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城的夏天很美。

深藍(lán)的天空有些像她以前見到的海，如果躺在地上看，會有種不知身在何處、身處何時的錯亂感。

所以姜姬最近很喜歡躺在地上看天空。

衛(wèi)始與阿柳他們就坐在她附近包圍著她，守護著她。

這裡和摘星樓還是不同的。

在摘星樓時，身邊處處是人聲，時時能聽到動靜。而在這裡，就像在一個活的墳?zāi)寡e。明明都是活人，卻沒人出聲。

楊雲(yún)海待她還是比當(dāng)初的姜元要好得多。他沒有發(fā)現(xiàn)平兒消失了，她也不知道衛(wèi)始是怎麼處理屍體的。幾天後，楊雲(yún)海纔來向她“告罪”，她再三詢問也不肯答，還是衛(wèi)始問出來的：楊雲(yún)海以爲(wèi)平兒跑了。

好像他的家奴、僕人、小妾跑掉的很多，平兒不是第一個。所以她不見了以後，楊雲(yún)海就認(rèn)爲(wèi)她逃走了。

而他除了覺得顏面受損之外，也沒別的感受，命人追擊姦夫□□之外，就是從近來收進府中的少年少女中挑選容貌姝麗之人近身服侍。

讓姜姬沒想到的是，她以爲(wèi)楊雲(yún)海至少也有一點野心，卻在萬里長征剛擡擡腳的時候就開始夜夜笙歌了，楊府日夜都回蕩著琴笙的樂音和女郎妙麗的歌聲。

相比之下，滄海樓這裡就冷清多了。

跟之前相比，樓裡多了許多珍貴的器物，全都簌新簌新的泛著光。阿柳他們平日無所事事，因爲(wèi)不能出門，樓裡的珍物雖多，卻半分不敢動用。姜姬讓她們拿布去做衣衫裙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們也連連搖頭，都說技藝不精，不敢動這些布。倒是衛(wèi)始他們不在乎，取來絲絹綢緞席地而眠，後來沒有衣服換了，他們竟然會自己做衣服，拿起針線來似模似樣，引得阿柳她們嘻笑著去“拜師”。

“你們怎麼會拿針線？”她問衛(wèi)始。

衛(wèi)始笑道：“以前幼時見母姊繡花覺得好奇，跟著學(xué)過。”不過長大後就沒再碰過針線了。進宮後才又拿起針線自己縫補衣物。

剩下的人有的會，有的不會，只看他們走過的線直不直。一個侍人生得高大，別人都不生鬍子，他下巴上還有青色的胡茬，十天半月的冒出一些頭來，最叫人羨慕。

他叫莫言。這個名字自然也是自家取的。

莫言縫的就像一條大蟲子，皺巴巴的，但他可不在乎，縫好後就立刻穿上了，道：“好幾日不能換衣服，可癢死我了！”

阿柳這些女孩子不知是對“侍人”不瞭解還是根本不在乎，她們都在追求衛(wèi)始幾人。莫言就有兩個宮女追求，看他褲子縫得這麼難看，兩個宮女笑嘻嘻的把他拉到了揹人處，衛(wèi)開跑過去看，回來大笑道：“莫言被她們把褲子給脫了。”

頓時更多人跑去看熱鬧，姜姬聽到莫言在那裡大罵，可卻不見他追出來。侍人們的大笑聲不停傳來，原來莫言被脫了褲子後，真的光著屁-股坐在那裡，等宮女們替他縫好再穿上才能出來。

夜裡，姜姬也時常能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的男女之聲。

聽到這樣的聲音，她默默的爲(wèi)他們高興。

不管在什麼地方，在什麼處境中，愛情總是美好的，哪怕它就像朝露，太陽出來後就看不見了。

數(shù)日後，聽說有客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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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赫揚揚，不似善客。”衛(wèi)始說。

一隊人突然像虎狼般衝進了楊府，楊雲(yún)海卻殷勤備至的招待他們，前些日子操練出的歌舞就有了用“舞”之地。

滄海樓位於楊府東北方向，前面有著一重重的房舍圍牆，縱使隔著這重重房舍，也能聽到前面宴飲歡樂的聲音。

衛(wèi)始讓阿柳和她一起躲在滄海樓深處，連高聲說話都不行。

“是燕奴。”他嫌惡道。

姜姬一開始沒聽懂，之後才明白燕奴指的就是燕人。她知道燕王老邁，燕國正處在新舊交替的動盪中，還知道燕國小貴族很多。

跟別國不同的是，燕國的貴族就像韭菜，割完一茬還有一茬，而歷任燕王也把砍貴族當(dāng)成是日常任務(wù)。如果在魯國，姜元想隨隨便便拿馮、龔之流殺著玩，他的大王之位也早就坐不穩(wěn)了。

雖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哪裡都一樣，但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像燕國這樣，權(quán)貴的更迭會這麼頻繁。

