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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滴到三更的時候, 胤禵忽然接到了旨意，匆匆趕到乾清宮，來到東暖閣時, 胤祥也已經站在那裡。他看了一眼胤禛, 隨即跪下：“臣弟參見皇上——”

胤禛淡淡道, 彷彿極不情願：“起來。”

胤禵依言起身, 有些意外地看著二人, 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你準備一下，明日二更十分城門見，我送你們走。”胤禛聲音是清冷平靜的。

“我們？”胤禵怔了一下才依稀明白過來, “明日？皇上不是說三年的嗎？”不過是一年的時間都還不到，怎麼會突然如此決定？

胤禛卻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怎麼, 你不願意？”

“不。”胤禵擡起頭, “爲什麼？可是她……還是我違背了承諾？”

“沒有人違背承諾, 朕自願放你們走，不算你們違背承諾, 是朕想放手了。”胤禛淡淡說，“三個人痛苦，倒不如成全兩個人的幸福，只要你答應朕好好待她。”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胤禵向胤祥看去，見對方也是一臉不知情的樣子, 又望向皇上。

“朕知道你疑惑……”皇上頓了頓, 才嘆了口氣, “這麼做不是爲了你, 只是不想讓她爲難。你明早進宮來陪額娘說會兒話, 明晚就跟她出京城吧，走得越遠越好。”

這麼急？他一愣：“可是臣弟的家裡……”

“你該不會想帶著家眷跟她一起走吧？”胤禛眸中閃過一道寒光。

“當然不是。”

胤禛面色稍緩：“既是如此, 其他的一切都不必擔心，你的家眷朕自會善待。”

“可是……”這太突然了，他根本還沒有絲毫的準備，爲什麼要這麼急呢？究竟發生了什麼？

“不要再可是了！”胤禛怒斥一聲，伸手打翻了桌在上的茶碗，茶水濺了一地，碎片落在胤禵眼前，他立刻又跪了下去，只覺得一切都不尋常，又聽他說，“你知道朕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讓你帶她走？！你若是不願意就立刻出去，從此之後休想再見她一面！”

“臣遵旨。”胤禵低聲道，“明日二更十分臣弟在城門等皇上。”

胤禛恢復了平時的語氣，道：“好，十三會跟你一起回府打點一切，你自己有個分寸，不要拖泥帶水，過了明日，十四阿哥便會辭世。”

“臣弟明白。”

“嗯。”胤禛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有些無力地揮了揮手，方又問道，“你們都下去吧，朕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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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清晨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紫禁城裡煙雨濛濛，瀰漫著幾許霧氣。絳雪和霜兒昨晚早已收拾好了東西，又喊了當差的丫頭和宮女，把胤禛平時賞的金銀分給了大家。

其他人不明所以，只當是主子高興，春婉卻是彷彿有些瞭然，收了東西便過來跪下磕了三個頭，絳雪想要攔她，卻見她眼裡已經滲出了淚水，一時間也是頗有感慨，眼睜睜看著她磕完頭才扶她起來。

“這是怎麼啦，看這主子丫頭情分竟然這麼深。”胤禛打趣道。

絳雪轉頭看向胤禛，他竟是穿了以前雍親王府的一件藍色衣服，像極了尋常的百姓，眉宇間卻仍是掩飾不住貴氣。

一行人早已跪下請安，絳雪怔怔地望著他出神，他彷彿心情大好，開心地笑：“都起來吧，夫人也去換件漢裝，我們出去逛逛。”

絳雪含笑答應了，出來時衣服已經換成了一身紫衣。

人生若只如初見。

那時，她便是這樣一身裝扮，他也是這樣一身行頭，一見鍾情，用在他們身上再合適不過。

他看著她嫋嫋婷婷走出來，梳了漢人常見的流雲髻，也沒有帶多餘的首飾，一身素雅，與初見時幾乎無異。

“好美。”她聽到他讚了一句，微微擡起了頭——這是他第一次稱讚她的外貌。他仍是含笑望著她，過來拉住她的手，聲音輕得彷彿是天邊的雲朵，“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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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

