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東宮來,我與蘇域養(yǎng)了半個月的傷,等太醫(yī)向父皇回覆說我們已無大礙後,父皇便下令,讓我與蘇域二人準(zhǔn)備,前往邊城。
此次,父皇的意思,明上爲(wèi)歷練我,實際上是要藉助這一戰(zhàn)削弱世家對軍隊的掌控,讓我在軍中培養(yǎng)一些心腹。出發(fā)前一夜,我與蘇域,一個人睡在牀上,一個人睡在地上,進行了深刻的總結(jié)會談。最後,我們終於談到了蘇域的軍銜的問題。
她畢竟是女的,大宣不像北褚,北褚給一個女子加官晉爵不是什麼大事,但是對於大宣來說,一個女子有官位,這是一件聞所未聞之事。
在大宣,雖然近些年來已有所改變,但主流思想依舊是女子以夫爲(wèi)天,任憑你女子才能如何,終究只能是爲(wèi)了丈夫的功業(yè)添磚加瓦。就像我父皇,他放心樂意讓蘇域上戰(zhàn)場,最大的原因就是蘇域只是一個女子,無論打了多少勝仗,都只會是記錄在我的名頭上。
我不算一個有良心的人,也不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但給蘇域的承諾,我卻不想違背。於是在蘇域問我:“你打算怎麼和你爹說我的事兒?”之後,我想了想,終於開口:“明日朝堂之上,我爲(wèi)你謀得官位。”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可能得學(xué)著那些諫臣那樣,撒潑打滾。但一旦這樣做,我太子的名聲,估計就得往下落一大截。
可是……
我想了想,看向蘇域俊秀的臉,正瞧著我,墨金色的眼中有燭光舞動,看上去美豔異常。彷彿一朵玫瑰花,看上去美豔囂張,帶著鋒利的銳刺,但其實真正碰到花瓣,卻又柔弱得不堪一擊。
就像我一樣。
頂著萬人之上的太子名銜,但其實卻也不過是一個膽小懦弱的小姑娘。
我活了二十年,從沒放肆過。但我卻願意爲(wèi)了蘇域放肆一次——因爲(wèi)我願意把我給不了我自己的,儘量給蘇域。
我不知道這算什麼,但是想通的片刻,我竟是覺得有那麼幾分欣慰。便笑了起來,安慰蘇域道:“你放心,不管怎麼樣,我都會讓你應(yīng)得的,都屬於你。”
“你……”聽了我的話,蘇域似乎有些愣住了。片刻後,竟是勾起嘴角,囂張道:“對我這麼好,是不是有什麼圖謀?你要什麼,快點說?”
“我……”我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去回答這個問題,只能如實相告,“我就是想要你開心。”
說著,我低下頭去,用手指絞著頭髮,低聲嘟囔:“有些人一輩子不能開心、不能做到的事,我就盡力來,讓你做到。”
“你……”蘇域似乎又語塞,張了張脣,似乎想說些什麼,然而片刻後,終究是沉下臉來,緊抿著脣,似乎是想將要說的東西都擋在那脣齒之後。
“你想對我說些什麼呢?”我笑了笑,“不妨說出來。”
“我?”蘇域笑了起來,似乎是漫不經(jīng)心地伸了個懶腰,冷哼了一聲道,“我就只是想問你,是不是斷袖都是你這樣子的?身是男兒身,卻像個女人一樣……”說著,蘇域挑眉看向我絞著頭髮的手指上,滿臉不屑道,“居然還絞頭髮,瞧著就糟心。”
說完,蘇域便轉(zhuǎn)身倒下去,將被子往身上一扯道:“睡吧!”
我愣愣瞧著自己絞頭髮的手,許久,終究只能是罵自己蠢了。
第二日,我和蘇域一起上朝,去接受帥印。蘇域不能進大殿,只能在殿外站著,我按照慣例進了大殿,早朝如同平日一般,先上奏了一些不痛不癢的事情,而後父皇方纔點到我:“太子。”
“兒臣在。”我立刻上前了一步,高聲回答。父皇敲著龍椅扶手,低沉著聲音問:“你與太子妃的傷可好些了?”
