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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一晃而過,五月二十五,夜,月明星稀,我、君瑋、小黃兩人一虎從四方城星夜出奔。
迄今爲(wèi)止,我做過的生意不過兩樁,還沒有總結(jié)資格,但已經(jīng)忍不住想總結(jié)一句,今後的販夢生涯,估計再不能遇到比鄭國這趟更加輕鬆的差事,只需彈個琴送個信就把一切搞定,還可以白白賺上一命。這是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是身爲(wèi)主顧的月夫人因信仰問題長年吃素。這也無可無不可,關(guān)鍵是她不僅自己吃,還喜歡發(fā)動大家一起吃,作爲(wèi)客人,我們尤其不能倖免,令君瑋和小黃備受摧殘。他們本想溜出王宮到城中酒樓打個牙祭,但王宮這種機構(gòu)其實和賭場沒什麼區(qū)別,都是進來要給錢出去要給更多的錢,我們雖然曾經(jīng)是有錢人,可遭遇了幾次罰款,已經(jīng)赤貧,這也是大晁衆(zhòng)多有錢人的共同煩惱。出於對肉的嚮往,當(dāng)了結(jié)了月夫人夜奔出鄭王宮後,大家都很高興。爲(wèi)了表達(dá)自己激動的心情,被餓得面黃肌瘦的小黃還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結(jié)果滾得太厲害,半天爬不起來。我拍了拍君瑋的肩膀:“去把你兒子扶起來。”
君瑋怒道:“誰生的誰扶。”
我說:“不是你和百里瑨生的麼?”
君瑋轉(zhuǎn)頭深深地看我:“你去死吧。”
月上中天,我和君瑋商定兵分兩路,他帶著小黃向東逃,我向西逃,最後大家在北方相會。這就是說我們必須將逃跑路線制定成一個等腰三角形,最後在它的垂直平分線上會和,君瑋數(shù)學(xué)學(xué)得不好,我已經(jīng)可以想象這個計劃必定要以失敗終結(jié),最後他不幸迷路,然後被人販子賣去勾欄院,終身以色侍人,運氣好的話被當(dāng)?shù)乜h令贖回去做個妾什麼的。想到這裡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深深感到把小黃交給他帶果然是明智之舉。假設(shè)遇到危機,至少還有小黃可以奮力保護他,不然真是不能令人放心。雖然制定這個逃跑方案的初衷只是覺得小黃太引人注目,鄭平侯追蹤我們時必定要以它爲(wèi)座標(biāo),簡直是跟誰誰倒黴……
我們推斷鄭平侯容潯必定要來追拿我們,根據(jù)在於半個時辰前,我們結(jié)果了王宮中他最寵愛的一位夫人——傳說中的十三月,月夫人。更要命的是,在逃跑前還順走了這位夫人髮鬢上簪著的一整套黃金打的首飾。
我從前看過一本書,書中寫一個女子靠算命爲(wèi)生,會一種奇特的幻術(shù),世上見過她的人若干,卻無一人記得她的容貌。而在鄭王宮中見到的月夫人十三月,就像是從那本書中走出的女子,讓人轉(zhuǎn)身就遺忘。我們曾經(jīng)很專業(yè)地研究了一番,覺得她一定不會秘術(shù),那這個特質(zhì)就只能跟長相有關(guān)了。並不是說她長得不美不扎眼,只是眉眼太淡,像水墨畫裡寥寥勾出的幾筆,沒什麼存在感。
十三月是個奇怪的女子,飲了我的血,讓我看到她的華胥調(diào),卻並不告訴我她要什麼,只將一封信放在我手中,輕聲道:“君師父說你能做出重現(xiàn)過去的幻境,圓我的夢。只是那幻境裡我將再記不得現(xiàn)實中事,那勞煩君姑娘爲(wèi)我織出過往,再將此信交給過往中的我。”連語聲都是淡淡的。
我掂量手裡輕飄飄的信封,問她:“不用我再幫你做點兒旁的什麼?你知道這樁生意,你須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麼?”
