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夏季怎麼也黑不下去的天空,到了冬日,夜幕一下子就會降臨,沉甸甸地往下壓,日光一旦徹底消失,夜風便會一陣緊似一陣地颳起,溫度直降,凍得叫人受不了。
周芝齡抱著大詞典,騰出另一隻手來迅速地將原本圍在脖子裡的圍巾向上撥開,整個包住腦袋和耳朵,在下巴處打個結固定住。
由於圍巾是紅色的,包在頭上後看起來便格外顯眼,Rolf扭頭看了她一眼,好像在笑又好像不在笑,周芝齡揉了揉開始慢慢被凍紅的鼻頭,解釋道,“冷嘛,沒辦法。”
此刻Rolf也將黑色的毛線帽子稍稍向下拉了拉,將耳朵的下半部分也遮住,周芝齡注意到他空蕩蕩的脖子,下意識地想要問一句,你冷嗎?可是問了之後又能怎麼樣呢,就算他真的說冷,自己也一點辦法都沒有啊,何況他多半不會說真話的,她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盯著他挺拔利落的側臉看得時間長了,簡直錯覺他有些變透明瞭。
約莫是感受到了身側灼灼的目光,Rolf回頭問她,“怎麼了?”
也許是因爲他被凍得發白的緣故,也許是因爲濃得化不開的夜幕,周芝齡覺得他那冷灰色的眼睛今夜看起來格外漂亮,也沒了以往那聰明又冷淡的感覺,只覺得在閃著光。
“啊,沒什麼沒什麼。”周芝齡快跑兩步和他並肩站著,覺得他好像也沒有以往那麼難接近了,開口說道,“那麼……剛纔他們到底和你說了什麼呀?”
“你知道小紅帽爲什麼會被大灰狼吃掉嗎?”
“因爲她話太多了。”
“你也知道啊?”
“畢竟我們的幽默水平也就這樣了。”少女聳了聳肩。
Rolf難得地笑了笑,好像終於認同了一次她的幽默感,“他們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維羅納的酒吧。”
“哈……這個時候去什麼維羅納的酒吧,他們一定是交換生吧,”周芝齡重重地嘆了口氣,“真羨慕他們。”
“所以我拒絕了。”
“纔不是,”這一次也許是因爲寒冷的天氣將腦袋凍住的緣故,周芝齡沒能及時把話吞回去,“你明明是不喜歡和別人交往才拒絕他們的。”
Rolf聞言擡頭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迴應什麼,周芝齡的話便落在空氣中,無人接住,慢慢飄散而去了。
兩人沉默著走了一段路,終於走回了學校門口,此時塔樓上的燈已經全部亮了起來,城牆上零散地亮著幾點燈光,大門也已經呈半關閉狀態,看來多數人都已經離校了。
周芝齡暗自擔心自己的話惹惱了Rolf,覺著他大概會將東西還給自己,就此在校門口和她告別,可他一言不發繼續向前走著,好像沒有要說再見的意思。
於是周芝齡鼓足勇氣,開口打破沉默道,“其實,我也沒有朋友,我們……我們也算不上是真正的朋友,這些我都是知道的,不過……我以前是有朋友的。”
Rolf仍然沒有接她的話,又沉默著向西走了一會後,周芝齡小心翼翼卻又堅定地繼續說道,“我以前最好的朋友叫楊,我們是高中同學,可她說我害她不能去留學,所以和我絕交了,就是……不再是朋友了。我媽和我說,沒有關係的,你又不靠她活著,你也不用再見到她了,所以沒有關係的,可是怎麼會沒有關係呢?我最近時常會想起她,有時候還會夢到她,想起以前在高中時的日子,明明過得很開心啊,可到最後我腦海裡總會響起他們說的話,‘周芝齡就是這種自私又冷漠的人’、‘你就是見不得我好’。”
Rolf看了她一眼,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好像因爲此刻兩人的耳朵都被遮擋住的緣故,他爲了聽清她說的話,靠得更近了一些。
周芝齡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低著頭絮絮叨叨地說著,“失去了她之後我才發現,其實自己也沒什麼朋友,好像以往那些熱熱鬧鬧的過去都是假象。如果她還是我的朋友,我現在一定每天都會在網絡上和她聯繫,然後興高采烈地告訴她,我今天又怎樣怎樣了,明天打算去做什麼,可是現在都不行了,我經常會覺得很孤獨。我不是說你和胖子不重要,只是每一段關係都不可替代,楊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失去了她之後我連帶著失去了很多東西。今年不想回家過寒假,也是因爲我覺得回家了也沒有朋友在等著我,不是說我真的一個朋友都沒有了,但我能感覺到有些事情發生了變化。來了這邊後我總是覺得很孤獨,我和自己說,那是因爲你在留學啊,你在很遙遠的地方生活啊,可是如果我回家了,竟然還是覺得孤獨,我一定受不的,我會覺得自己是個很失敗的人,雖說我現在也挺失敗的。”
