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陽光總像是剛從冰櫃裡拿出來似的,完全發揮不了什麼作用。打在臉上那層微熱,被冷風一吹即散。但是冬天的陽光很乾淨,很澄澈,而且很文靜優雅,不像秋天的陽光那樣耀眼的透明,那樣華麗的金碧輝煌。秋天的午後是色彩豔麗的油畫,而冬天的午後則是淡雅靜謐的彩色水墨。
其實也不過剛剛進入初冬而已,綴滿累累金黃色落葉的法國梧桐和銀杏依然是街頭亮麗的風景線。但是珉茳城一如往常地提早降溫,而且降得很厲害。
再一次因爲凍得知覺麻木而戳痛自己的手,溫婉**一聲,本能地把手從洶涌的水柱下縮回來,委屈地揉了揉傷口,又放到嘴邊呵了好幾口熱氣。她精緻嬌嫩的臉頰也凍得通紅,美麗的眼角已經蓄滿了淚水。
能讓她溫婉心甘情願洗手做羹湯的也只有何家訊了。
不過她實在做不好。結婚一個月,她嘗試過好幾次爲他做飯洗衣打掃房間,卻統統弄得一團糟。他正忙著事業,因了她的緣故,開頭總也算順利。她明白,他感激她,所以對她的笨手笨腳、刻意殷勤極富耐心。通常,他會由著她一步一步做下去,直到一片狼藉不可收拾,然後他就來接手,幫她處理好一切爛攤子。他從來不生氣,一直笑,一直笑。那種溫和柔軟的笑容,那種脣畔溫潤如玉般的溫情曾經是她最喜歡的。但是現在不是了。她知道,他對於她,也就僅止於感激了。在她向自己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劃下那一刀的時候,這笑容裡的溫暖和疼惜就變成簡單而陌生的、朋友之間的關切了。她留住了他,卻也永遠失去了他。後來他工作漸漸上了軌道,繁忙到再也顧不上處理家中瑣事,便請了鐘點工來整理屋子、侍弄花草、準備吃食。他吩咐鐘點工,凡事不可勞煩太太。鐘點工倒是衷心得很,每每見到她想要動手洗洗菜擦擦桌之類時,總會大聲疾呼:“我的乖乖!太太,您可不能害我!”她便只能作罷。今日恰逢鐘點工有急事,她便提前讓她下了班,付足了同以往一樣的工資,這才換來親自動手做飯的機會。
她還明白,他對她這般小心翼翼到近乎虛假的好,也出於對她的一份畏懼。她知道他的秘密,她還在他建築這個秘密的時候搭了一把手。他怕她說出口,又怕失去她這麼個能給他帶來些許幫助的寶貝。
結婚後的蜜月地點,原本定的是巴厘島。婚禮結束後,她滿心歡喜而又惴惴不安地準備好一切,等待和他——今生最愛的人一起,朝那個與碧海藍天相接的神仙國度前行,朝她們幸福未卜的未來前行。他甚至沒有把他們婚禮之夜留在珉茳,婚宴結束之後,他便通知她整理好行李。他則於夜幕十分悄然外出一趟,又在午夜時分趕到盛鼎山莊把她接往機場。飛機起飛的時候她才知道,他們的目的地是湖央。湖央和珉茳,南轅北轍。事實上她對湖央一無所知。她只知道,湖央和珉茳面積相當,人口相當,也是一個商業繁榮的大市。但是湖央和珉茳實在相距太遠,湖央已經發生的正在發生的將要發生一切,都只是珉茳茶杯裡的風波一般,與她,無關痛癢。但是登機之後的溫婉明白,湖央陌生的將來,不可避免會有她參與。
不能不承認,何家訊把這樣一次的“叛逃”做得天衣無縫。他早已經在湖央購置了這棟歐式小別墅。搬進來的第三天,由他控股的星瑞掛牌上市。而他在湖央的人脈網絡也似乎在一夜之間安插的到位而精準。他很聰明,作爲星瑞的大BOSS,他卻從來不出現在星瑞二十層的小型寫字樓裡。在星瑞供職的員工中,有半數是被何政鳴從裕雄“清理”出來的“叛徒”——自然是何家訊的心腹。而星瑞擁有者的名字是黃憲東。黃憲東是何家訊在美國G大的師弟,衷心擁護者。他心甘情願簽下協議,甘願成爲何家訊掌心的傀儡。何家訊借他的手控制星瑞,以此掩人耳目,好讓何政鳴誤以爲他和溫婉正在巴厘島享受三個月的蜜月期。
同他一起出逃的她,算什麼呢?