她擡起眼睛:“那個代價,我求之不得。”
一切如她所願,三日後,我奏起華胥調(diào),將那則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書信交到幻境裡十三月手中,因不曾聽過她的故事,去往她的幻境就很難搞清何夕何年。只是看幻境中的她依舊愁眉深鎖,判斷此時重現(xiàn)的這段過往,其實並不十分過往。因這樁生意裡裡外外都透著古怪,而且當(dāng)事人好像故意把它搞得很神秘,很容易就激發(fā)起我一顆探索之心。信送到之後我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趴在十三月屋中的房樑上執(zhí)意等待一個結(jié)局,想看看她要圓的到底是個什麼夢。這樣做的好處是表明我儘管是個死人,也有一顆好奇心,沒有無慾無求,依然很有追求。不好處是看起來很像變態(tài)分子。
我在房樑上趴了兩天,終於等到激動人心的一幕。
正是晨光微現(xiàn),窗外雪風(fēng)吹落白梨瓣,在院子裡鋪上薄薄的一層。黑髮紫衣的男子帶著一身寒意踏進十三月的寢居,他有一副俊朗的好面孔。
我屏住呼吸,生怕被發(fā)現(xiàn),屏了半天,纔想起我本來就沒有呼吸,又穿得一身漆黑,極易與房樑這些死物融爲(wèi)一體,根本不用擔(dān)心。
而在我愣神的當(dāng)口,男子已坐到鏡前,銅鏡映出他一頭漆黑髮絲,端整面容藏了笑意:“方纔不當(dāng)心被院子裡的梨樹掛了發(fā)巾,月娘,過來重新幫我綁一綁。”
十三月緩緩踱過去,從我的角度,能看到她手中握了把半長不短的匕首,臉上神情支離破碎,身子在微微發(fā)抖。男子並未注意,對著銅鏡伸手自顧自取下了與衣袍同色的發(fā)巾。但即便男子完全沒有警惕,在我想象中按照十三月這個水準(zhǔn),要刺殺男子也是難以成功,更有可能是在刀子出手時抖啊抖的就被男子發(fā)現(xiàn)並握住,男子說:“你想殺我?”十三月不語,豆大的淚珠滑下眼角,然後他倆抱頭痛哭。我正想得出神,驀然聽到男子輕哼一聲,定睛一看,刀子竟然已經(jīng)順利紮了下去,且正對住心臟,從背後一穿而過,真是又準(zhǔn)又狠。
我猜中了結(jié)果,沒猜中開頭。十三月果然在流淚,卻邊流淚邊握著匕首更深地扎進男子的背心。
男子低頭看穿胸而過的長匕首,緩緩擡起頭,銅鏡中映出他沒有表情的側(cè)臉,殷紅的血絲順著脣角淌下,他偏頭問她:“爲(wèi)什麼?”
那個角度看不到她流淚的眼。
而她順著高大蕩木椅滑下去,像那一刺用盡渾身力氣。
她將頭埋進手臂,哭出聲來:“姐姐死了,是被你害死的,不,還有我,她是被我們一起害死的,明明我該恨你,可爲(wèi)什麼,爲(wèi)什麼……”她握住他的袖子,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容潯,爲(wèi)什麼你要讓我愛上你呢?”