說話間,他們走上一條岔路,離開了相對熱鬧的主街,才拐過一個拐角,街道便空無一人地冷清著,小教堂的木門微微隙開一條縫,和城內廣場上的華麗主教堂相比,這裡實在是乏人問津,還不如隔壁的標本博物館來得吸引人。
直到這個時候,Rolf才輕輕地說了句,“沒關係的,你還有家人。”
“當然,家人很重要,可是家人沒有辦法代替朋友,而且家人時常讓我倍感壓力。如果我這次回家了,一定會見到許多親戚,他們也一定會對我說,啊,周芝齡你在留學啊,真是了不起啊!真的,我不想聽到這些話,因爲我現在過得很失敗,我就是因爲沒辦法在國內好好地念大學纔出國的,現在出國在外,意大利語說不好,和這裡文化隔閡又那麼深,功課也不會,說不定還會因爲掛科而無法升入二年級,也找不到可以接納我的朋友圈子,除了你和胖子以外我連個熟人都沒有,就連Lisa他們似乎也不喜歡我,因此我常常覺得自己很失敗。這種時候,如果有人對我說,周芝齡你真是了不起啊,我一定會覺得很刺耳,因爲這太諷刺了。”“沒事的,你太緊張了。”Rolf再次輕輕地說道,這次他沒看周芝齡,而是看著地面的積雪。
風從小巷間穿過,捲起“嗚嗚”的風聲和細雪。
“如果今天不是你在圖書館陪著我,我一定會覺得更加難熬,我一定不知道這個可怕的考試季要怎麼度過,現在有了你和胖子,我只是覺得這些事情很煩,下週要去做的古建築測繪很煩,可是如果沒有你們,只剩下我一個人,我一定會非常恐懼,會不知道要怎麼辦的。”周芝齡扯了扯雙肩包的帶子,又揉了揉抱著綠磚的手臂,“所以你們對於我來說,很重要啊,可能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重要吧。我有一個捷克還是斯洛伐克的室友,其實我們語言不通,她就算在家我們也說不了什麼話,偶爾我們一起吃飯,也只是靜靜地坐著吃飯,氣氛冷冷的又很尷尬,可是,她在家我會覺得更好受一些,儘管她對於我來說就是半個陌生人。”
Rolf突然停下了腳步,察覺到他沒有跟上來,周芝齡轉身看著他,尷尬又慌張地說道,“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對不起我只顧著自己……”
“有人陪伴會更好一些嗎?”Rolf抱著紙袋裡的甜點原料,目光停留在街巷劃分而出的夜色中,接著又轉向周芝齡,“所以你認爲陪伴是很重要的事情是嗎?”
他看起來意外地嚴肅,周芝齡愣了一下,說道,“當然是很重要的事情了,雖然這樣說,會顯得我很懦弱,但是,我還是要說,我覺得陪伴是很重要的事情,非常重要,沒人陪伴的話,我會恐懼和不安,也不至於活不下去,但是一個人的話,會覺得很難受,很……不舒服。”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孤獨纔是人的常態呢?”
“你爲什麼要這樣說,”周芝齡罕見地帶著一絲倔強的神情看著他,“明明所有人都熱鬧地生活著,孤獨的只有我和你而已!”
“因爲只有微不足道得小事纔可以熱熱鬧鬧地去做,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只能自己去做。”
周芝齡無力地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努力爭辯些什麼,最終卻是泄了氣般,垂著紅色的腦袋道,“好像確實是這樣,可是人類這種生物真的可以經受住長久的孤獨嗎?我有的時候會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往往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重要得多,而我們總是去忽視這些關係,認爲這不過是尋常的交集,以爲就算是自己一個人也是可以的,過分相信自己的強大,但其實沒有人可以真正孤獨地活著啊。”
認真地聽完了周芝齡說的話,Rolf向前幾步,站在了和她並肩的位置,“你不要害怕。”他溫柔地說道,聲音很低,低得快要被這刮過窄巷的夜風吹走了。
“怎麼會不害怕呢,胖子總說自己要打入意大利人的圈子,自己要打入德國人的圈子,哦,對了,你千萬不要把那些德國人介紹給胖子認識,”周芝齡突然停下腳步,站住看著Rolf,“如果連胖子也不在了,我們之間也……”
“我和他們不熟,”Rolf打斷周芝齡的話,指著上坡路上的一棟臨街的公寓樓問道,“你家是不是快到了?”