“謝父皇關(guān)心,兒臣與太子妃皆已無大礙。”
“既然如此,”父皇點了點頭,卻是看向了尾處謝清運的方向,“謝清運。”
謝清運回京後,藉由家族聲勢,在朝中一躍成爲(wèi)兵部侍郎。起初雖有一堆諫臣不要命地往上奏,但不知謝子蘭用了什麼手段,不過幾日,諫臣們就都乖了,再沒有一個人敢瞎蹦躂。
聽到父皇的召喚,謝清運迅速從朝臣中出列,父皇又叫了幾個人的名字,而後低沉著聲音道:“大宣建國數(shù)百餘年,諸國莫不敢犯。然而數(shù)月前,陳國挑釁我大宣邊境,將我大宣公主罷黜後位賜死,此等挑釁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已與北皇相約出兵,而今北褚軍隊已壓陳國邊境,只等爾等一聲號令,百萬雄師,便將踏足陳國。此乃關(guān)係國威一戰(zhàn),今日,我將此戰(zhàn)輸贏,繫於你們手中,即我大宣之國威繫於你們。衆(zhòng)位愛卿必當(dāng)踏平此狂妄小國,揚我大宣之威,雪百年未有之恥,可聽明白了?!”
“明白!”聽完父皇的話,我將身前衣襬揚起,帶著身後之人,立刻跪了下去,高聲道,“定不負(fù)皇恩。”
“太子,”父皇對我們的反應(yīng)很滿意,聲音緩和了許多,“此戰(zhàn)你爲(wèi)主帥,可以有異議?”
“兒臣並無異議。”
“很好,”父皇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我身後站著的人,念著他們的名字,報出他們的官職,“謝清運爲(wèi)副將,陳書爲(wèi)左前鋒,林則音……”
將衆(zhòng)人此戰(zhàn)的職位一一念完,衆(zhòng)人謝恩後,父皇終於對我們說了:“平身。”
所有人都謝恩站了起來,只有我沒有。我仍舊跪在原地,整個身子伏在地面上,做足了姿態(tài)。所有人都察覺有異,看著我,不敢說話,父皇坐在高位上,看著我的動作,聲音中帶了些冷意:“太子這是做什麼?”
“父皇,”我強壓著心中一絲絲擔(dān)憂與害怕,爲(wèi)了壓抑這種心理,我刻意提高了聲音,朗聲道,“兒臣懇求父皇,予太子妃副帥一職!”
話說出口,我立刻閉上了眼睛。周遭一片靜默,安靜到幾乎可以聽到某些人紊亂的呼吸聲。
一國太子,爲(wèi)一個女子求副帥一職,這件事情,太荒唐了。
女子就該在家相夫教子,就該遵守三從四德,就該無纔是德。
哪怕像蘇域這般有著驚世之名的異國公主,在大宣也不過就是一道特異一點的風(fēng)景。任何人都不該想爲(wèi)這道風(fēng)景謀求些什麼,哪怕是一國太子,說出這樣的話,都是荒唐。
我想,如果不是因爲(wèi)我是唯一的太子,此刻朝堂上至少一半的人都想把我廢了去。
牝雞司晨,這已是他們心中一個帝王昏庸之兆。
然而我是唯一的太子,所以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地參我、讓我父皇打我板子;參我、再讓父皇打我板子。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們就能讓我這樣一直下去。雖然我是唯一的太子,但是我並不是唯一的皇族血脈。一個皇帝,賢明是最重要的。只要是皇室姓氏,所有人,都有機會。
例如,我這本是皇族遠親的父皇。
我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出,父皇坐在上方,片刻後,他竟是笑了,慢慢道:“我知道太子妃有才能,但她已經(jīng)是太子妃了,有這個職銜,在戰(zhàn)場上她要如何,其他人爲(wèi)難不了她。”
“可是,在戰(zhàn)場上,她所做的一切,卻也不屬於她!”
我不知自己是哪裡來的勇氣,在父皇說完之後,猛地高喝出聲。
“屬於她?”父皇冷笑起來,“她已是一國太子妃,無上尊榮,她還要什麼?!她難道還要像個男人一樣有官職嗎?!”
“是,兒臣爲(wèi)她求的,便是官職。”我毫不猶豫地接口,沉下聲來,慢慢道,“父皇,太子妃的職責(zé)本是打理好東宮,爲(wèi)兒臣誕下子嗣,孝敬父皇母后,爲(wèi)尋常女子做表率。只要做好這些,她便該有太子妃的尊榮。可現(xiàn)今的太子妃在做什麼?她要上戰(zhàn)場,要保護兒臣,維護大宣!她所做的,本該是將帥的職責(zé),然而只因她是女子,所以她從沒有得到過她應(yīng)得的榮譽。”
“有太子妃的榮譽她夠了!你是她的天,太子,只要你做得好,作爲(wèi)妻子,她會爲(wèi)你驕傲。”父皇已經(jīng)不耐煩說下去,“就這樣吧,此事,太子無須提了。”
“父皇!”
啪的一聲脆響,父皇竟是在我喊了之後,將桌上鎮(zhèn)紙砸了下來。鎮(zhèn)紙砸在我背上,我感到背上一陣尖銳的疼猛地躥了上來,疼得我倒吸了口涼氣。
“太子,”父皇的聲音明顯壓了怒氣,“下去!”
