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賞花(四)
春光燦爛,桃花正好,盛開如胭脂,又如雲霞,染紅了溪畔女眷們嬌笑的面龐。
桃溪南畔臨著八角亭不遠,多是高品之家的娘子媳婦三五成堆地吃茶賞花;溪北脆笑聲聲如銀鈴,多是正當妙齡的小娘子們聚在一起或賞花撲蝶,或詩詞作畫,各成圈子。
李秋雲和陳二娘子玩得投契,兩人身邊也圍了六七個武將家的女孩兒,都是真正喜歡奔馬揮杖的刺激,說起擊鞠來熱火朝天,漸漸地與“假擊鞠”的丁沅一羣就分成了兩堆,一撥說打球,一撥說詩詞,各不相擾。
“啊,杼杼呢?”李秋雲終於想起了她的好友,起身張望了下,“杼杼說去更衣,怎麼這麼久?不會有事罷?”她蹙起眉頭,又擡頭看了眼溪畔上方的天色,“日頭不早了,國師怎麼還不過來?”
“應該快了!”陳如瑛聲音脆落,一身大紅馬裝襯著漆皮靴子顯得人格外明麗颯爽。
“走,我們去問杼杼,”她拉起陳如瑛道,“她是宴會的主人家,就算她不知道,還有林夫人。”
“走。”陳如瑛應得也乾脆,讓其他小娘子在這吃酒投箭壺先玩著,她們去去就回。
兩人牽著手向花樹下填詞作畫的丁沅那堆人走去,忽見桃溪對面八角亭那邊忽啦啦過來一羣珠光寶翠的女眷,遠遠的就能聽見卓夫人富有穿透力的笑聲,她左邊舉步優雅的中年美婦正是花宴女主人林夫人,右邊與之親熱談笑的極美女子卻不知是誰,舉手投足間嫵媚婉轉,風流天成,兩人都看得呆了。
溪南坐著吃茶談說的女客都站了起來,三一從四一堆遊賞在花樹下的女客也都轉頭望了過去;有的女客已迎上前去,有的規矩站在原地等,應是夫家官職較低,或是與宰執夫人們關係稍遠不太相熟。溪北的小娘子們也都三三兩兩朝那邊張望,交耳相問那美貌娘子是何人。
李秋雲和陳如瑛走近已站起身的丁沅、胡蕪等人,湊過頭問:“阿沅,走在你娘身邊的那位娘子是誰啊?長得可真美!”她一臉欣羨。
丁沅搖頭,“以前沒見過,……大概是哪家貴眷。”
“走,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朱青二話不說,扔下畫了一半的仕女圖,拉著丁沅就先行。其他人也都跟了上去,除了大理寺參政家的四娘子。“敏嫺,你還呆著幹嘛?”朱青回頭叫她。
謝敏嫺看著畫案上已經作了大半的“桃花仕女宴”,有些不捨就此擱筆,恬靜的臉上閃過絲猶豫,擡眼細聲道:“你們先去罷,我作完這畫再來。”
“這個呆子!”朱青笑罵一聲,也不管她了,七八人忽啦啦往溪橋上走去。站在溪北張望的妙齡小娘子們也大多捺不住好奇心,嘻笑著攜手往橋邊走去,餘下腳懶不好動的,或是像謝家四娘子般癡於筆下的。
那邊玩箭壺的武將家的小娘子們也都站著沒動,雖說建炎朝的武將地位和待遇較以前已大有提升,但文武之間依然有根涇渭分明無法逾越的線,文不邀武,武不請文,這是慣例,出門前這些小娘子都被父親母親先後叮囑,自是不會不識趣地往夫人淑人堆裡湊,徒惹人不待見——當然,如陳二娘子這般不忌人眼光的又是異數。