“怎麼了？”胤禵看到身邊的侍衛忽然停住了腳步，不由得隨著他的目光看去——紫禁城裡的一男一女手牽手，彷彿是尋常人家的夫妻，漫步而行。

“這是誰？怎麼看著像皇上……皇上今天不是病了免朝嗎？”他聽到身邊的侍衛嘟囔了一句，一下子有些恍惚了神色。

等到二人走來時，他聽到身旁的侍衛驚愕地喊了一句：“皇上吉祥，雪主子吉祥”，這才記起來什麼立刻下去行禮，“臣弟給皇上請安，給雪……主子請安。”有外人在，禮數還是不可避免的。

他低著頭，看著她掙扎著彷彿是想從他手中抽出來，卻被他死死攥著，聽到胤禛淡淡地聲音：“起吧。”

他這纔起來，看了她一眼，對她緩緩點了點頭，仍是泰然自若。

絳雪心中的不安漸去，也對他微微頷首，任由胤禛拉住了她的手。——最後一天了，他明白的。

胤禛不再說什麼，拉住了絳雪繼續往前走，直接越過了二人，出了西華門時已經有馬車等在那裡。

他扶她上了馬車，自己坐到她身邊抱住了她，彷彿剛纔的事情什麼都沒有發生，輕聲問：“你猜我們要去哪兒？”

她靠在他肩上，微微搖頭：“我猜不出。”

“你很快就知道了。”他輕輕抱著她的腰，她也回抱著他，一路無言。

馬車停下的時候，眼前出現的是一座碧色的山峰，他小心翼翼地扶她下來：“接下來的路要我們自己走了。”

面前蒼翠的山巒隱隱有些霧氣，飄渺如畫，仿若仙境。絳雪望著眼前的景色愣了許久，握住胤禛的手一動不動，喃喃：“靈隱寺……”

他們相遇的地方。

胤禛臉上浮起幸福的笑容，拉著她的手，一路向前。

下了一夜小雨的山路有些溼滑，每次絳雪打滑的時候總有一雙手牢固的抓著她，是她最堅強的依靠。——即使當年最愛他的時候，她那樣堅強的性子，也從未想過有一天要去依附他，可是現在爲何卻越來越捨不得與他分離？

他感覺到她握住自己的手越來越緊，不動聲色地微笑，扶著她一路向上走。

山七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若真有這麼一天，就在這青山綠水中，在鳥語花香的時節裡，與她一起相守，白頭偕老永不分離，這一生也就不枉過了吧。

登到半山腰的時候，胤禛忽然拉著絳雪的手一滯：“我揹你——”

“我不累……”她看著他蹲下，聲音有些沙啞：“上來吧，這一生也就一次這樣的機會了。”

她嘴角微微動了動，緩緩靠在他的背上，突然有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他一步一步向上，她一個一個地數著臺階。

一、二、三、四、五……

這一生這樣漫長，這條路這樣漫長，可是終究是要走到頭的。

他走得艱難，嘴上卻始終掛著淡淡的笑容，直到山頂“靈隱寺”三個字出現，他才放她下來指著不遠處的一片空地：“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嗎？”

怎麼會不記得？她嘴角揚起一絲笑意，看了身旁的人一眼——那時他也是這樣的服飾，這樣的清冷孤傲。

“那時你不知道我有多驚訝。”他輕輕地笑，拉住了她的手，語氣突然嚴肅起來，“我一向信佛，今日來跟你誠心祈禱。”

他說著，拉她進去。

金光閃閃的釋迦牟尼出現在眼前。知道他要來，周圍早已清了場，他牽著她的手跪下，指天發誓：“我愛新覺羅?胤禛今日在此立誓，今生只愛梅絳雪一人，至死不渝，而我天性偏執，幸得她多次諒解卻沒有珍惜，如今放她離去，希望佛祖保她一生幸福美滿，能與心愛之人白頭偕老，胤禛願折壽十年爲代價保她一生平安！”

“胤禛！”她驀然制止了他的話——怎麼能這樣，怎麼可以這樣！難道雍正皇帝短命竟是因爲這個誓言嗎？

“佛祖慈悲爲懷，在他眼裡衆生平等，一定不會答應你。”她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你若折壽十年，我如何能安心？”

他心中一動，微笑：“不說這個，我還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沿著山路向下，半山腰的地方一座茅草屋映入眼簾。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他低低在她耳邊突出一句詩。