“求父皇成全!”然而我堅持不動,這是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這樣當(dāng)著衆(zhòng)人的面忤逆他。我沒有看他的臉色,繼續(xù)說道,“蘇域不是尋常女子,她不需要兒臣給的榮耀。她本有著諸國皆仰的榮耀。如果她今日不是在大宣,如果她今日不是嫁給了兒臣,那麼她仍舊是最高貴的公主,是北褚最出色的將領(lǐng)。父皇,她是天上的鷹,不該用後宮胭脂水粉堆砌、所謂的尊榮折殺了她。”
“她五歲習(xí)武,冬日雪地裡站樁十年,爲(wèi)的不應(yīng)該是成全今日的兒臣;”
“她十五歲上戰(zhàn)場,將生死放在一線,與敵人浴血廝殺,爲(wèi)的不應(yīng)該是成全今日的兒臣;”
“她二十歲放棄了戰(zhàn)神的名譽、名將的稱號、公主的身份,千里迢迢嫁到大宣來,成爲(wèi)兒臣的妻子,爲(wèi)的不該是成全兒臣!”
“父皇,大宣號稱以德治國、唯纔是用。那麼是男子的才,還是女子的才,到底有什麼區(qū)別呢?爲(wèi)什麼兒臣的太子妃,她耗費著和其他將領(lǐng)一樣,甚至更多的心血,卻什麼都得不到呢?!只因她是女子,只因她嫁給了兒臣嗎?!”
“父皇,”我擡起頭來,看向高臺上神色莫測的男人,“兒臣給不了妻子太多,因爲(wèi)兒臣的妻子,是這樣非凡的女子。嫁給兒臣已是折辱了她,兒臣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兒臣所有,讓兒臣的妻子得到她所該得到的東西。”說完,我最後一次低頭,高喝,“請父皇成全!”
衆(zhòng)人不說話,許久後,父皇彷彿是認(rèn)輸了一般,詢問朝堂衆(zhòng)人道:“太子如此執(zhí)著,衆(zhòng)位愛卿以爲(wèi)如何?”
所有人一言不發(fā),都在揣摩著自己所跟的派系的意圖。我閉著眼睛,猜測著謝家人肯定要出來對我落井下石,然而許久之後,我卻聽見了謝子蘭的聲音:“太子所慮,亦非不可。太子妃本不是常人,在北褚便有官職俸祿,如今到了大宣來,雖有太子妃之稱,但行軍之時,若想真要有所發(fā)揮,太子妃怕是還要有所顧忌。”
發(fā)生了什麼?我聽到了什麼?
我跪在地上,幾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謝子蘭一表態(tài),謝家一派就立刻倒戈到了我這邊,紛紛爲(wèi)我說起好話來。父皇不說話,許久,他微笑起來:“既然如此,那麼,給太子妃一個官職,亦無不可,只是副帥位置太高,太子妃還是從先鋒的位置做起,由軍功晉升吧!太子,”父皇聲音中充滿了威脅,“你可還有異議?”
“兒臣並無異議,謝父皇恩準(zhǔn)。”目的達到,我立刻不再倔強,老老實實說好。父皇冷哼了一聲,讓我起身,我掙扎著起來,卻因跪的時間太長和父皇砸的那一下,腿突然一軟,
又跌了下去。
我沒敢叫人,掙扎著想要再次站起來。只是那一刻突然想起,此情此景,和我六歲摔倒在大殿上的場景何其相似,和我這二十年何其相似。
摔倒了,我必須得自己站起來,沒有人會來扶我一把,也沒有人敢來。只是十四年前,有謝子蘭看在我還年幼的份兒上來扶我一把,而十四年後,誰又會來扶我?
我一面想,一面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然而就在那瞬間,一雙白玉似的手突然伸了過來,將我攙扶而起。
那雙手寬大而溫暖,一如十四年前的謝子蘭。我有些詫異地擡頭,入目卻是謝清運如玉的面容。他沒有看我,扶著我,讓我靠在他身上,似乎完全沒有介意過我和蘇域在獵場陰他一事,一時間,竟讓我想起父皇曾評價謝家人的一句話——謙謙君子,芝蘭玉樹。
我愣愣瞧著他,直到他放了手。
座上父皇大笑起來,高聲道:“謝子蘭,你果真有個好兒子。有謝侍郎與太子妃陪伴我兒上戰(zhàn)場,朕放心,放心得很!”
