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地看我:“若不是爲了這兩條規定,我早毀了你了,當初澤曾說過,女人是麻煩的東西,勸我儘量別選擇年輕的女人,而我一念之差,果然遇到了你這個大麻煩。”
“那是因爲你貪圖年輕的男人血液。”我駁斥他,“你不過看中了我的皮相,想要利用我而已。”
在山洞裡,我們又一次怒視劍拔弩張,笙的眼睛亮到發光,他沉聲道:“你想背叛我麼?朱姬,沒有你,我根本無所謂,不過是少喝些男人的血;而沒有了我,你卻是無法生存,你會選擇藏身之地麼?你知道如何隱匿身份麼?你甚至不會捕獵,動不動就心軟動情,若沒有了我,你遲早會被人類殺死。”
“那就讓他們來殺我好了。”面對他的威脅警告,我並不妥協,“笙,你對我所做的一切,我從來不曾感激同意,現在章巖死了,我更是恨透了你,情願死在人類的手裡,也好過跟在你身後爲你作餌。”
他又驚又怒,惡狠狠盯著我,我想,他是動了殺機了,我不害怕。然而,他還是沒有動手,我不知道他在猶豫什麼?莫非族裡的規矩果真嚴厲至此,他雖已落了單,卻仍不敢違背。
“很好。”卻見他慢慢收起了火氣,努力淡淡地看我,“我們走著瞧,朱姬,其實我也很樂意看到你去送死,只要等到這一天,我便能再造一個夥伴了。”
說完這話,他徑自走到山洞另一頭,不再擡頭看我一眼。
自相識變身之日起,我們便爭吵不休,而章巖的死,終於成全了我與笙的決裂。第二天晚上,他果然獨自離開,再也不曾露過面。
我並不覺得難過,只是在那個山洞口,親手埋葬了章巖。往日溫文秀美的青衣少年,最後只餘下僵硬死灰的身體,他可曾愛過我?在不知道真相之前?姑且讓我相信是有一點的,畢竟,在那棟樓裡,他曾說過要保護我,願意帶我逃生。
匆匆幾十年的經歷,我也略略知曉了一點世情,當男人肯說救你,在危難之時,就算不一定會實現,也是種難得的幸福。
又是一個黯淡的夜晚,我遊蕩在最繁榮的城市裡,尋找生存之源泉。
以往與笙的爭吵,其實大半是爲了賭氣,此時他真不在眼前了,我卻還得按照他所教的方式繼續生存下去。在度過了一段困難艱辛後,我開始學會保護自己。
與笙不同,我並不在乎相貌,孤身在外的柔弱女子,如果有男人心生出邪念,那隻能怪他們自己倒黴。我有自己的方式,並且,亦不覺得是在害人。
偶爾,他們也會對我提及愛情。
此時,世界正緩慢而絕然的變化,留著辮子著長衫的男子與小腳伶仃的女人在漫天紛飛火光中抱頭逃竄,遍地滾滾的人頭和皮包著骨頭的軀幹,人類的苦難期卻是我最充盈的時期,每一條街角巷尾,都橫豎著奄奄一息的身體。
沐身於****的年代,我纔開始領略到些許長生的樂趣,冷眼旁觀,生命脆薄如紙,掙扎在陰陽一線之隔,比絕望更悲傷的只是如何能努力活下去。
登基、復辟、民主,各式各樣的新鮮詞句傾涌不受控制,激烈鼓脹洶涌的政治動盪下,人心是驚恐的,亂如沸粥的同時也是麻木不仁。
街上行人罕跡,我小心翼翼地避過巡邏的軍人和結隊成羣的過客,專門等候單身的男子。在一條僻靜的衚衕口,終於,有人將手搭在我肩上。
轉過身來,他不過二十歲的年紀,不同於大多數的男人,他沒有長辮子,也不穿長衫。
“小姐。”他叫我,“這麼晚了不要在街上行走,很危險。”
我微笑,每次,他們都是這樣的開場白,然而繼續下去,也都是一樣的目的。
他被我笑得臉紅,年青的面孔上有白淨的膚色和一雙略略含羞的眼睛,垂下眼簾,底下是一管挺直的鼻樑。
“請相信我。”他認真的說,“這幾天警察局在到處抓人,請不要在外面走動,特別是……”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停住。
“特別是什麼?”我只是微笑,一切早已駕輕就熟,什麼時候該用什麼樣的句子,我是早已習慣,爛熟到無動於衷。
“特別是你這樣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他低下頭,不敢看我,“小姐,你快回家吧,現在外面真的很亂。”