故事裡總是這樣說,男女主人公相互扶持,歷經風雨,相濡以沫,不離不棄。
這樣說,彼此應該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但是她明白,若不是因爲她是溫家女兒的關係,何家訊想要一起帶走的,是顧歆舒。
你看,你看,即便他們已經是在神父面前約定一輩子的夫妻,即便他已經帶她一起叛逃,即便他現在能依賴的人只剩下她,即便他們之間能夠即便的一切,他還是不願意把她當成共患難同享樂的那個人。
他沒有告訴她星瑞德第二大股東是誰。那個人幫他們在湖央安排好一切,那個人幫何家訊在湖央建立了人脈網,那個人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何家訊的情緒和狀態。
她當然沒有去查。身爲妻子,她應該學會信任和等待。她做錯過很多事,她一度令他厭煩過,那麼她現在能做的彌補,就是包容。或許她還沒有資格說包容,只能是等待,等待他重新接受她,願意把一切都對她說起,就像拉家常那樣對她說起的那一天。
她忽然好希望在湖央永遠呆下去,因爲三個月的時間遠遠不夠,遠遠不夠等到他重新對她敞開心扉的那一天。這三個月的寧靜讓她變得好脆弱。她再也沒有勇氣回到珉茳面對隨時能令她崩潰的一切。
湯煲到一半的時候,何家訊開門的聲音準時響起。每天每天,這細微的咔噠聲令她感到一種虛幻得過於真實的幸福。
“怎麼自己做飯?”何家訊彷彿是沒有注意到溫婉伸過來的手,自己把外套脫了掛到門邊的衣架上。溫婉臉上微微有難看的顏色。何家訊是對她很溫和很好,但是他總是在這樣的細節上頻頻提醒她,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如果可以的話,她倒真寧願他是故意的。
“丁大姐有急事,我讓她先走了。”溫婉努力笑得很開心很賢惠,“進屋把臉跟手洗洗,馬上就能吃飯了。”
晚餐間照例無語。何家訊飯量很淺,隨便動幾筷子,再一碗濃湯,便客客氣氣地招呼一聲,獨自到書房待著,一待就是一晚上。
其間溫婉會爲他送幾回熱茶和點心。翌日早晨溫婉幫他收拾書桌的時候總會發現,那些他平常最受用的小點心,已經不再受寵了。就如同她,他連送到鼻端輕嗅都不願意,又怎麼能品嚐到點心裡日日費勁心思更換的花樣?她以爲他只是沒胃口,卻沒曾想,他早已經和過去說再見了。
當何家訊聽到主臥室的門輕輕碰上的聲音的時候,點在lover文件夾上的光標終於堅定地閃動了兩下。
她的笑臉依舊那樣令人沉醉。一張一張的照片,完整地記錄了她的一顰一笑。
其實照片並不多。顧歆舒本就不愛拍照片,這些照片還是很久以前他偷拍得來。那個時候,他們正是最親密的時候,他正準備著去國外留學前的積澱,而她還是個倔強多刺的小丫頭。她只對他一個人笑,那種沒有任何負擔,不慘任何雜質的笑容。她大笑起來的時候經常會把眼睛笑得完成細細的水晶月牙,這個時候,她的長到不像話的睫毛就會不聽話地倒進她的大眼睛裡去,戳得她眼睛通紅。他會幫她把睫毛吹出來。他和她離得那麼近,近到他能聞見她細嫩的皮膚上淡淡的奶香味。別人總是隻聞見她身上的香水和化妝品的氣味,只有他知道,她有屬於自己的很好聞的味道。
何家訊發現自己又沉浸在厚重的回憶了。
不——她已經離開他了。
他痛心疾首,竟然向她提出了那樣自私的要求。但是那是因爲他愛她啊!他沒有想到她走得那麼決絕,一點回轉的餘地都沒有了。是他把她傷得太深了吧?他那麼急切地要留住她,到頭來卻永遠失去了她。
電腦裡傳來查收新郵件的鈴聲。
何家訊深深吞一口氣,定了定神,又把眼前的照片深深看了一眼,才把界面切換過去。
附件顯示的是厚厚一摞表格資料。每一套資料的開頭都附著一張表格主人的個人獨照。
早在何家訊明白何政鳴並不是出於磨礪他的目的而這般待他的時候,他就在暗地裡調查何政鳴心裡定下的接班人。那個接班人隱於茫茫人海,查找的希望渺茫至極。而且何政鳴身上的故事太多,六十年的過往就像是一團巨大的迷霧。但是他不會放棄。他倒是要看一看,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可以讓何政鳴把他親生兒子都當作絆腳石毫不留情地甩開!他也要讓何政鳴看看,何家訊纔是他最應該信任和驕傲的人。他要何政鳴將來看著他獨自打拼出來的非凡成就悔不當初!
何家訊把十幾份資料過濾了一遍,確定沒有可疑的目標,又把這些精英人才按照預先設置的類別保存好,作爲將來事業的人才儲備。
又一次失敗的偵查。
不過對方告訴他,長期調查的積累已經彙總了幾條有力的線索,只是太過混亂,還需要一段時間來釐清。
但願這段時間比預想中的要短。
何家訊長長嘆口氣,有些疲倦地按摩太陽穴。
值得嗎?
他不由得問自己。做一個乖巧的兒子,那麼他同何政鳴之間還是有父子情意的。這情意並不薄。何政鳴除了在家業方面這般排斥提防他,對他還是很不錯的。也許將來,他退隱之後還會把他帶在身邊共享天倫,總之是不會讓他吃苦頭。他這般較真,就爲了證明自己,就爲了和父親賭氣,到頭來卻成了孤家寡人,父子結仇。真的值得嗎?
他在最艱難的時候想過撤退,只可惜遲了。早在他年輕氣盛,不滿何政鳴如此待他而做出第一次不安分舉措的時候,何政鳴便從更深一點的感情上摒棄他了。他早已經沒了退路。
忽然,從主臥室傳來溫婉驚恐的尖叫聲。他立刻衝過去,只見她在牀角蜷縮成一團,渾身冷汗,臉色很是蒼白。
噩夢而已。
他進門的時候她已經驚醒了,還驚魂甫定地保持著原先的樣子。
他走上前幫她擦汗,柔聲哄她躺回被窩。正要離開,手臂卻被牢牢拽住了。
他怔了怔,回頭迎上溫婉晶瑩悽楚的淚眼,心裡一軟,坐回到牀邊,柔聲道:“睡吧,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