“謝陛下。”謝子蘭站在一邊,笑得溫和。
大殿上氣氛立刻緩和起來,又有人陸陸續(xù)續(xù)上了幾張摺子,最後終於在太監(jiān)唱聲中結(jié)束。父皇起駕離開,我便揉著肩膀低頭同別人說著話向外走去。
走了幾步,我擡起頭來,接著,便看到了蘇域。
蘇域正站在大殿外面等著我,一貫華美的服飾,濃厚的妝容。陽光落在她背後,她站在光與影交界之處,面上表情晦暗不明。
她失去了一貫的笑意,只是靜靜看著我,而後,她慢慢對我伸出了手。
我不知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也不知是從何時起有的感覺,在她對我伸手的那瞬間,我突然覺得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周遭人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然而似乎都與我無關(guān),只有那個對我伸手的人,讓我如此真實地覺得,她在我的世界裡。
我向她走了過去,將手放進她手裡,被她直接拉著往前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個,只讓你當(dāng)一個先鋒,不好意思。”
“沒關(guān)係,”她沒有嘲諷我,漠然看著前方,大步往前。
許久許久,她終於同我開口。
“謝謝你。”
我微微一愣,偏過頭去,卻也只見她的側(cè)臉。沉著的表情,竟是帶了幾分莫名的剛毅。
和蘇域回到東宮之後,當(dāng)天夜裡,母后突然派人給我送了一把劍來,讓我送去謝府給謝子蘭。雖然我很疑惑母后的行爲(wèi),但我還是很聽話地讓人準(zhǔn)備了一下,然後準(zhǔn)備出去。在我令人爲(wèi)我穿衣服的時候,蘇域就坐在屏風(fēng)外面,把玩著母后給的劍,慢慢道:“劍是好劍,看樣子有些年頭了,就式樣來看是二十多年前大宣流行的貴族男子用的劍,劍身上刻了‘安天下,守太平’六個字,看來是個有志氣的王公貴族。你母后讓你把劍給謝子蘭,是想同謝子蘭說什麼呢?”
說著,我從屏風(fēng)後轉(zhuǎn)了過來,便看見蘇域正在認(rèn)真摩挲著劍身,一臉探究:“這把劍估計是你母后與謝子蘭共同認(rèn)識的人所用,你母后當(dāng)年和謝子蘭認(rèn)識的、在大宣有些名望的有志世族或皇族男子有哪些呢?你父皇?還是……”說著,蘇域瞇起眼來,似乎想起了什麼,低聲喃喃,“宣德太子?”
“是誰又怎麼樣呢?”我走過去,徑直從她手裡拿走了劍。裝進盒子裡,不滿道,“去了謝府就知道了。”
“若真是宣德太子,”蘇域打了個哈欠,“怕是謝子蘭到死都不會讓你知道。”
聽到這話,我愣了愣,想問些什麼,卻見蘇域轉(zhuǎn)了個身,似乎是要睡了的樣子,懶洋洋道:“速去速回吧!明日我們就要啓程了。”
“嗯。”我的問話都被她堵在嘴邊,只能點了點頭,然後讓人備車去了謝府。
謝府離東宮並不近,我在馬車裡搖搖晃晃了許久,才聽人道:“殿下,下車吧?”
我迷迷糊糊睜眼,抱著長劍的劍匣,在他人的攙扶下下了車。方纔擡頭,便見到謝清運帶了幾個奴僕恭敬地站在門前,見我擡頭看他,謝清運立刻帶著衆(zhòng)人跪下來行禮:“見過殿下。”
“呃……免禮。”看見謝清運,我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點頭。謝清運面上神色不動分毫,站起來,便跟到我身旁來,做了個“請”的姿勢,淡淡道:“殿下深夜前來,微臣有失遠迎,還望見諒。”
“是孤來得唐突,”我和他寒暄著,“只是母后臨時讓孤來給謝丞相送一樣?xùn)|西,不知丞相可睡下了?”