真是個害羞的孩子,我情不自禁去瞟他的脖頸,透過薄薄緊繃的皮膚,年輕強健的生命搏搏跳動不休,既然他難爲情,只好我靠近過去,輕輕倚在他身上。
“真的麼?”我柔聲說,“你說得這麼可怕,簡直會叫人不寒而慄。”
聲音帶著柔弱,有一絲絲的幽怨,通常這個時候,有些男人會了然微笑,伸過手來攙扶溫存,可是他卻退了回去。
“小姐,這樣吧,我陪你走一段,等到了你的家門口,我再離開。”他依舊是很嚴肅的模樣,濃眉中間認真的皺起,“別怕,我們一起走。”
我頓時呆住,這最後一句話,猶如一條鑰匙,打開一道久鎖的重門,它恰恰鑽入孔隙,引得機關咯咯,眼前一亮,大門後面,是整整一幕失落的風景。
多少年了?我早已忘記了該如何數日度過,所有的黃昏都是一樣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獵食、吸吮、尋求生存,哪裡還曾料到,在心底居然還有這麼一把鑰匙。
“我們一起走。”曾經有一個人,也這樣說過。
我終於笑不出來,看著他,長長嘆口氣,轉身離去。
“小姐。”他卻追了上來,“你往哪裡去?別亂走,今天晚上有幾條街被戒嚴了,真的很危險。”
不理會他的勸阻,我加快腳步,要從他身邊離開。
耳邊始終是那句話:“我們一起走。”
唉,原來生命是一張暗網,從傑的面孔到章巖的話語,每一條細絲密線,無時無刻,我都被纏繞其中,並且永遠不能解開。
我腳步輕盈,他哪裡追得上,遙遙只聽他在身後呼喚:“小姐,你千萬要小心。”
小心?我只覺好笑,才一避開他的視線,便施展跳躍,在空中飛速滑行。
前面,突然傳來腳步聲,有人迎面而來。
我立刻返身竄上牆頭,如壁虎般貼在檐下。
馬靴踏在鋪了石板的路面上,聲音格外清脆刺耳,我瞇起了眼,於夜中仔細聆聽,一共有四個人,腳步凌亂,每次跨步時都有奇怪的“咯嗒”聲。我想了想,終於明白過來,這一定是槍托敲在靴筒上的聲音,前面也許是四個軍人。
果然,不一會的功夫,四個壯年彪悍的軍人走過來,肩上揹著長槍,眉目表情兇狠,顧盼間眼色毒辣。
孔武有力的軍人向來最不容易對付,我低下頭去,緊緊攀住壁沿,努力將身體隱在黑色裡,耐心等他們走過。
然而,他們卻在牆角處停了下來,豎耳細聽。
路的那一頭,也有腳步聲‘嗒嗒’,一個人大步奔過來。
四個軍人相互使了個眼色,慢慢解下肩膀上的槍支,端在手裡,側身埋伏到牆底,凝目往聲音來處細看。
我也在牆上轉目往回看,只一掃,便不覺一怔,原來是剛纔的那個年輕人,他竟一路跟隨著我跑來了。
等他離得近了,那四個軍人馬上閃身跳出來。
“什麼人?”爲首的一個大鬍子喝道,“給我站住,不許動。”
他們舉著槍,包圍著上前用槍柄抵住他,一邊厲聲喝罵,一邊開始在搜他的身。
那個年輕人吃了一驚,然而很快鎮定下來,站在原地不動。“不要誤會,”他朗聲說,“我只是個學生,我的名字叫何其。”
粗魯的軍人橫眉立目,他們已在他上衣口袋搜到了幾枚銀元角子,統統塞進自己的口袋,卻仍不肯放過他。
“學生?”那個大鬍子“呸”地一聲,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濃痰,“學生算個屁!這年頭查的就是學生,老子看你倒像是個革命黨。”又吩咐手下:“給我好好的搜,把鞋子也給扒下來,看看到底有沒有什麼傳單字條一類的東西。”
他們把他推倒在地,脫下鞋襪裡外細翻,從他的褲袋裡尋到一封信。
那個領頭的大鬍子一把搶過來,叫左右擦亮火柴,湊在眼下仔細地看,只見他小眼睛轉得愈來愈亮,終於,哈哈大笑起來:“好啊!這小子果然是革命黨一夥的,這次火車站放炸藥的案子肯定也有他一腿,來人,給我抓起來,帶回去好好的審。”
“還給我。”年輕人何其怒吼一聲,撲過去要搶,“這是我父親寫給蔡先生的信,你們不要冤枉好人。”
然而他雙拳難敵衆手,他們衝過來輪流用槍托砸他的身體,把他打得又摔倒在地。
“我管你們誰和誰。”大鬍子獰笑道,“總統大人已經下命,無論是誰,只要與革命黨連帶了關係,一律帶回局裡去問話,你敢違抗命令,我看是活得不耐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