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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夜色無塵,主僕二人本是一同值守在西宮裡,奈何通寶年齡尚小,子夜時分剛過,便在一旁點起了腦袋,連紫砂杯裡的桂花茶倒得溢出來都渾然不知,濮鑑便讓他先回屋瞇一陣兒。

屋內茶香繚繞,滿是霧騰騰的,格窗外的景象還是月明星稀,迷離惝恍。通寶忽然感覺自己的雙肩被扣住,緊接著是一陣始料未及地猛搖。他颯然驚醒,瞬間睡意全無。睜眼一看,是自家少爺不知又是哪根筋抽著,正舉著一盞燭臺蹲在他的牀邊,黑黢黢中一點幽暗的燭光從濮鑑的下巴頦明明滅滅地照射上來,顯得相當詭譎。

“媽呀!鬼呀!”通寶一聲驚叫。

“混蛋!鬼什麼鬼!對著這麼英俊的臉你也能喊出口?”濮鑑對著通寶的腦袋敲了一記。

“少爺!黑燈瞎火大半夜的,您不睡,小的還睡呢!”藉著殘月的光,通寶亟亟起身,挑燈明亮,點照枕邊。

“睡什麼睡,走,和我去一趟顧宅,溫祺肯定回來了。”濮鑑篤定地說。

“現在?大半夜的?少爺您小心別被當成採花大盜給官府抓起來了,到時候小的可沒錢替您破財消災。”

“採什麼採,人家溫祺可是個男人。嘖,少廢話,快點快點。”

人還沒見著,倒先學會護主了。

“我、我不去…”通寶嘟噥著嘴一臉不情願,撅起的嘴都能掛住油瓶子:“要去您自個兒去吧啊。回身左轉向前,門在那裡,走好不送。”語畢,通寶掀起被子把腦袋一蒙。

“嘿!臭小子現在能耐了,學會跟我叫板了啊!”濮鑑不甘心,連連扯著通寶的被褥。通寶無奈,復又掀開被子忽地坐了起來,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說道:“我的好少爺,您仔細想想吶,這大晚上的,溫公子肯定也在歇息,您現在這個點兒去叨擾人家,會被溫公子嫌棄的。”濮鑑半信半疑:“會、會被嫌棄麼?”通寶頭點地十分認真,見少爺有些鬆口便接著說:“而且您這個點硬闖人家的房間,太暴露您的目的了,這樣不含蓄。小的聽說與這類文文弱弱的人打交道,講求的就是一個含蓄。”

如此好哄歹哄,通寶纔好容易逃過自家少爺那說風就是雨的摧殘,等蓋上被子再沉沉睡去時,已經是後半夜的光景了。

即便頭天夜裡睡得再晚,通寶也從不貪睡,一如既往按時按點叫醒濮鑑。前腳跟一落地,便看見那張俊朗的面容上灑著幾米穿過樹影照進來的斑駁光影,一雙劍眉還微蹙著,左耳上的紅瑪瑙耳釘被浸泡得熠熠生輝。

多麼令人賞心悅目的容貌!

可惜凌亂的睡姿煞了風景。濮鑑正側臥著抱住一牀被褥,被子亂糟糟捲成一坨夾在身體之間,沉沉酣睡之中還流著口水。

這俊朗的容貌與此刻凌亂的睡姿實在差得十萬八千里。

“少爺,起牀了,少爺。”通寶對濮鑑這般胡亂的睡相已是見怪不怪了。意料之中的,濮鑑哼唧了幾聲就再沒了動靜。

“真是的,大半夜不睡覺跑去敲別人家的門兒,現在都日上三竿了還叫不醒。少爺,咱到底還去不去了?”通寶的話音未落,濮鑑忽地一下從牀上坐了起來僵在那裡,通寶被驚嚇地後退一大步。一語驚醒夢中人,他豁然開朗:“對!今天要去拜訪溫祺。”

聽顧顏說,溫祺是九年前從家鄉來投靠他的,江南人氏。年甫弱冠的少年寫得一手秀逸精緻的蠅頭小楷,畫得一手備極精工的水墨青山,他的字畫在東九樓牌的墨香齋裡賣,求畫者絡繹不絕,趨之若鶩。買畫的皆知他師承青城德高望重的畫師白老先生。有時一作難求之時,溫祺便會親自到墨香齋坐候。顧顏還說,溫祺那孩子雖有些性情孤冷,並非是不願與人相處,實則是不善言談。即使是替人作畫,也均是隔著竹簾。來訪者只能透過垂下的竹簾,隱約看到提筆作畫的少年,並不曾一睹其真容。