我嚇得差點兒從房樑上摔下來。容潯,鄭國的王,鄭平侯。
這纔回想起男子舉手投足,果然是曾經(jīng)見慣的王室中人派頭。
鏤花的窗櫺吹入一陣?yán)滹L(fēng),掀起桌案上鋪開的幾張熟宣,容潯似乎支撐不住,整個身子都靠進寬大的座椅,卻在閉上眼時輕喚道:“錦雀。”十三月瘦削的肩膀顫了顫,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容潯,我們對不起她,對不起十三月……”說完顫著手一把抽出刺入他心臟的匕首,反刺進自己心口,淡淡的眉眼之間滿是淚痕,緊抿的嘴脣卻鬆開來,微微嘆了口氣。
血色漫過重重白衣,我捂住雙眼。
我著實沒有想到十三月所求的圓滿夢境會是這樣。
雖沒有看過她交給我的那封信,但已可以想見信中內(nèi)容,她明白一切,寫下已知的一切交給幻境中不明真相的自己,這封信是她下給自己的一道暗殺令。這說明她本來就想自殺,卻又不想一了百了,死前也想拉個墊背的,但又不是真正想讓他墊背,於是千里迢迢將我召過去,在想象中拉了容潯一同殉情。
她終歸還是愛她,想要殺他,卻不捨得殺他,只得在想象中殺他一回過把癮。
這樣的行爲(wèi)真是匪夷所思。
直到走出十三月的幻境,我仍在沉思她選擇這樣毀滅的原因。思考良久,得出三個可能,其一是她姐姐愛容潯,她也愛容潯,姐姐覺得競爭不過她,於是自殺,她覺得對不起姐姐,就容潯一同自殺。其二是她姐姐愛的其實是她,但她卻愛上容潯,姐姐覺得競爭不過容潯,於是自殺,她還是覺得對不起姐姐,結(jié)局同上。其三是小時候她娘教導(dǎo)她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結(jié)果她一不小旋岔聽成了女人要對自己狠一點,所以最後就對自己狠了一點。我把這三個推斷說給君瑋聽,他表示我的邏輯推理能力有了很大長進,只是有一點不太明白,爲(wèi)什麼每一種推斷裡容潯都顯得那樣無辜。我都懶得回答他,宮鬥文本來就是女人和女人的故事,這種背景裡的男人其實就是個道粳爲(wèi)了節(jié)省篇幅,我們一般不多做描繪。
此後便是逃亡。
別離君瑋和小黃,一個人逃起來有點寂寞。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君瑋臨走時忘記把順的那副黃金首飾分我一半,搞得我身無分文,手中唯一值錢的是慕言抵押給我的玉扳指。我將它用紅線穿起來掛在最貼近胸口的地方,也許此生不能再見,而這是他唯一給我的東西,我一定要好好珍藏,就算有人拿刀打算對我進行分屍我也不會拿去典當(dāng)。
我很想他。
可又有什麼辦法。
天上月亮明晃晃的,我將扳指寶貝地放進領(lǐng)口,用手拍一拍,想,又有什麼辦法呢。
按照等腰三角形的既定路線一路逃亡,十日後,來到陳國邊境。其實最初並不知道這是回家路犀最後依舊回到璧山,可見是冥冥中的註定。一個多月前,我在這裡重逢慕言。
我十四歲那年被蛇咬了之後,師父曾苦口婆心教導(dǎo)我野外生存法則,就是晚上千萬不要出門……
因沒錢住店,夜裡出門實屬不可避免,逃亡的這十天,每夜我都找一棵高大的樹蹲著,好歹躲過一些殺傷性野生動物的視線。但今夜我想趕路,想去看看璧山上重逢慕言的那片花海,其實這件事也可以明天再來完成,只是萌發(fā)這個念頭,便一刻也等不得了,彷彿要去見的就是慕言本人。轉(zhuǎn)念一想,覺得萬一他真的就在那裡等著呢,馬上很開心,再轉(zhuǎn)念一想,萬一他等的是其他姑娘呢,馬上很悲番真不知他是在那裡等著好還是不等著好。
我一路糾結(jié)這個問題,一時喜一時憂,完全沒有意識到此時外部環(huán)境是多麼險惡,猛然聽到背後“嗷~~~~”的一聲,還被嚇了一跳。正要轉(zhuǎn)頭去觀察是個什麼狀況,卻被一股力猛地一拉,身子不由自主向後倒,我想完了身上這套白裙子又該洗了,腰卻在此時被一隻手穩(wěn)穩(wěn)攬住。
背部撞上某種堅硬物什,不能感受它的溫度,但我知道,那是一方寬闊胸膛。
我愣了一下,喉嚨發(fā)緊。
額頭上響起熟悉戲謔:“半夜走山路,不會小心點麼?”