“父親正在書房恭候殿下。”謝清運將我引到書房,謝子蘭果然睡得晚,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書桌前,靜靜地看著各地呈上來的文書。房間點了很多蠟燭,他就坐在閃爍的燭火之間,摻雜著白髮的頭髮散披在周邊,似乎是在提醒時光終究會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我看著那些白髮,忽地想起來,他如今已經(jīng)年近半百了。然而奇異的是,他卻完全看不出一個老頭子那種頹廢的氣質(zhì),反而仍舊像十幾年前我年幼記憶中那個英俊青年,用溫潤當(dāng)劍鞘,藏著他內(nèi)心如利劍般的凌厲和狂狷。
我呆呆地看了他片刻,他似乎終於發(fā)現(xiàn)我站在門口,擡起頭來看我,微微一愣之後,立刻走上前來,行了禮道:“不知太子殿下造訪,老臣有失遠迎。”
其實這都是寒暄話,我和他都知道。我抱著劍匣,點了點頭,伸出一隻手將他扶了起來, 笑道:“丞相乃孤年幼師長,不必如此客氣。”
他謙讓了一下,而後招呼著我入座,我搖頭道:“此次前來,孤是奉母后之命,特地送一把劍給丞相,母后說,她的意思,您見到劍,自然就會明白。”
說著,我便開了劍匣。開匣的時候,我仔細(xì)端詳著謝子蘭的面色,不出所料,在看到這把劍的時候,謝子蘭眼中突然浮現(xiàn)了一種很奇異的神色。有冷漠、痛然、悔恨,還有凌厲的殺氣。當(dāng)然,不過一瞬,他便立刻將這些複雜的情緒遮掩了下去,伸手接過劍,垂下眼眸來,慢慢道:“勞煩殿下給皇后回話,”他撫摸著劍身,眼中全是冷然,“娘娘的意思我明瞭,但我的意思,娘娘也該明白。”
“丞相的話,孤會帶到。”我默默將他的話背了一遍,揣摩著道,“不過,丞相可否爲(wèi)孤解答疑惑?”
謝子蘭沒說話,他擡眼看了看我,已是以沉默拒絕的姿態(tài)。但我還是厚著臉皮,清了清嗓子:“敢問母后的意思,丞相能否告知一二?”
“殿下,”這次,謝子蘭沒有迴避,“有些事情,您遲早會知道,但並非此時。”
說完,他便轉(zhuǎn)身蓋上了劍匣,將劍匣交給了旁邊的侍從,轉(zhuǎn)頭問道:“劍已送到,殿下可還有其他事?”
“呃,沒有了,”逐客令下得如此明顯,我當(dāng)然不敢再多留,趕緊笑道,“孤這就走,丞相早點歇息。”
“恭送殿下,”謝子蘭俯身行禮,隨後又道,“清運,你護送殿下回宮。”
“不必麻煩……”
“殿下請吧,”謝清運卻是搶先一步站在我旁邊來,低聲道,“還是臣護送殿下回宮安全些。”
強硬的姿態(tài),一如謝子蘭。我瞧著這父子倆,突然有種悲慼之感。
謝子蘭和我父皇鬥了大半輩子,人說虎父無犬子,他兒子果然也是如他一般的俊才,而我父皇……雖然我也覺得,自己並非一個不靠譜的人,但和我父皇比起來,我的確……還差了那麼一截。
是的,就是大家所知道的,那麼短短的一截。
可是沒有就是沒有,求也求不來。
想一想,我嘆了口氣,低頭同謝清運這個未來的敵人行了個禮道:“勞煩謝公子。”
“殿下客氣。”謝清運不輕不重地回了句,便招呼著人準(zhǔn)備去了。過了一會兒,所有人準(zhǔn)備好,他便隨著我上了馬車。說起來,這本有些逾矩,然而當(dāng)我看見他站在馬車前注視著我的時候,便知他是有話同我說。於是我親自捲了簾子,溫和道:“謝公子辛苦,不若與孤一道吧!”
他點了點頭,直接跳上車來,輕車熟路地坐到我對面去,全一派江湖作風(fēng)。
馬車慢慢晃動起來,整個車廂裡就我和他兩人面對面坐著,他毫不忌憚地把目光落在我身上,看得我有些尷尬,只能往旁邊不動神色地移了移,開口道:“孤本以爲(wèi),謝公子有話想同孤說。”
“父親本是旁支子弟,”謝清運開口,突然卻說了一件我根本沒有想過的事情。我愣了愣,沒能反應(yīng)過來,不由得疑惑出聲:“啊?”
謝清運沒有在意我的一聲“啊”,繼續(xù)道:“而母親是父親還未來到京城前迎娶的,算是少年夫妻。她在父親落魄時執(zhí)意嫁給了父親,不離不棄,而父親後來成爲(wèi)謝家族長,當(dāng)上丞相,身邊卻也始終只有她一人。”
“令尊情誼,令人豔羨。”
“是,我也這麼想。”謝清運擡頭看我,目光淡然,“然而二十年前,母親將我生下後便遇害身亡。後來父親一直未曾續(xù)絃,亦未曾納妾,只留我一個兒子,殿下覺得,父親可是情深?”
“丞相深情,天下皆知。”我點著頭,開始思索謝清運的意圖,想等著他再說幾句,然而謝清運卻突然停頓下來,只是默默瞧著我。瞧了許久,他忽然又換了一個話題:“殿下可記得那些年,父親教導(dǎo)殿下的時候?”