顧顏雖是溫祺的舅舅,但年歲卻與他相差無幾,算一輪還差個把個年頭,他是翰林院下屬四夷館裡的通事,專譯朝貢國往來的文書。顧顏平日裡喜好博覽羣書,性格更是簡默端莊,與世無爭。與自己的侄子不同,顧顏的面上時常掛著平易近人的溫雅笑容,正所謂“相由心生”,連笑起來都是柔順得能滴出水來。

皇城根兒下自有它的熱鬧,縱橫交錯的長街上車水馬龍,數條大路川流不息,有著說不禁的衣香鬢影。街坊間各色食鋪中飄出誘人的香味引得行客駐足垂涎,尤其是城南“焦圈王”的鋪子外向來大排長龍,焦香酥脆的美味兒別說香飄百里縈繞鼻頭了,就是隔著條街在罐子裡好鬥的蛐蛐也嗅著吱吱直叫。捏糖人的小販走街串巷,捏好的糖人插在架子上五彩斑斕,栩栩如生,過往的孩子眼尖,吵嚷著要架子上的小玉兔,得到後歡喜地捧著,如獲珍寶。

濮鑑喜歡人間,通寶也是,能沉淪在眼前這般紛繁熱鬧無處不透著勃勃生機的地方,誰還願意管什麼天規戒律。

“通寶,快去替我買點兒下酒的糕點,快點。”濮鑑一邊搶過通寶懷裡抱著的酒罈子,一邊往通寶的手裡胡亂塞了些銅板。

“下酒的糕點…”通寶撓了撓後腦勺,想到了市井之中那個賣不出桂花糕的呆兔子。

果然不出所料,兔子精化成的小女孩還站在西街的盡頭,通寶的視線越過川流不息的人羣撲捉到了她的身影。

“嘖,還真是瘦小呢。”他緊握著銅板穿過紛亂的街衢奔到她面前,還未站定就劈頭便問:“小丫頭,這一籃子要多少錢?”

低頭瞧見竹籃裡的一塊塊桂花酥被髮黃的油紙精心包住,正面再蓋上一張方方正正的紅色的酥油紙,一根紅線從四面將它捆起。小兔精懵懂地睜著水靈靈的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地擡頭看著通寶,又立刻埋下腦袋,口裡輕輕囁喏著:“我、我是…那個…這個…這個三、三…”通寶等得有些不耐煩,二話不說,索性把一把銅板全部塞到小兔精的髒兮兮的小手中:“按你這種賣法,哪還能賣得出去?”

清淨的衚衕裡,三兩隻灰溜溜的小麻雀聚在顧宅門前,蹦跳著點著腦袋叨食吃。等濮鑑行至門外時,小麻雀撲騰著翅膀飛散開,可沒飛幾步又相繼落了下來,繼續找食吃。院牆上,顧顏家那隻叫做白尾的貍花貓懶洋洋地趴在牆頭,拖著一截兒白色的短尾悠閒地來回掃蕩著。貍花貓見昨天那人又來了,只是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之後,便把腦袋埋進爪子圈成的窩窩裡。

“喂,大肥貓,你潛到顧宅想做什麼?”

噗通一聲,貍花貓被訪客突如其來的質問聲驚得載倒翻到園內的牆角下。濮鑑正貼在矮牆的牆面上朝摔下去的千年老貓妖張望,桂花酥和一罈竹葉青酒則被堆放在不遠處的牆角落裡。

“你這隻臭笨狗!”貍花貓一個激靈飛身而起,張牙舞爪地撲向濮鑑的臉,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的同時,也在濮鑑的臉上撓出了紅紅的貓爪血印子。

“啊!!痛痛痛!”濮鑑捂著臉鬼哭狼嚎,臉上是白尾撓得鮮紅整齊的血口子。貍花貓拖著圓滾滾的身體不失優雅地落在方纔臥著的地方,從容地舔舔爪子繼續說:

“本大爺可是名正言順地住進來的!倒是你這隻臭笨狗,放著好好的神仙不做,非要跑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麼?”

“本君是來找人的。”

“誰?顧顏?你想都別想。”

“溫祺。”

“哼…”白尾瞄了一眼濮鑑左耳的紅瑪瑙耳釘,輕蔑地從鼻子裡輕哼了一聲:“又是個多事兒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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