我張了好幾次口,都說不出話來,慕言,明明這個名字在心中唸了千遍萬遍。我急得要哭出來,生平第一次感到不能隨心所願的悲涼。我想說出一句好聽話,讓他印象深刻,卻連他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他鬆開攬著我的手,將我放得端正,從上到下打量我,眼底有笑意:“一月未見,君姑娘竟不認(rèn)得在下了?”那笑容淡淡的,要劃傷我眼睛,我覺得開心,想讓這開心更長久一些,卻不知說什麼好,憋了半天,道:“二十五天。”又道:“阿拂。”
月光下,他眉目依舊,一身玄青衣衫,手裡握一把軟劍,劍尖染了兩滴嫣紅,腰間佩戴的玉飾在夜色下泛出溫軟藍(lán)光。
我看著他,這個風(fēng)姿翩翩的佳公子,他是我的心上人。
前一刻想著要見他,後一刻就真的見到他,我很高興,但一低頭看到糊滿黑泥的繡鞋和滿是塵土的裙裾,立刻想裝成不認(rèn)識他的陌生人。
他挑起眉毛:“二十五天?阿拂?”
我將腳往裙子底下縮了縮,回答他:“我是說,我們這麼熟了,你就不用姑娘來姑娘去了,叫我阿拂就行,還有,我們沒有分開一個月,只分開了二十五天。”半晌無人答話,我悄千頭瞟他一眼,沒見他有什麼特殊表情,猜測他多半是不相信,想了想,掰著手指同他細(xì)算:“你是五月初十走的,今天六月初五,你看,果然是二十五天……”
他卻打斷我的話:“阿拂。”
我說:“什麼?”
他笑道:“你不是讓我叫你這個名字?”
這山間萬籟俱寂,只有他說話的聲音,偶爾能聽到夏蟲啾鳴,都被我自行忽略。我想我的臉一定紅了,幸好有面具擋著。但轉(zhuǎn)念一想覺得這個想法不對,倘若沒有面粳說不定就能讓他猜出我的心思。雖說註定不能有什麼結(jié)果,可如果能有這樣的機緣讓他知道,說不定也好呢。
她喝一口茶,繼續(xù)樂呵呵地瞧著我:“這個嘛……”
我想一把捏死她。其間,她又喝兩口茶,咂了回嘴,再喝兩口茶,才緩緩道:“未曾。”
我默默地控制著自己的爪子不要伸過去,可她卻自己興致勃勃地湊上來:“你問這個是要做什麼?”
我咳兩聲,往後坐一點:“沒什麼,我有個姊妹,想說給你哥哥。”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我。
我掩住嘴角再咳兩聲:“真的。”
她撐著頭,笑瞇瞇望著我:“哥哥他很欣賞你的,在我們陳國,思慕哥哥的美貌姑娘手牽著手能將昊城圍一圈,他可從不正眼瞧她們一眼,今日你腿腳不好,哥哥他居然主動行你的方便,要是被陳國那些思慕他的姑娘們知道了,你會被她們打死的。”
我不甘示弱地、不動聲色地說:“從前思慕我的人也很多的,要從我們家門口那條街的街頭排到街尾的。”
當(dāng)然,這些人一半爲(wèi)錢而來,另一半爲(wèi)權(quán)而來,這些就不用說了。
慕儀眨了眨眼睛:“哇,那你和我哥哥還滿登對的嘛。”
聽到她這樣說,我心裡其實有點高興,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說:“不要亂講,你哥哥不是已經(jīng)有心上人了麼,那個紫煙姑娘什麼的……”卻被她揮揮手打斷,道:“她沒戲了,她既敢行刺哥哥,此生便沒做我嫂子的福氣了。”
我疑惑道:“難道只有搞地下情了?”