“謝公子,”我被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話題弄得有些發(fā)矇,“你能不能明明白白和我說清楚,你說這些話的意圖所在?”
“殿下,你如此問我,我現(xiàn)在回答不了你,”謝清運笑了笑,卻道,“但有一日,你再想起來,也許便能明白。”
“你是……在暗示我什麼嗎?”我微微一愣,他卻是偏過頭去,漫不經(jīng)心道:“那一年殿下方纔四歲,父親尚還沉浸在家母離去的傷痛之中。我打小不善言辭,聽說年幼的時候,更是幾乎像啞巴一般,我討不了父親歡心,每日都同父親沉默相對。而後宮裡下來聖旨,要求父親爲(wèi)你授課,父親本來不願意,但是被陛下強逼著過去,回來當(dāng)天,便笑著同我說,殿下乃聰慧之人,他十分喜歡。”
“殿下大約不記得了吧……”謝清運的聲音淺淺淡淡的,合著馬車外淅瀝的雨聲,倒讓我回想起很多事來。我沉默著不說話,聽著他繼續(xù)道,“那時候殿下不似今日,頗爲(wèi)調(diào)皮,宮中大臣莫不頭疼,除了父親。”
“父親第一日去授課,殿下便用墨水潑了父親一臉,然後被父親當(dāng)著衆(zhòng)人打了三十下屁股,把皇后娘娘都驚動了過來。後來殿下便十分聽父親的話……”
“是。”提及年幼往事,我有些不好意思。
年幼時我的確害怕謝子蘭,因爲(wèi)別人雖然不喜歡我,但是不敢打我,謝子蘭是第一個動手抽我的人,在他之前,我父皇都沒動過我一根汗毛。
於是我很長一段時間見著謝子蘭就躲。謝子蘭也不以爲(wèi)意,每天就笑
吟吟地拿著戒尺站在我面前,看著我像老鼠見貓一樣顫抖的樣子。直到有一日我被他打了,實在氣不過,跪著要父皇揍他,結(jié)果父皇卻是摟著一個貴妃,吃著葡萄,慢慢道:“揍他?他是你的老師,你沒本事揍,就要朕揍?朕與你的太傅乃拜把子兄弟,你是朕的兒子,要麼走到能揍你老師的位置,要麼被揍,明白嗎?”
“父皇……”我跪在地上,哭紅了我的包子臉,抹著眼淚道,“有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
“有啊,”父皇微笑著點頭,然後臉色猛地一變,冷聲喝道,“滾!”
當(dāng)時我實誠,呆呆看著父皇面上冰冷之色,許久,用腦袋爲(wèi)著力點,手一撐,一下又一下地……滾了出去……
等滾出去後,我思索著,這種天天被打屁股、受人欺壓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終於在夜黑風(fēng)高之時,收拾了細(xì)軟,刨了個狗洞,鑽了出去……
那個洞我刨得十分巨大,因爲(wèi)我的包裹很大,行李很多,包裹裡裝滿了我的生活用品,而我手裡,甚至抱了我用慣的夜壺。
然而出去沒多久,我就看到了幾個黑衣人站在我面前,衝上來便將我捆成了一個糉子。
當(dāng)時我還太年幼,我還不知道世事險惡,他們衝上來幫我,我就呆呆瞧著他們,等他們捆完了,我纔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個,叔叔,你們誰啊?”
沒有人回答我,一行人扛著我,一路狂奔,就出了京城。
他們剛出京城,就同另外一批人會合。那批人手裡也抱了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我們被他們放在了一個馬車裡。
時至今日,我已經(jīng)不大記得那個孩子的模樣,只依稀記著,他似乎叫玉玉,且長得十分漂亮。我起初不能辨別他是男是女,忍了許久之後,某日,我終於在他去上廁所的時候偷看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是個男孩子。
當(dāng)時我和玉玉兩個人被一路往西送,我是傻大膽,除了覺得他們給我吃得差些、不讓我換衣服、軟禁我、偶爾還會揍我和玉玉之外,似乎也沒什麼不好……但玉玉卻極其憂心。他比我大一歲,已經(jīng)能聽懂他們說的話。
他和我解釋說:“他們是個邪教。”
我扒著飯,不解:“邪教是什麼?”
“他們要把咱們當(dāng)祭品。”
我繼續(xù)扒飯,不解:“什麼是祭品?”
“蠢貨!”玉玉壓低了聲怒吼,“你怎麼能這麼蠢?!他們要殺了我們!”
這句我聽懂了,填了滿嘴的飯在瞬間集體噴到了玉玉精緻的臉上,然後我端著飯碗,呆呆瞧著他,他呆呆瞧著我,許久之後,猛地暴吼出聲:“你找死!”