不多的幾次Rolf送她回家,他們也都是在這裡告別的。
“是啊,我家到了,”周芝齡伸出手去示意Rolf將購物紙袋遞給她,“謝謝你,就送到這裡吧,路上當心。”
突然掌心一涼,她眨了眨眼睛,在路燈的燈光下細小的雪花飄落在她的手掌上,隨後很快融化掉,消失得無影無蹤,“啊,下雪了。”
雪花被夜風颳起,在坡道上打著旋,很快密集了起來,“好像又要變成暴雪……”周芝齡喃喃道,伸著的手又放了下去,“去我家歇一會吧,也許一會雪就停了。”
“不用了,”Rolf拒絕道,“現在走還來得及。”
“算了吧,天已經黑了,下著雪你一個人還要走山路。”周芝齡搬出之前他在山腳下說過的話來。
嘆了口氣後,Rolf側轉身體看了看回去的路,又看了看不遠處的公寓樓,“那走吧。”
這是他第一次在這條路上繼續前行,那是一片位於城市西側的小型社區,臨街的那棟緊貼著坡道而建,社區的整體地勢要低於道路,因此整個一樓是在道路下方的,爲了保證採光,一樓的陽臺和坡道之間間隔了約有兩米,看起來一樓就像多了一個下沉花園,似乎爲了不辜負這種奇特的地勢,一樓也不負衆望地將自家陽臺和這個小花園種滿了花草。
“你看,這就是我的房間。”周芝齡指了指二層帶有陽臺的那個屋子,因爲一樓在道路下方,所以二樓便幾乎和道路平齊了,爲了保證安全,靠近公寓的這一段沿街裝了綠色的鐵絲網,一樓的植被花草便鬱鬱蔥蔥地竄到了鐵網之外。
“你的木百葉窗簾忘關了。”Rolf說道。
“哦,是啊。”周芝齡看也沒看,便帶著Rolf走下臺階,進入社區。
除了沿街的一棟獨立四層公寓外,裡側的公寓呈現出“凹”字型,與臨街的那棟組成了一個“回”字型,顯然獨立的那棟是新建的,後面的則是翻修過的老樓,組合在一起又變成了非常典型的城市中的意式社區模式,靠近門房那一側停了一排自行車,中庭裡除了一些小花圃外,還種了一些常青植被,因爲冬季的緣故,細小的針葉呈現出墨綠色,樹冠部分已蒙上了薄雪。
“陽臺就在你每天上學的必經路上,怎麼會忘了?”Rolf在樓道里又提起這個話題。
“就這樣一直半開著不是很好嗎,”周芝齡摸出鑰匙開門,“天亮了會有陽光,入夜了會有月光,爲什麼一定要全部拉著呢?”
“你的屋子就臨街,層高還那麼方便入室偷竊,你不覺得不安全嗎?”
“值得憂慮的事情那麼多,爲什麼還要擔心這種沒發生的事情。”
進門開燈後,Rolf問道,“你的捷克還是斯洛伐克的室友不在?”
“嗯,不在,她打黑工去了。”周芝齡拉開椅子讓Rolf坐下,因爲屋內暖氣充足的緣故,她解開圍巾同時將外套脫下掛在椅背上,“你坐一會,我給你倒咖啡,再做一些紙杯蛋糕給你吃吧,不……那個有些費時間,還是烤一些曲奇好了,很快的,稍等。”
說完周芝齡就抱著那些材料進廚房去忙碌了,在外面喝著咖啡休息了一會的Rolf進廚房去看周芝齡做曲奇,“你做這些好像很熟練。”
“主要是因爲我很喜歡吃蛋糕啊,順便就學了一些別的甜點,蛋糕這種東西又漂亮又甜,幾勺麪粉、一點黃油、幾個雞蛋、一些牛奶,再加上砂糖和甜味劑,只需要在烤箱裡轉一會,”說著她的手指在空氣中輕輕轉動一圈,嘴角向上勾出一個得意的弧度,“就會變成一個好吃的蛋糕,簡直就像仙王的魔法。”
“你知道嗎,在西餐中,甜品是個單獨的分類,如果你報考藍帶學院,學西式甜品就是學西式甜品,不等同於學西餐,因爲西餐的難度遠大於甜品,所以甜品總得來說,是一種技術上難度不大的東西,而蛋糕又是甜品中最基礎的一款,因此,這實在是說不上什麼魔法。”
“你什麼也不懂,Rolf!”
