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昭一早起來便匆匆回府了，景淵照舊到丹陽巷外的大街上擺攤子賣畫，環(huán)兒和阿一留在家中照顧阿惟，日中時分還未見景淵回來，家門卻被人拍得大響，開門一看，原來是鄰居家的大嬸，她一見阿一便喊了一嗓子：
“袁家嫂子呀，你家袁先生被人搶了，你愣著做什麼?還不趕快去看看......”
阿一手中的木盆掉落地上，她急急地拉住那鄰居大嬸，一迭聲地問：“怎麼會這樣的?我夫君是不是得罪什麼人了?我去看看，”然後又回過頭喊道：“環(huán)兒，你趕緊去報官府......”
“報官府有什麼用?”大嬸同情地說道：“你還是到誠親王府去求求吧，如果能用點銀子解決，那便再好不過了。”
“誠親王?"
"誠親王就是當(dāng)今的三皇子，二皇子已經(jīng)少年夭折，你快去吧，聽說這誠親王王府中姬妾衆(zhòng)多但也有人說他好男風(fēng)，這要是晚了的話......"
阿一一聽，馬上便掀起裙腳飛快地跑出了家門，大街上景淵擺攤的地方果然一片凌亂，桌子椅子歪斜地倒在一邊，顏料和畫筆掉了一地。阿一的臉色白了又白，她呆了半晌，抓住一個賣燒餅的老漢問誠親王府在哪裡，老漢顫巍巍指了一個方向，她匆匆道了一聲謝便往哪裡跑去。
一個時辰後，孝親王府水石山房的書齋裡，葉城在楊昭耳邊耳語兩句，楊昭擡眼看他，道:
"阿一到誠親王府要人了，然後呢？"
"然後被誠親王府的人攆了出來，她又去拍了第二次門，結(jié)果被亂棒打了出來;然後她不知去哪裡借了一架梯子，要從王府後院的牆爬進去，卻被王府的狗追著跑，掉了一隻鞋子，還是從狗洞裡爬出來才撿回一條命，沒想到她竟然搬了一堆柴草到後院圍牆外打算放火......"
"如果她放成了，想必如今已經(jīng)在安陽的大獄中受苦了。"
"是，屬下念及蘭陵侯與主子的交情，讓我們的人制止了她，如今她又跑來孝親王府求見主子了，主子是否想見她一見？"
楊昭淡淡地說:"讓她到前廳等著吧。"
"是。"葉城領(lǐng)命退下。
"都聽到了？"楊昭對著屏風(fēng)後的人說:"她爲(wèi)了景淵什麼都做得出來，你算什麼？你還不死心的話是不是要爲(wèi)這女人連命都不想要了？"
阿逵慢慢從屏風(fēng)後走出來單膝跪地，道:"主子，阿逵知錯了。"
楊昭冷哼一聲，"知錯？但願你是真的知錯了。本王要你混入誠親王府，給本王好好看著景淵。"
阿逵難掩一臉的驚疑詫異，神色複雜，道:"主子是想阿逵去監(jiān)視景淵？"
"是保護，不能讓他在誠親王府出事，本王要好好看看，他來安陽趟這趟渾水究竟是爲(wèi)了什麼。你要想殺他，以後有的是機會，如果這回你還敢違抗本王命令的話，景淵死了，你也活不了！"
"主子放心，阿逵這次定然不辱使命。"阿逵咬咬牙，沉下聲音應(yīng)道。
楊昭走到阿逵身邊頓了頓，走出去之前丟下一句話給他:
"如果殺了那個人，自己心愛的女人就會回到自己身邊，本王會去殺;可世事焉會如此簡單？把人留住有何難？難的是把心也留住。"
三日後。
今天陽光難得從灰雲(yún)裡冒出個頭，好讓午後終於有了些暖意。傍晚時分阿一坐在紅薯攤子旁的小凳子上發(fā)呆，街上人潮漸漸散去，許多擺賣東西的攤販都陸續(xù)回家了。環(huán)兒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數(shù)著剩下的紅薯，數(shù)完了一遍又再來一遍，阿一終於察覺到她的異常，不由得問:
"環(huán)兒，你這是怎麼了？"
"十八姐姐，晚上還會不會有人買紅薯？"
"也許吧，怎麼，累了想回去了？"
"不是......要不明天我們少準(zhǔn)備一些，不就能一下子賣得完了？"環(huán)兒爲(wèi)自己的聰明點子而一臉的驚喜。阿一奇怪道:
"爲(wèi)什麼一定要賣完？賣不完我們也會收攤的，你這腦瓜子想些什麼呀？"
環(huán)兒囁嚅道:"因爲(wèi)那個......那個景勉說，哪一天我把紅薯全都賣完，他就會回來......"