“哇——”我在他怒吼的瞬間大哭起來。外面的黑衣人被驚動了,立刻拍門:“哭什麼哭!”我和他立刻同時將聲音嚥了回去,我抽噎著道,“我……把飯噴玉玉臉上了,我心疼糧食。”
外面人咒罵了幾句,我看向玉玉,片刻後,猛地?fù)湎蛄怂S裼癔偪駫暝似饋恚覅s是死死抱著他道:“你快救我,救我我就嫁給你!”
女孩一向比男孩發(fā)育得早。雖然我的智商沒有發(fā)育,還長期處於三歲狀態(tài),但是我的情商卻因爲(wèi)偷聽宮內(nèi)各個宮女太監(jiān)的八卦而變得極高。我聽過他們說很多故事,其中大部分的開頭就是——男人救了女人,女人爲(wèi)了感恩,以身相許。
我想,我沒什麼能回報玉玉的,因爲(wèi)父皇說過,除了我這條命是我自己的,什麼都不是我的。所以除了以身相許,我想不出其他方法了。
於是我死死按住他,想要證明我的決心,打算像那些小宮女們一樣親過去。但是玉玉一點都不領(lǐng)情。
“死斷袖!”玉玉拼死掙扎,還不忘辱罵我,“老子對男人一點興趣都沒有!滾開!嗷嗷嗷嗷,你放手!誰準(zhǔn)你……”
話還沒說完,終於被我捏住了下巴,猛地親了過去。
玉玉愣了片刻,隨後終於在我愣神間推開了我,迅速退開到了牆角,捂著嘴,悲傷地看著我。
當(dāng)天,他在那個位置,默默垂淚了一晚上。
第二天人家送飯來,我說:“吃點飯吧……”
他憂傷得飯都吃不下去了,只知道衝我吼:“不吃不吃我不吃!”
我大喜過望,我還在長個,每天都吃不飽,他不吃了,我剛好能吃完。於是我以風(fēng)捲殘雲(yún)之勢,將碗裡的飯掃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的。等過一會兒玉玉餓了,他終於從牆角挪了過來,但是看到的,只有兩個空蕩蕩的碗。我盤腿坐在碗邊,仰頭看他,嘴角有一粒**的飯粒。
他大概是餓狠了,指著我只說出一個“你”字,兩眼一翻,就倒了下去。
從那天起,玉玉就病了。我就照顧他。照顧了許久,等某一天他神清氣爽的時候,他終於說了那句話——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
當(dāng)時他抱著我,說得特別豪氣、特別仗義、特別像真的。我就傻傻點頭。
當(dāng)天晚上,一行人來救我們,外面發(fā)生了激戰(zhàn),玉玉就將我藏在柴火裡,然後從鞋裡拔出了一把小刀,站在門口。
有人衝進來找我們,剛進門,就被他猛地偷襲,斬殺於門前。
那時我第一次看見殺人,鮮紅的血瞬間噴了出來,我整個人躲在柴火後面,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然而玉玉卻不一樣,他似乎是毫不懼怕的樣子,在一羣人之間東躲西藏,拿著一把小刀,仗著身高的優(yōu)勢,在一羣大人之間跑來跑去。
但是他畢竟只是個孩子,我好幾次看見他被劍砍傷了,被踹到了,但是他都不說話,反而帶著笑容,一個勁地往外衝,一面衝一面喊:“來啊來啊,有本事就砍死老子啊!”
他們糾纏了許久,我瞧著玉玉,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我也不知道是因爲(wèi)害怕,還是惶恐。
過了許久,突然有另外一批人衝了進來,以強硬之態(tài),只說了一句:“一個不留。”
看見那人,撐了許久的玉玉突然就癱軟在了地上。我和他隔著一個柴火堆,透過縫隙瞧著對方。他躺在地上,全身是血,就那麼定定地看著我。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眼淚不斷地落下來,他突然就笑了,擡起手來,在衆(zhòng)人沒有注意的時候,用血在地上寫了兩個字——別哭。
我點頭,卻做不到。他便瞧著我,那目光,彷彿是再也瞧不見似的。許久之後,他被人擡了出去,我依稀聽到有人問他什麼,他答了什麼,然後衆(zhòng)人便離去了。房間裡只剩下一地屍體和我自己,我整個人都癱軟在了那個搭建起來的柴火堆裡,一動也不敢動。
玉玉沒有回來,周邊沒有一個活人,我一個人在那裡,害怕得快要瘋掉。當(dāng)時我就想,要是有一個人來就好了,哪怕一個人來就好了。
我不知自己在那裡待了多久,只感覺白天變成了黑夜,我全身都一寸一寸僵住。然後我突然聽到外面嗒嗒馬蹄之聲,隨後我便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冷聲道:“搜。”
說罷,便是人羣穿梭之聲,然後那個人一間一間房走過,溫柔地喊:“殿下?殿下?”