茅草屋外一行梅樹，因是夏天並沒有開花，但絳雪是認得的，她微微怔住。

胤禛卻拉著她進去。

推門而入，屋子很乾淨，似乎是常有人來打掃，而屋內掛的居然全部都是自己的畫像。

“這……”她正暗自詫異，卻忽地聽到門響的聲音，轉過頭去——這個婦人？陳大嫂？

陳氏顯然也是沒有料到，驚呼著走到絳雪面前：“梅小姐？”又轉頭向胤禛，“公子，你找到小姐了？”

胤禛含笑點了點頭，對絳雪解釋：“這裡平日就是陳大嫂來打掃的，他們夫婦從獄中出來之後就在這一帶隱居。”

絳雪有些感激地看向他，不知該說什麼。陳氏反而說話了：“梅小姐，真沒想到你一走就這些年，這十幾年裡公子經常一個人來這裡懷念你，他真是深情，現在看到你們在一起，真是太好啦！”

絳雪微微有些尷尬：“我們沒有……”在一起三個字還未出口，只感覺到胤禛攬住了她的肩膀：“她現在是我夫人。”

“……”她擡首，驚訝地望著他，卻在他坦然的笑容中逐漸接受了這一點。

“太好了！”陳氏歡喜道，“我不打擾你們夫妻倆口了。”說完便關上門出去了。

胤禛望著絳雪，忽然問：“你願意當我的夫人嗎？”

此生唯一的夫人。

今生只有一天的夫人。

空氣忽然凝滯下來，那一刻，時空彷彿靜止。

她甚至聽不到自己的呼吸。

彷彿是怕聽到什麼答案，胤禛苦笑了一聲：“算了，昨天你答應我的，還是給我煮麪吧。”

絳雪笑著答應一聲，隨即開始和麪，胤禛湊過來：“不如你教我吧，這樣你走了之後我也……”也能吃到你的手藝。不忍再說下去，胤禛背過身去。

持久的靜默後，女子微笑：“好啊，我來教你，就是不知道你這位金枝玉葉能不能學會。”

他笑了：“一定學的會。”只有這一次機會，怎麼能不學會？說完乾脆也拿了面像模像樣的和起來，不過片刻，絳雪擡頭時望著他的面容，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輕輕撫上他的面頰：“你看你，跟小孩子似的，還是別學了。”

胤禛低身在旁邊的臉盆裡一照，發現自己臉上竟然落了麪粉，也淺笑起來，卻說：“不行，我一定要學。”

他語氣堅定，她看著看著忽然就出了神。

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嘴、他的一切……在今日之後便要跟她永遠分離。

他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顧不得他滿手白麪，撫上她臉頰。

屋外的風颳得窗戶輕響，在山間樹木的沙沙聲中，他聽到她說了一句話。

“我願意。”

他心中霍然一驚，手已經抑制不住地顫抖。

“這一天，我願意當你的夫人。”

明亮的眼眸裡，第一次絲毫沒有掩飾她的愛戀。

吻輕輕落在她嘴脣，彷彿冬日裡飄落的雪花在她脣上一閃而逝，冰涼的化爲烏有，卻擋不住那一瞬的記憶——那樣美好、安寧、苦澀卻無奈的吻。

“面要好了。”他輕聲提醒她。

一個下午就在做面中度過，等到兩碗麪出鍋的時候，已近黃昏。

她看著眼前亂成一堆的面，忍不住無奈地笑：“四爺果然不是做面的人。”

“自然不如夫人手藝好。”胤禛誇讚她一句，低頭望著面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拿起筷子慢慢開始吃。

他吃麪的樣子，跟十幾年前居然還是一模一樣。

一樣的動作，一樣的氣質。只是爲何這一次偏偏離別又要重新上演？

胤禛低著頭，看不清眼前女子的面容，只是在挑起一筷子面時驟然看到一顆淚珠滴落到女子面前的碗裡，不由得一怔。

安靜的空氣裡，她的氣息是紊亂的。

再也忍不住，他霍地起身抱住了她。

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他抱著她，心彷彿被千刀萬剮，一片片割裂開來，許久，他望著窗外慢慢變黑的顏色，聲音沙啞：“該走了。”

她心中的寒意突然蔓延至全身，不捨地抱住他，又忽然間推開他，大步向前推開了門。

這才發現，原來這個地方名叫“絳雪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