衛(wèi)始自然看不起這些毫無底蘊的“燕貴”。

楊雲(yún)海陪著笑，好好的送走了這些烏彭大人的先行官，跟在他們身後的是兩行掛著珠淚的年輕少女。

楊雲(yún)海看著這些土匪把女人隨意的推到車上，帶著金銀呼嘯而去才轉(zhuǎn)身回屋。

從人正憂心忡忡，“太守，他們說的話……”

楊雲(yún)海先止住他的話，道：“先去打聽一個，這個烏彭是什麼人？”

燕國貴族太多了，這些人冒出來聲稱自己是烏彭的人，他也只好趕緊稱一聲久仰，但誰知道這烏彭是誰呢？

從人就連忙找人去燕地打探，很快消息傳了回來，烏彭還真有點小來頭，他是漆太后的小情人，燕王對這個能討自己母親歡心的人很喜歡，就封了他一個公爵。

楊雲(yún)海笑道，“原來是這麼回事。”

燕王今年也有七十多了，而漆太后只有六十幾歲。他小時候就知道，現(xiàn)在這個燕王能成功繼位，憑的就是“母親”的大力支持。而這個漆太后，則是燕王生母，先王后的妹妹。

燕王繼位後，尊其爲(wèi)母，還立了漆姓女爲(wèi)王后。但很快被人發(fā)現(xiàn)燕王深夜也出入漆太后寢宮，在先王去後一年後，漆太后生下了“遺腹子”。

楊雲(yún)海離燕國近，時常在沒人時拿燕國宮中的事來下酒。而叫他最佩服的是，燕王好像真的不在意自己的“女人”找小情人，在漆太后四十幾歲時就傳出把男人藏在帳中，被宮女發(fā)現(xiàn)叫出來的事，此男健壯，赤身露體，從太后帳中跑出來後，直接躲到太后身後，太后命人殺了宮女，說她胡言亂語，故意污衊她。這種醜事都在大庭廣衆(zhòng)下被人知道了，燕王也不爲(wèi)所動。

之後漆太后更加爲(wèi)所欲爲(wèi)。

不管怎麼說，漆家確實是燕地的最大的貴族了。

就算是漆太后的小情人，楊雲(yún)海也要好生侍候著。

烏彭，年不及弱冠，生得雪膚花貌，他高鼻深目，猿背蜂腰，雖然才十九歲，已經(jīng)長得比燕太子還要高大了。

如果細(xì)論起來，他的母親是燕王的妹妹，只不過是女奴生下的孩子，也就只是個奴隸。但他的母親並不堪忍受命運，在先王死後，她知道自己會被趕出去，以後不能再住在王宮，只能去當(dāng)奴隸，她就跑到了漆太后的寢宮，企求庇護。

後來在漆太后生下遺腹子之後，她又去照顧這個小公子，在小公子七-八歲時，她就有了身孕

當(dāng)時漆太后大怒，想殺她，逼問她這孩子是不是燕王的骨肉，她說不是，說這是小公子的孩子。漆太后不信，讓人帶來小兒子，不料小兒子也稱此女曾侍候過他幾日。

漆太后仍是不樂，雖然饒了她的性命，之後的日子卻不好過起來。

他的母親就一直跟著小公子，等小公子長大，不得不從太后的寢宮搬出去後，她也跟著出去。一生之中，生下了四子三女。

烏彭是她的最後一個孩子，據(jù)說生下他後，她就死了。而他的兄姐們也早就不知淪落到哪裡去了。彼時的小公子，現(xiàn)在早就是大貴族了，雖然燕王對他也不過是普普通通，漆太后好像也早忘了這個兒子，而小公子也早忘了他的母親。

他不是小公子的孩子，也不知生父是誰，大概就是家中的一個奴僕吧。

烏彭現(xiàn)在長得好，小時候卻異於常人，在他長出這樣一張臉之前，受盡了苦楚。所以當(dāng)他偶爾遇上老邁的漆太后，從她陡然發(fā)亮的眼神中察覺到什麼之後，立刻就追了上去。

漆太后很喜歡他，他也很會討漆太后歡心。

燕王並不在意，就連他在王宮中碰到曾經(jīng)的主人小公子的時候，他也只是讓他好好服侍漆太后。

但烏彭知道，他的好日子沒有多少了。

誰知道哪一天，漆太后會看膩了他這張臉呢？

或許漆太后下一刻就死了呢？

或者……

很多很多可能。他就只能在還活著的時候肆意享受！因爲(wèi)這一天，他等的太久！

他受封后，當(dāng)然沒有去搶封地，他也搶不來。他的奴隸都是漆太后給他的，但說是給他，要拿回去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他只要享受！更多的金銀、更多的奴隸、更多的馬匹，更多更多！