我想回答,但是因爲(wèi)受到了驚嚇,張了張口,卻許久發(fā)不出聲。我感覺身體都不是我自己的了。好久之後,我聽到他腳步頓在我面前的聲音,許久後,他一點一點移開了我頭頂上的柴火,火光落進來,映照出了狼狽的我。我蜷縮在那裡,仰頭瞧著他,滿臉是淚。他微微一愣,隨後卻是嘆息出聲來,溫和道:“殿下……”
話剛出口,我便哇地大哭出聲來。他伸出手,將我抱了起來,然後溫和道:“不哭不哭,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哭呢?”
我沒說話,躲在他懷裡,抽噎著。過了許久,我終於擡起頭來看他,努力讓自己不要掉眼淚,奶聲奶氣道:“太傅是特意來找孤的嗎?”
“嗯,”他沒有遮掩,“殿下這次,鬧得太過了。”
“太傅是不是找得很困難?”見他沒有罵我,我又放心了幾分,他點頭道:“是,不過看見殿下安好,微臣便放心了。”
“太傅……”我不再說話,就只是盯著他。他抱著我,走了幾步,終於察覺我的不對,轉(zhuǎn)頭來瞧著我,溫和道:“殿下怎麼了?”
“太傅,”我忍著眼淚,詢問,“如果孤不是太子,太傅還會找孤嗎?”
“若殿下不是太子,”謝子蘭竟是認(rèn)真地想了一下,卻是微笑起來,“微臣肯定會將殿下認(rèn)作義子。如殿下這邊聰慧伶俐的孩子,都是討人喜歡的。”
一聽這話,我突然覺得,之前我所有的抱怨、委屈,其實都不存在了。哪怕我不是太子,也會有謝子蘭覺得,我是一個好孩子。
從那以後,謝子蘭在我心裡的地位,甚至取代了我的父皇。在童年時代,父皇給我的是榮華富貴,但不帶半分溫情,也沒有人給過我溫情,除了謝子蘭。
只是在我十二歲的時候,謝子蘭突然一改平日的溫和,在某次替我授課的時候,猛地對我拔出劍來。
因爲(wèi)我信任他,將他敬爲(wèi)另一個父親,所以我向父皇請求,允許他上課佩劍。然而那一日,他便用我爲(wèi)他求來的劍,指向了我。
我被劍削斷了半截頭髮,錯愕得倒在地上,看著滿眼通紅的他。他用劍指著我,旁人紛紛拔出劍來,我和他就這麼僵持著,許久。我母后趕到了現(xiàn)場,遠遠我只聽她說了句:“你殺啊!”說著,母后便捲簾走了進來,搖著羽扇,溫柔道:“你今日大可在這裡殺了她,不過你可要想好了,你謝家上下八百條人命你要不要?你謝家百年榮華,賠不賠得起!你可看好了……”母后走到我旁邊來,陡然提高了聲音,“你劍指的可是大宣當(dāng)今太子、明日帝王,你謝子蘭有沒有這個膽量,拿你謝家一家去賭!”
我不知道母后與他到底在說什麼,只是呆呆瞧著面前這個男人,看著他顫抖著捏緊了劍,痛苦地閉上了眼,最後竟是“哈哈”大笑了起來,拿著劍胡亂揮砍了幾張桌子後,將劍一扔,便趴倒在一張桌子邊上,嘟囔道:“好酒!好酒啊!”
“太傅這是醉了嗎……”看著謝子蘭的姿態(tài),母后用羽扇遮了半張臉,咯咯笑了起來,轉(zhuǎn)頭詢問道,“太子,你可傷到哪兒了?”
“沒有。”我瞧著那個裝醉的男人,半天反應(yīng)不過來,只是下意識爲(wèi)他遮掩。片刻後,我終於反應(yīng)過來剛纔發(fā)生了什麼。
我敬重的、視爲(wèi)父親的那個人,想要殺我。
我忍不住顫抖了手,看著裝醉的人,想下令將他拖出去問罪,但出口的,卻是一句:“今日太傅醉酒,所作所爲(wèi),大概都是無心之失。我大宣仁德治國,孤亦無大礙,將太傅帶下去醒醒酒吧。”
衆(zhòng)人領(lǐng)命,幾個宮女顫抖著去扶謝子蘭。我瞧著他們遠去了,終於還是不放心。
我終於開口,在我人生中,第一次以我的命令去殺人。
“吩咐下去,”我顫著聲音,“在場之人,一個不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