慕儀撲哧笑出聲來:“你可真好玩兒,我和你說啊,出了這樣的事兒,父親斷不能容許哥哥娶紫煙的,再說,哥哥那個人,風(fēng)月這等事還……”話沒說完想起什麼似的道:“說起來,阿拂你要真對哥哥他上心,和紫煙相比,有一個女子你倒要記得。”
她收起笑容看著我:“哥哥他此生唯一敬重的女子,想必你也聽說過,前衛(wèi)公那個殉國的小女兒,名動天下的文昌公主葉蓁。”
慕儀說起那樁事,只是半年之前的事,卻恍如隔世,融融月色下她握著白瓷杯皺著眉頭追思:“我沒見著那個場景,只聽說衛(wèi)國許久沒下雨,葉蓁殉國時卻天降驟雨,人人都道那是上天爲(wèi)文昌公主的死悲傷落淚。說是百丈的城牆,葉蓁翻身就躍下,無半點遲疑,就連陳國的將士也感佩她的決絕。哥哥稱葉蓁絕代,說大胤分分合合這麼多年,只出了這麼一位因社稷而死的公主,若不是個女兒身,年紀(jì)又不是這樣小,該是要做一番大事的。我也覺得可惜,說葉蓁長得美,又有學(xué)識,本該要以才名垂青史的,就這麼早早地去了,可恨生在帝王家啊帝王家……”
我說:“你說這麼多,其實是想說……”
她放下杯子撓撓頭:“啊……對啊……我剛纔是想說什麼來著?”
我撫著自己的心口,感受不到續(xù)的聲音,半晌,道:“生在帝王家,本該如此,從小享那麼多特權(quán),勢必有責(zé)任要擔(dān),葉蓁也是死得其所,在其位就要謀其事,行其道,當(dāng)其責(zé),天下百姓將她奉養(yǎng)著,拿百姓的供奉不說可恨身在帝王家,要擔(dān)著身上的責(zé)任時卻來說可恨身在帝王家,若是如此,就委實是可恨了。”說完覺得我們的話題正在向一個高深的方向發(fā)展,趕緊懸崖勒馬。我說:“我們說到哪兒了?”
對面慕儀呆呆看我半晌:“我也不知道……”
其實我也可以不睡覺,就好比我可以不吃飯,不喝水,不上茅廁,不穿衣服……衣服還是要穿的。活到我這個境界,基本上就把這些都當(dāng)做興趣了,有興趣就找點東西吃,就睡睡,就上上茅廁,雖然註定是上不出來……反正只要有鮫珠在,一切都能被淨(jìng)化,包括此時本該萌生的睡意,包括半刻前給慕儀面子才吃下肚的一個酸不溜溜的小番茄。
總之沒有什麼不方便,一切都方便許多。
我們倆大眼瞪小眼坐了很久,終歸是慕儀敗下陣來,打著呵欠撩開去睡覺了。我撫著心口,仍然感覺不到有什麼響動,但心裡是很甜蜜的。慕儀說他哥哥很敬仰我,類似的話我也聽過許多,只是從前一直覺得敬仰我跳樓的人真是有病啊,要不就是被強迫的,因真正值得敬仰的該是亂世裡橫刀立馬功垂千秋的英雄,成王敗寇,我不過是個敗寇,以死殉國,算是沒出息的了,可恨不能天仙化人,力挽狂瀾,終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當(dāng)然,那些沒殉國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兄長和姊姊們更沒出息,可不過五十步笑百步,大家都沒出息,也沒什麼好彼此取笑的。
天高地遠(yuǎn),羣山連綿,我起身活動筋骨,轉(zhuǎn)頭一看,卻看到遠(yuǎn)處另一頂前低頭擺弄著什麼的慕言,面前一堆燃得小小的篝火,周圍是無邊夜色,他頎長身姿就倒映在微微的火光裡,看來也是無心睡眠。
我想,這樣適合兩人獨處的好時候,我是蹭過去呢,還是不蹭過去呢。就在思考的過程中,已經(jīng)三步並作兩步地蹭了過去。這個行爲(wèi)真是太不嬌羞。
君瑋曾和我講過許多類似故事,故事中那些大家閨秀們遇到愛慕的男子都“竊竊不勝嬌羞”,那樣才能惹人憐愛,但我著實不能參悟什麼叫“竊竊不勝嬌羞”,而且只要遇到慕言,手腳總比腦子快一步。
我湊過去:“你在幹什麼?”