“我又不是瓊恩·雪諾。”
“甜品真正的魔法就在於,明明是一樣的配料,一樣的步驟,但是不同的人做出來卻是不一樣的味道,就連自己,帶著不同的心情每一次也可以做出不同的口感來。”
“周芝齡愛吃蛋糕。”Rolf挑了挑眉,說了一句中文轉身出去了。
半小時左右光景,屋外的大雪紛紛揚揚,還沒有要停的意思。周芝齡將一整盤噴香的烤曲奇擺在Rolf面前,“來,吃吃看真正的甜品,明天我會做一些紙杯蛋糕帶給你。”
Rolf拿起一塊端詳著,“其實我平時不怎麼吃甜食。”
“那你一定時常覺得不幸福。”周芝齡拉開他身旁的椅子坐下,順便遞給他一杯新的熱咖啡,“快嚐嚐。”
溫熱的曲奇莫名地將他的指尖燙了一下,Rolf猶豫了一下,將餅乾塞入口中,沒有廉價的糖精味,沒有和巧克力的生硬雜糅,是一種溫和酥脆的甜香,原來曲奇餅乾應該是這個味道嗎,他有些恍惚地想到,半響拿起第二塊評價道,“還不錯吧。”
“我做的餅乾當然好吃了,所以你現在感覺到幸福了嗎?”
“如果這就是幸福的話,可能有些出人意料。”
“哪裡出人意料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幸福是巧克力曲奇餅乾的味道。”
周芝齡起身去拿可可粉時,Rolf叫住了她,從雙肩包裡拿出了一小瓶伏特加,“你還是喝這個吧。”
“爲什麼要喝酒?”
“你太緊張了,喝點酒有助於睡眠。”
“說實話,我已經非常累了,不會睡不著的。”
“我不是擔心你睡不著,而是希望你有個舒緩的睡眠,免得你在焦慮中入睡。”說著Rolf示意她去拿杯子和冰塊。
“真的嗎,原來喝酒還有這個作用?”周芝齡感興趣地睜圓了眼睛看著Rolf將冰塊塞滿一整個杯子。
伏特加迅速填滿了冰塊之間的縫隙,周芝齡嗅了嗅空氣中的酒味,拿過猛喝了一大口,五官立刻皺成一團,齜牙咧嘴了一會,又猛地將酒嚥下。
“你幹什麼,不會喝就慢慢喝啊。”
正說著,周芝齡又喝了一口,趕忙嚥下去,“你說的啊,喝完就不會再焦慮了。”
Rolf看著她,不再說話了。
她將整杯酒喝完,臉立刻變得紅彤彤的,喊道,“我要再喝一杯!”說著就自行拿過小酒瓶將剩餘的酒倒了進去,仰頭就喝。
“你還好嗎?”Rolf不禁有些擔心。
“很好啊!”周芝齡將空杯子放回桌上,猛地站了起來,“原來是……這種感覺……”隨後整個人便一下子站立不穩跌回椅子上,Rolf趕忙過來扶住她,“你喝醉了,去睡覺吧。”
“奇怪,明明覺得沒有喝醉啊。”
Rolf將跌跌撞撞的她扶去臥室,因爲木百葉拉了一半的緣故,窗口的路燈燈光灑了進來,將房間染成了晦暗不清的昏黃色。
他扶她慢慢在牀上躺下,幫她拉過被子,叮囑道,“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那……你一個人走在路上的話,不要害怕,下山的路有一段是黑的,你要小心啊。”
“我不害怕,我一直都不害怕,只是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學會面對孤獨,沒有人可以避免孤獨,就算天天社交,混在小團體裡也是沒有用的,尤其當你有自己想走的路,就沒有人可以陪著你了。一旦當你開始適應孤獨和享受孤獨,孤獨就可以給予你很多東西。”
“嗯?”周芝齡好像快要睡著了,似乎沒聽見他在說什麼。
“沒什麼,祝你好夢。”
當他走到房門口時,周芝齡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說道,“對了,我的圍巾可以借給你。”
Rolf走出樓道口時,外面正大雪紛飛,他將圍巾繞在脖子上,似乎還能聞到一絲甜甜的香味,像蛋糕又像曲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