可這些東西從哪裡來呢？

自然是從封地上來。

如果沒有封地呢？

那就是大王賞賜，別人贈送，或者，他去搶來。

他不敢去搶別人，就來搶遼城。

遼城有楊家，但楊無人死後，他的兒子只會龜縮城中，把府門緊閉，讓家人保護自己，戰(zhàn)戰(zhàn)兢兢，什麼也不敢做。

至於這遼城什麼樣，他半點也不在乎。

烏彭就來找楊太守要東西了。

奴隸？他要。

金銀？他要。

珍寶？他都要！

當(dāng)依附在他身邊的人去了一趟之後，看到他們輕輕鬆鬆就帶回來的女奴和金銀，烏彭大笑：“這遼城就如聚寶盆一樣！”

其他人道：“公爵，遼城裡還有不少商人呢！”

烏彭搖頭道，“商人也會去燕地，不要找他們的麻煩。我們只去找楊太守就行。”

如果他們不小心殺了的商人中有其他貴族認(rèn)識的，那他也會惹上麻煩，乾脆就不要動商人，要錢要人，楊雲(yún)海不是有嗎？

不出一個月，楊雲(yún)海已經(jīng)有些焦頭爛額了。

這烏彭不知爲(wèi)什麼，像是把他當(dāng)成了自家的下人，隔三岔五就來一回，要錢要女人。再這樣下去，他的家底都要被掏空了。

此時從人匆匆回來，大罵道：“太守不好了！那烏彭在遼城邊上紮營了！”

“什麼？！”

“他的人到城中來抓人，說要蓋房子！”從人跺腳，“還把咱們的人給拉走了！”

楊雲(yún)海收來的人怕他們逃路，就圈在以前的軍營裡，大門一關(guān)，裡面的人除非長了翅膀，不然不可能越過十?dāng)?shù)丈高的營牆出來。

但營牆不是磚石所造，而是木造。

“他的人趕來駑馬，把牆拉倒了一塊！等裡面的人跑出來後就去驅(qū)趕，都給趕到他那邊去了！”

“燕奴可恨！可恨！可恨啊！！！”楊雲(yún)海猛擊身前案幾，發(fā)出憤怒的咆哮聲！

可他怒而起身，在屋中疾走了七-八圈，在從人殷切的目光中，最後還是漸漸停下來了，頹唐的坐下，嘆道：“……怎麼辦呢？”

他捨不得自己好不容易聚攏來的人，可……他要帶兵去跟烏彭打嗎？

烏彭是漆太后的情人，會不會……因此引來燕王的人馬呢？

那些人才抓來不到半年，什麼也不會，沒有操練，只是一些廢人而已……沒了就沒了，再去抓就有了……

他抱住頭。

他很清楚，這已經(jīng)是這附近能抓到的所有的人了，他連五十歲的老漢都抓來了，七-八歲只要能跑的男孩子也都抓來了，再也沒有能抓的人了。

如果去外面買，一是費錢，二來，也會引起注意。

他不是想用這些人做什麼，他只是想……像父親還在的時候那樣，當(dāng)一個驕傲的遼城太守！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一個剛冒出頭的，連封地都沒有的燕奴都敢來欺辱他！

楊雲(yún)海想了數(shù)日，而從人一天天來報，被烏彭抓走的人已經(jīng)有兩千人了。

“主人！不能再猶豫了！不能啊！！”從人撲在地上大哭，他們以前沒人時被欺負(fù)，現(xiàn)在有人了，爲(wèi)什麼還要被欺負(fù)？

他把頭砰砰砰往地上撞，“主人再不決斷！人心必失！！！”

楊雲(yún)海如遭雷擊！

他起身道：“隨我……出城！！”

姜姬聽到了喊殺聲。

不是真正的喊殺聲，而是出陣前爲(wèi)壯聲勢的喊殺聲。

衛(wèi)始看到公主眼中透出光彩來，從地上坐起來，仰頭細(xì)聽，漸漸露出歡喜的神色，問他：“楊家有變？”

而阿柳等人早在聽到喊殺聲時就像受驚的兔子一般四處躲藏，還要拉住公主進屋去。

衛(wèi)始讓其他人護著公主進去，他道，“公主，我去打聽一下。”

“不用。”公主招手把他叫回來，“你不用急，等這些人回來後就知道了。”

等他們回來後？

衛(wèi)始旋即明白了。

楊家主動出兵，若勝，自然驕驕；若敗，自然潰亂。

果然不必去問。

他沉默了一下，輕聲道：“我命人收拾一些東西吧。”

公主點頭，“多備金銀。”如果楊家大敗，他們逃走時，金銀可開路，可斷後，被抓也可買命。

如果楊家勝了，金銀也可開一開言路。

實乃居家旅行之必備。

姜姬忍不住笑起來。

楊太守固守其家，置城中敗相而不顧，顯然他是有強敵在側(cè)的。

她替他宣揚了這麼大的聲勢，終於有人看到了。楊太守能在無兵無人的時候撐這麼久，現(xiàn)在也不會一下子就被別人幹掉。何況現(xiàn)在他有兵有人。

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故與之。

衛(wèi)始問她想要做什麼。

——她想要鼓動起楊雲(yún)海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