他手中的刻刀緩了緩:“雕個小玩意兒,打發(fā)時間。”說完擡頭看我,皺眉道:“還不睡?這麼晚了。”
我本來就不想睡,看到他就更不想睡,可又不能這樣明明白白地說出,支吾了兩聲,蹲在一旁看他修長手指執(zhí)著刻刀在玉料上一筆一筆勾勒。
半晌,慕言突然道:“對了,我的玉扳指還在你那兒吧?”
我搖:“當(dāng)了。”
他停下刻刀:“當(dāng)了?”
我垂頭假裝研究他刻了個什麼,蚊子哼哼一聲:“嗯。”
他沒再說話,繼續(xù)專注於手中的刻刀和已成形的玉料,不久,一隻小老虎就靈活現(xiàn)地落在手中。
我發(fā)自肺腑地讚歎:“真好看。”
他將小老虎握在手裡隨意轉(zhuǎn)了轉(zhuǎn):“是麼?本來還打算用這個來換我的玉扳指的。”
我想了一會兒,默默地從領(lǐng)口裡取出用紅線串起來的扳指放到他手中,又默默地拿過剛剛出爐的玉雕小老虎。
他愣了一愣。
我說:“這個老虎明顯比較貴一點,我還是要這個。”其實才不是,我只是覺得,那扳指是死物,但這個老虎是慕言親手雕的,雖不是特地雕給我,但全大胤也只此一件,我就當(dāng)作是他親手雕來送給我,以後想起,心中就會溫暖許多。
可是還是有點不甘心,我怯怯地湊過去:“你,你能把這個小老虎重新修改一下麼?”
他端詳我遞過去的小老虎:“哦,要修改哪兒?眼睛還是耳朵?”
我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坐好:“你看,你能不能把它修改得像我?”
慕言:“……”
終歸他有一雙巧手,不僅琴彈得好,雕這些小玩意兒也不在話下,周圍開滿了半支蓮,五顏六色的,都被火光映得發(fā)紅,他的目光掃過來,望著我時,讓人覺得天涯靜寂,漫山遍野白梅開放,但我卻再不能聞到那樣的味道。
他似笑非笑:“要雕得像你,那就得勞煩你把面具摘下來了,否則怎麼知道我雕出的這個就是你?”
我心中一顫,喉頭哽咽,卻搖了。
他輕輕道:“爲(wèi)什麼?”我摸著臉上的面粳往後縮了縮:“因爲(wèi),因爲(wèi)我是個醜姑娘。”我初遇他,只有十四歲,那時娃娃臉尚未脫稚氣,等到最好看的十七歲,卻連最後一面也未讓他見到,直至今日,額頭上長出這一條長長的疤痕,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知曉。我看著自己的手指,第一次因毀容而這樣沮喪。我想給他看最好看的我,可最好看的我卻已經(jīng)死了。面具底下流出一滴淚來,我吸了吸鼻子,幸好他看不到。
這一夜我抱著慕言雕給我的小玉雕,睡得很好。直到半夜,卻被不知道誰弄醒。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揉一揉,再揉一揉。
花對殘月,送給我玉雕的人在月下淡淡笑道:“別揉了。”
他伸手要拉起我,寬大的衣袖就垂落在我身旁:“來,我們抓緊時間離開。”
我瞇著眼睛看他,就像看乍然出現(xiàn)奠神,仔仔細(xì)細(xì)的,連他一眨眼隱約的笑意都不放過,我說:“去哪兒?”
他垂眼瞟了瞟躺在我身旁的慕儀,不急不徐地:“你不是說至今仍疑惑鄭國月夫人那樁事麼?我們?nèi)ム崌忾_這樁事,說不定半路上還能碰到君兄弟和小黃。”頓了頓又道:“別擔(dān)心,我這些護衛(wèi)們一時半會兒還醒不了,他們跟著也是累贅,我們連夜趕路,甩掉他們,往後一路都輕鬆。
我將手遞給他,想了想道:“終歸還是要留個書信的,免得他們擔(dān)心呀。”
他輕飄飄拉起我:“不是多大的事兒,從十二歲開始我就常獨自離家,他們應(yīng)該習(xí)慣了。我理理身上的裙子,又有點擔(dān)憂:“但是,但是我就這麼跟著你走了,算不算私奔啊?”
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