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約法三章(2)
太后道:“今天下午瞻墉和瞻墡陪我吃飯,瞻墡究竟年紀小不懂事,跟我抱怨說皇帝哥哥現(xiàn)在都聽一個太監(jiān)的,由著那太監(jiān)作踐天家骨肉,還說連日來這些約束諸王的舉動都是那太監(jiān)的主意。我問他聽誰說的,他說二哥那裡有證據(jù),他看見那太監(jiān)爲皇上批摺子的條子了。我趕緊召了鄭王來,連嚇帶勸逼著他拿出來,答應(yīng)了要重責柳雲(yún)若,不許他再宣揚。你說,我今天不打他,明兒個鄭王在朝堂上給你抖摟出來,你還救不救得了柳雲(yún)若?”
宣德氣得無話可說,拳頭緩緩收緊,把那個紙條握成一團,半天才冷冷笑道:“好……他本事倒不小……朕的身邊也敢安釘子……”
太后倒有些不信:“你是說,鄭王在你宮裡安的有人?不會吧?他說這紙條是他來跟你請安時恰巧撿的。”
宣德把字條塞到袖中:“這事兒子心裡有數(shù)。”他一提衣給太后跪下:“多謝母后費心保全,兒子今日錯了,請母后責罰。”
太后愛憐得拉起他:“又沒外人,孃兒倆還說這種話。娘只問你一句,你……真的要削藩?”
宣德篤定地點點頭:“是,這本來就是兒子自己的決定。”
太后有些擔憂地顫聲道:“可……那都是自家骨肉啊……”
宣德冷冷道:“七國諸王,都是漢景帝同祖父的兄弟子孫,一削其地,則陳兵西向;西晉諸王,也是武帝親子孫,易世之後,迭相攻伐。那都是自家的骨肉!兒子就是心疼弟弟們,不想他日兵刃相見,才削減他們的兵力特權(quán),母后,您得明白兒子的心!”
太后摸著宣德的頭髮輕嘆道:“都是我腸子裡爬出來的,瞻墉瞻墡他們也都是我的兒子,平心而論,我疼他們的心其實和疼你一樣。但你是皇帝,你是爲江山社稷著想,母后當然要體諒你……若是想定了就放手做,娘也會勸他們安分守己。”
宣德一時熱淚盈眶,他憋悶了這些日子,都以爲母親是幫著弟弟們。現(xiàn)在聽到如此通情達理的一番話,要不是要顧著皇帝威儀,幾乎想撲到母親懷裡哭一場。
太后語氣卻又一轉(zhuǎn),正色道:“你留著那個太監(jiān)可以,但要跟哀家約法三章。”
宣德一怔道:“什麼?”
“第一,你不能爲了他廢了男女倫常。”
宣德臉一紅道:“兒子這些日子太忙了,所以沒有召幸嬪妃,其實並沒和他……”
太后止住他的解說:“哀家知道你不喜歡皇后,現(xiàn)在孫妃有了身子不能服侍你,哀家給你另選幾個漂亮聰慧的人可好?這麼著,你每月召幸嬪妃不能少與十次,就不爲多得幾個皇子,好歹也平息一下外頭對你和柳雲(yún)若的議論。總不能真成了漢惠帝,專寵一個男人,皇后死的時候還是處子之身,被史官記在書上,那是什麼名聲!”
“好吧。”宣德有些無奈,但畢竟這件事還不算太難。
張?zhí)笊斐鰞蓚€指頭:“第二,你不許他再參與政務(wù)。”
宣德沉默半晌道:“母后,兒子以後一定恪守祖宗家法。”
張?zhí)髶u頭道:“你還是不明白,你以爲你娘就那麼古板?柳雲(yún)若有才,能幫你,這些娘都知道。但他現(xiàn)在身份特別,多少大臣厭惡他,瞪著眼睛挑他的錯,這一回是讓哀家逮著,打一頓還能了結(jié),若是明天犯在那些道學大臣手裡,知道什麼是積毀銷骨麼?他們光用筆墨就能淹死柳雲(yún)若!到時候你不救他心裡難過,救他就當定了昏君,你救還是不救?”
宣德的聲音都有些顫抖,“朕明白了,多謝母后提醒。”
張?zhí)笸掳肷尾徽Z,宣德收攝心神,道:“母后,還有第三呢?”
“第三……”張?zhí)舐曇粢怀恋溃骸暗谌羰怯谐蝗瞻l(fā)現(xiàn)他對你懷有二心,立刻殺了他!”
宣德忙解說:“母后,您上次也看到了,他對兒子一片赤誠,他不會的。”
張?zhí)蟮哪樕行╆幊粒骸盎实郏闾贻p,沒機會見著當年靖難之役的情形。成祖爺和自己的侄子隔江陳兵,幾個兄弟之間互相暗算,朱高煦隔著幾千裡還要陷害你父皇……說出來老百姓都不信,那哪裡是一家人,竟是比幾世的仇人還要狠!一片混亂裡,誰要是有一點兒疏忽,誰要念一點情分,就是粉身碎骨,建文帝爲什麼輸了,就是他當初不忍心殺自己的叔叔,留了一句‘勿傷燕王’的話!所以你父皇跟我說,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心,人心裡,最可怕的又是帝王之心。兒子啊……你是皇帝,是全天下風口浪尖兒上的人,多少人在算計你,娘實在是怕你,被人傷了……”張?zhí)髶嶂碌哪槪故钦亓飨聹I來。
宣德被母親的一番話驚在那裡: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心,人心裡,最可怕的又是帝王之心……皇帝是全天下風口浪尖兒上的人,多少人在算計著……
他一時沒說話,夏元吉他們只會教他冠冕堂皇的爲君之道,這些道理他自己雖然明白,但被母親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又是另一番感受,竟是渾身一陣陣發(fā)冷。
寢宮裡寂靜無聲,遠遠聽見守夜太監(jiān)那淒涼蒼老、時斷時續(xù)、有氣無力地吆喝“小——心——燈——火……”還有受罰宮女帶著哭音的長聲:“天——下——太——平……”真的如鬼魂般陰森。
宣德明白了,這就是皇宮,真的鬼是沒有的,但到處都是陷阱,到處都是暗鬼。不能有一點兒疏忽,不能念一點情分,若要當皇帝,便不能相信任何人,若要不被人傷,就要先防著所有人……是麼?他真的不能相信柳雲(yún)若?柳雲(yún)若也在算計他?
他點點頭:“母親,兒子明白了,兒子會留心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兒子知道愛惜自己,斷不會那麼容易就讓人家給坑了。”
太后這才長出了口氣,這一番折騰,她也著實疲乏了,便起身道:“我回宮了。”宣德扶著她道:“兒子送您回去。”
張?zhí)笮πΦ溃骸八褪颤N,那麼多太監(jiān)跟著,還怕我走丟了?娘知道你心裡惦念什麼,要去就快去吧,只是早些休息,明日還有早朝呢!”
宣德神色有些尷尬,但今晚和母親說開了,隨即也坦然,扶著太后到門口,又親自伺候著母親上了肩輿,吩咐太監(jiān)好生擡穩(wěn)了。待太后的鑾駕消失在夜色裡,才猛然轉(zhuǎn)身,大步向偏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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