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渺渺真真切切地覺得，染字，是最適合那人的名字了。清亮亮的眼睛，澄澈純淨，不沾染半點，紛繁複雜的顏色。哪怕是這樣污穢絕望的地方，他也能夠，活出自己的樣子。那是童渺渺，一直以來渴望的生活，可命運的安排，永遠斷絕了它，實現的可能性。
於是，他每每叫喚那人的時候，一聲“小染”，總是挾裹了，太多的情感。
兩人之間，漸漸熟稔了起來。距離駱染的到來，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住進了童渺渺的屋子以後，童渺渺固然是悉心照顧，卻也不乏，仔細的試探。慢慢觀察駱染的一舉一動，可結果，大大超出了童渺渺的計劃之外。他越來越發現，自己所追求的一切，除去養父的願望之外，這個人通通做到了。童渺渺一直以爲，不可能真的存在一個人，完全如同他的期待一樣。然而，奇蹟出現了，童渺渺欣喜若狂，即使眼下的時機，並不適當。
只是那人，喜歡出神。不知道是不是，回憶太深刻，駱染時不時，不分場合地呆楞起來。周身散發的氣息，類似悲傷。
這樣的事情，童渺渺並不陌生，哪一個被放逐而來的人，沒有故事呢？
二十多年，痛苦的監牢生活，上演了無可計數的悲傷，使得童渺渺的心，早已麻木了。說來說去，不過是那幾個故事，他實在是膩了，沒有丁點興趣，就連裝出來的關懷，都不太容易。
其實，也不能怪他。
當他第一次，聽說一份悲傷的時候，年幼的童渺渺，也會潸然淚下，幾天幾夜都睡不著，感嘆自己的幸福與滿足。當他第二次，再聽說這樣的悲傷時，他依然心有慼慼，在此之外，童渺渺開始思索，想找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幫助那個悲傷的人，可惜，拼了命地努力，終究也做不到什麼。然後，當他第十次，聽說這樣的悲傷時，當他第十次，意識出自己的無能爲力時，童渺渺只覺得，疲憊和厭倦。
這裡的生
活，已經足夠艱辛了。沒有人，可以靠眼淚活下去。
童渺渺不想死，所以他選擇，放棄。不停重複自己的悲傷，憤怒，抱怨，不可自拔的那些人，被眼淚纏住了腳步的那些人，童渺渺只能，揮手告別。第一次的時候，心存愧疚，第二次的時候，扼腕嘆息，然後在第十次的時候，他的眼睛，已經冰冷如鐵了。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註定了，變成現在的樣子吧。
站在城牆上，寒風呼嘯而過，童渺渺的眼神，冷靜得可怕。雜耍人陳屍於城牆之下，滲透了沙石的暗紅色血跡，沉默地迴應他的話，像是抹不掉的證明。
半年前，童渺渺與雜耍人，達成了共識。兩人合作謀算，逃離這裡的計劃。
那個時候，童渺渺說了謊。他並不曾告訴雜耍人，養父之於自由的執念，以及終生不悔的嚮往。因爲他了解，這些事情，雜耍人是毫無興趣的。結果，不得已欺瞞了那人，童渺渺藉口說，克里森特的寶藏，堆金積玉，富可敵國，以命相搏，亦不可惜，而養父託付給了他，所在地的秘密。
如此拙劣的技巧，騙騙小孩子，也未必奏效。然而雜耍人，居然信以爲真。呵，人心吶。
童渺渺慨嘆一聲，再不言語。很快，他介紹雜耍人，加入了小蛇和小販之中。爲了集中力量，實施計劃，童渺渺不惜一切代價，用上了積累多年的資源。除了貨源之外，全權交給雜耍人去打理。
同屬於一個團體，又私下結盟，童渺渺與雜耍人的關係，一時複雜難解，只能辛苦地演起戲來。他到底，不敢告訴小販和小蛇，自己的計劃。於是，與雜耍人的見面，更添了些小心謹慎。他們不敢，固定一個地方，商議之下，決定流竄於好幾處閒置的屋子之間，說來幸運，這樣的空房，竟是不少。
明明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誰知，東風失約了。
兩人琢磨了良久，找了又找
，這座監牢的破綻，卻依舊不得要領。
也是了，這裡的人，從來沒有成功離開的先例，哪怕一個，連養父自己，都是失敗的。坐落於沙漠中央的小城，孤單而落寞，如同沙海中的一葉扁舟。縱然那低矮的城牆不足掛齒，一躍即過，可荒涼的大漠之上，零星的人影甚爲突兀，就像是士兵隊的靶子一樣。那些人是絕對力量的象徵，握有生殺予奪的權利。他們輪班駐守於塔樓二樓的窗口，架起一桿桿槍來，等待送死的人羣，一一化作城牆下的枯骨。
定好的計劃，改了又改，終歸還是作罷了。
童渺渺並不心急，或者說，還沒有下定決心，執行這個瘋狂的計劃。於是，他可以一遍又一遍，反覆確定，是否萬無一失。但暴躁無知的雜耍人，按耐不下，日益膨脹的情緒了。
其實，童渺渺是察覺出了些什麼的，可是，他選擇了沉默。沒有規勸，也沒有阻止，他故意放任了發生的一切，只爲了等待，這個計劃的結局。
說到底，童渺渺與雜耍人，不過是利益使然的盟友。當雜耍人的屍體，出現在視野裡的瞬間，他的第一反應，是慶幸。慶幸自己的死裡逃生，慶幸雜耍人提前證明了，這個方案的不可行。
小販告訴他，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那人顯然憂心忡忡，眉頭緊鎖，一聲嘆息。童渺渺這才發覺，雜耍人一死，自己的團體必然會失勢，遭受毀滅性的打擊。他後悔了，自己的決定，還是太草率。童渺渺始終，掙扎於養父的心願之中，專心地糾結痛苦，卻忘記了，其他人的存在。其實，他並不想小蛇和小販，被拖入了這一場毫無勝算的博弈。可惜，事與願違。現今的局面，童渺渺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了。
怔愣了好久，他努力說服自己，強打起精神來。還有一大堆餘下的事情，需要處理，他不能停下，因爲停下，就是死亡。
“只要天還亮著，就要站起來，向前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