阿一愣了愣，"真的？他真這麼對你說？"
環(huán)兒篤定地猛點頭，阿一隨便抓了一根放冷的碳條塞到環(huán)兒的手裡，攤開一大張黃紙對環(huán)兒說:
"我念你寫，今天不賣完這紅薯我阿一就不回家。"
"十八姐姐，你真好！"環(huán)兒眼中閃過激動的淚花，可馬上就懵了，"寫，寫什麼呀？我會寫的字不多......"
"你只要寫兩個字就夠了。"阿一很認(rèn)真地說:"其餘的我來寫。"
"哪兩個字？"
"'買'，還有'送'。"
環(huán)兒在紙上畫了幾筆，阿一又在上面添了幾筆，環(huán)兒道:"買二送一？十八姐姐，那我們豈不是虧本了？"
阿一皺眉，"不是，你看清楚些，是買一送二。"
果然如她們所願，剩下的三分之一車的紅薯終於在入黑前被哄搶得一乾二淨(jìng)，阿一和環(huán)兒推著車回丹陽巷的路上時，阿一對環(huán)兒說:
"別推了，你去告訴景勉我們的紅薯賣完了。"
環(huán)兒歡喜地應(yīng)了一聲，正要放開手轉(zhuǎn)身走時才又呆了呆，道:"我去哪裡找景勉來告訴他這件事啊？"
阿一也愣了，"你不知道他在哪裡的麼？"
環(huán)兒訕訕地低下頭，乾笑兩聲，說:"當(dāng)時我只顧著高興------你知道，他那人平時連話也不跟我多說一句的......"
回到家，兩人坐在大棗樹下擡頭望著天，都不約而同地嘆了一口氣。阿惟走過來，也坐了下來，輕聲問道:
"還是沒有景淵的消息？"
阿一搖搖頭，道:"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是說不擔(dān)心是不可能的。這裡風(fēng)大，你還是回屋裡歇息吧，我到書房找?guī)妆緯o你看一下。"說著便要起身，阿惟拉住她，說:
"阿一，你能不能給我找一段桐木來？"
桐木很快找來了，阿惟拿著木料反覆看了看，從廚房裡拿出幾把大小不一的刀，便開始忙碌起來，這一忙又是三天。楊昭來看她時，她正坐在院子裡的空地上，隨意地墊了一塊棉墊，身上穿著厚厚的襦裙棉襖，可還是顯得單薄，頭髮鬆鬆的挽起，只插了一根銀簪，烏眉黑髮，脣色淡得幾乎沒有，樸素得讓人心疼。她手上的桐木已經(jīng)被斫成古琴的大小模樣，她現(xiàn)在拿著鑿子正用力地鑿著孔，專注得連他站在自己身後都無所覺察。
他俯身，雙手輕輕按在她肩上，她身形一僵，手中鑿子一鬆掉在地上。
"桓郎？"她輕聲喚道，帶著些微顫抖和不置信。
"不是，"他撿起鑿子放到她手上，平靜的臉容不見喜怒，"如果你有那麼想他，我可以帶你去見他。"
接下來是一陣長長的沉默，他也在她身旁坐下，手指撫過那被磨得光滑平整的琴面，問:
"這琴，是做給他的？"
她點頭復(fù)又搖頭否認(rèn)，"他成親，我也沒有什麼可以送他，可是隻剩下四天了，這琴也不知道能不能趕起。而且太粗糙，音色怕是很差，彈起來也不知道能否成調(diào)。"
他握起她的手，她的手很冷，白皙瘦削得幾乎看得見血管，手指頭不知是磨的還是凍的，有好幾處都開裂了能見到血漬，他攏起她的手，呵了兩口暖氣，然後注視著她清澈的眼睛說:
"不恨他？"
她垂下眼簾，自嘲地笑了笑，道:"不是不恨，是不能恨。"
"怎麼說？"
"不能恨，因爲(wèi)不想再時時刻刻把這個人放在自己心上，不想把自己的年歲都流失在這個人身上，君既無心我便休，不糾纏，也不再瘋魔。看著他成親，看著他美滿，一如看旁人一般，陌生，卻能禮貌地微笑著祝福。我對自己說，阿惟，你做得到的。"
楊昭一時間沉默起來，他的心情說不出的複雜，不知該喜悅還是憂傷，她說她不再愛顧桓了，然而今日的顧桓焉不是昨日的自己？顧桓固然可恨，然而傷她傷得最深的人是自己纔對，這麼說，當(dāng)初她也是抱著這樣的心情來忘了自己的？
"昭哥哥？"阿惟見他怔愣的模樣，手卻把自己握得越來越緊，"你怎麼了？"
"阿惟，"他回過神來，道:"這琴，不要做了好嗎？你的手都傷了，我給你另外準(zhǔn)備一份厚禮，四天後公主大婚，我?guī)闳雽m，你親手送給顧桓吧！"
"昭哥哥，我------"
"把阿一也帶上吧，我那三弟只是把景淵請進王府當(dāng)畫師，聽說要在公主大婚那日給皇上和明瀾畫一副畫，景淵功成身退便可回來，你也不必再擔(dān)憂。"
