跳起來，他連忙問女警：“拜託你，幫我看看裡面有沒有一個叫司徒的男人，年紀(jì)跟我差不多，二十幾歲，大概這麼高，長得很帥……”

其中一個女警走去看了片刻，回來時對他說：“沒有你說的人，擡下來的都是中年人。”

談越失望不已，“我很怕他死了。”

女警問他：“他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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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愛人。”談越說。

女警聞言搖了搖頭，很輕地嘆了口氣。

他在車裡待了很久，救護車載走了兩批人，守在山下的人羣也漸漸散了。警察又帶來了趙趙，也不知道他爲(wèi)什麼在這裡。他敲了談越的車窗，問他：“你沒事吧？”

“沒事。”

“鎮(zhèn)上火併了，剛剛嚇?biāo)牢伊耍チ撕枚嗳恕！?

談越只是問他：“你見到司徒了嗎？”

“沒有，他不是和你一起的嗎？”

“老邢死了。”談越說，“我看見了。”

趙趙吃驚地張開了嘴：“那司徒豈不是……”

談越閉了閉乾澀的眼睛：“老邢在斷崖死的，我懷疑他是不是掉下去了。”

“這……”趙趙說不出更安慰的話了，“也許還在呢。”

女警上了車，告訴談越他們準(zhǔn)備開車離開這裡了。談越說：“我還沒看見司徒。”

女警說：“得走了，談先生，有消息我會通知家屬的。”

談越頓時紅了眼睛，他不甘心地?fù)u下車窗向外張望，恍惚間他看見了樹林裡突然晃過了一個人影，剎那間消失在樹幹身後。

那個人是誰？

是我的幻覺嗎？

他還活著嗎？

不是的……

“樹林裡是司徒嗎？我看見了。”談越對趙趙說。

趙趙驚詫地望向樹林，然而樹木沉寂，連一絲晃動也無。哪裡有什麼人影？

他正要說你不是出幻覺了吧，談越卻慌張地開了車門。

“司徒！”談越尖利地叫著他的名字，推開趙趙，他跌跌撞撞地衝向樹林。夕陽在他身後留下很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