阿惟感激地對他一笑，抱起那未完成的古琴，站起來道:"昭哥哥替阿惟想得周到，阿惟不知如何感謝纔好，等以後身子大好，定當(dāng)請昭哥哥到安陽最有名的百全樓好好吃一頓。"
楊昭走近她半步，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張開手臂圈住她的腰，阿惟被動地抱著古琴神色有點尷尬，想推開楊昭卻反而把她抱得更緊，低下頭在她耳邊說:
"就這麼謝我？不嫌禮太薄情意太輕？"
"那昭哥哥想要什麼？"她的聲音有些緊張，更有些忐忑，楊昭聽得出來，手一鬆放開了她，伸手掠起她鬢邊一綹碎髮撥到耳後，溫聲說道:
"安陽之東有玉泉山，山上煙雲(yún)霧繞如棉，獨有奇氣奇景，你陪我去峰頂看一趟日出，可好？"
"好。"阿惟順從地點點頭，躞蝶般纖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黑如點墨的眼眸。
四日後的公主大婚這一天，阿一很不幸地吃錯東西壞了肚子，拉的臉無人色精疲力竭，她看著楊昭的馬車接了阿惟後轆轆遠去，手扒拉著掉了漆的硃紅大門痛苦不已。
東晉朝的皇城又被稱爲(wèi)慶明宮，處於安陽東面玉泉山的前沿，地勢高曠。入了丹鳳門擡頭便見到建元殿、開政殿和紫宸殿三殿。之後是一個方圓十幾裡碧如塊玉的內(nèi)湖------澠池，澠池後便是後宮所在。
今夜沿著澠池湖岸邊都掛上了七彩宮燈，盛大的婚儀設(shè)在澠池後不遠處的德麟殿，離公主的寢宮鬱儀樓有一段距離，但是禮樂聲響徹了夜空，又有宮女如雲(yún)來來往往歡聲笑語不斷，金盤玉饌絡(luò)繹不絕地被送入德麟殿。
隨著傳令太監(jiān)的一聲"孝親王到"，楊昭身穿湖藍色亮緞錦袍，上繡金線腳踏祥雲(yún)四爪金龍蟒，髮束金冠結(jié)以白玉絲帶，眉目英氣，氣宇軒昂地踏入德麟殿。而他身邊的女子穿著一襲月白宮裝，飄雲(yún)錦緞做的暗花夾襖縫上了雪狐毛邊，同色襦裙上罩湖藍縐紗，縐紗上隱隱有光華流動，仔細(xì)一看原來上面不規(guī)則地鑲了些薄如蟬翼的透明晶石，使得華衣生光。而這女子綠鬢如雲(yún)，紅顏如玉，柳眉纖長，櫻脣胭脂微潤，一雙杏眼似喜還怨，兩靨緋紅卻不見得意之色。
德麟殿忽然靜了一瞬，大家都驚訝地看著這個被當(dāng)今朝廷最爲(wèi)看好的未來儲君緊握著一個無名女子的手，從容自若地走到自己面前。下一瞬，圍過來寒暄的打招呼的好奇想看熱鬧的或是竊竊私語討論的各種聲音都響起。楊昭微笑著點頭致意，阿惟尷尬得想轉(zhuǎn)身就走，可是手被他死死的攥住，動彈不得。
吉時未到，寒暄過後楊昭牽著她走出了德麟殿，手拿拂塵的太監(jiān)對楊昭行了禮然後提著明亮的燈籠在前面帶路。
"你要帶我去何處？"她問，掙了掙手，可是根本沒法抽出手來。
"去見我父皇。"楊昭對她安心地一笑，"別擔(dān)心，不管有什麼事，我都會擔(dān)著。"
阿惟猛地頓住腳步，擡頭看著他說:"昭哥哥，你不是想對皇上說，你要------"
"我要娶你爲(wèi)妃。"楊昭低聲道:"這個承諾我許了多年，如今也該兌現(xiàn)了。"
"可是我是西晉朝的人，我的爹爹當(dāng)初還曾經(jīng)對你做過那樣的事，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背景和財力，我和你不相配的......"忽地被他豎起的手指止住話端，微寒的夜風(fēng)中，他的聲音顯得那般不真實:
"如果要這樣算，配不上你的人，其實是我......我那樣欺騙過你，背叛過你，甚至有過別的女人，你最好的那些年華歲月都浪費在我身上我卻沒能回報你一段真誠的感情......所以，不要那樣說，給我點時間，讓我彌補，可以嗎？"
阿惟怔怔地看著他，彷彿又見到了多年前那個纏綿病榻臉色蒼白的孱弱少年，竭力地睜開眼睛擠出一絲寬慰的笑容，撫著她的發(fā)對她說:
阿惟對不起，昭哥哥今日身子有些乏了，沒能陪你到院子裡觀魚，明天吧，明天昭哥哥偷偷把藥往窗外灑了，不喝藥就不會嗜睡，就能好好地陪阿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