這時,先頭迎上去的女眷已有人掩口嬌呼出來:“國師長姊?……”聲音不大,卻讓外圍的女客都聽得清楚,驚愕中更心急地近前去。林夫人笑呵呵地向師師引見衆淑人碩人、各家嫡媳和高品大官家的小娘子。
歷經初時的驚訝後,十來個貴婦爭相圍著師師說話,就如衆星拱月一般,師師媚波流轉風情自生,一忽兒嬌笑一忽兒戲謔,竟是不曾冷落身邊任何一位女客,這等長袖善舞的模樣讓虞洽長嘆自愧不如,何棲雲輕笑慰言:“如她這般的,亦沒幾個。”
桃林內微風徐起,枝頭花瓣輕搖,偶爾兩三瓣掠落衣襟,餘下芬芳。衛希顏牽著葉杼從桃林北面悠然慢行而來,兩丫鬟垂著手興奮著小臉跟在後面,遠遠的就能聽見桃林那邊的嬌笑鶯語聲,衆多聲音裡她很輕鬆地聽出那道最是柔媚糯軟的咯笑聲,雖未親見也可想見那如魚得水般的模樣,她不覺揚起了脣——師師,合該屬於這裡,藏於山莊平白辜負了她的年華。
再走出百十步,透過匝匝桃樹已能隱約看見溪畔的衣香鬢影,衛希顏微笑傾視身邊少女,“葉杼,你先去罷。”
葉杼仰臉凝視那雙清邃含笑的眸子,知道這是爲她好,和國師一起出現人前太招人眼目,卻不捨得鬆開手心清涼溫潤的感覺,更不捨這人身上清涼的淡淡香息,彷彿雪山之巔的雪蓮,又像是冰天雪地裡的香木花,讓人沁香回甜到心底……
她抿了下脣,決然鬆開手,揚起笑臉語聲脆脆,“衛軻,我以後還能見你麼?”
衛希顏微笑看她,“當然。”
這姑娘是她寄以厚望的未來大數學家,怎能不看著其成長?沒準能培養出個葉氏裡德,不,比歐氏幾裡德更強——衛希顏很愉悅地臆想著。
“去罷,我隨後就來。”她拈去小姑娘發上的幾瓣桃花,言語動作都帶著親切。
葉杼嗯了聲,纖手拉起衛希顏右手瞅了瞅,已是雪玉般無瑕,她垂了垂眼,道:“沒印子了……”話裡不知是慶幸還是失落。
衛希顏哈哈仰笑,早就沒了,“就你那小牙口,還能留印子?”伸手拍她頭,“去罷,別磨蹭了。遲了林夫人定要找你。”
葉杼又嗯了聲,再深深看她一眼,才帶著兩個丫鬟往桃林溪邊走去。
衛希顏背手立在原地,擡望頭頂一片花海,心想可秀該從泉州回來了,又想清鴻的心障不知突破了沒,韶州那邊沈元已經甦醒,事便成了一半,至遲三四月清鴻也該撤回了。
她隨手取了朵桃花,拈在雪玉般的指尖慢悠悠向前走著。一襲緋色的深衣寬窄合體,江寧府出的行雲錦很有亮緞質感,卻輕飄如行雲,步履間隨桃林細風拂揚,自如得彷彿就是這桃林的天和地,花和樹,風和水。
“啪嗒!”謝敏嫺手中的細毫落下,濺出的墨汁立時毀了將近完成的桃花仕女宴,她卻毫無所覺地怔怔望著桃林深處,不過是擡眼間細觀桃花妍放之姿,孰知竟會一眼撞入這幅風景。
半晌,她的低喃才從喉嚨逸出:“衛……”
卻終究沒有道出後面的“國師”,但覺這兩字便如沾了塵俗的煙火,只會垢了那一襲的天然清遠。
她心中悸動一閃而過。
這位素來被朱青取笑爲“木訥沒主意”的少女,此時雙眸躍閃著讓人吃驚的光芒,低頭盯著案上半毀的工筆仕女——桃花溪畔邊十幾位少女的表情刻畫得細緻入微,各人俱不同,生動躍於紙面,甚至襦裙被風拂動的禢子都清晰入微,能辨出風的方向,毫無疑問這是幅佳作——她拾筆拖墨下去,竟將畫作全毀了。
“韻自天成,豈可拘泥於斧鑿……”她呢喃著,彷彿突然有了明悟,嘩嘩重新展紙壓鎮,卻換了一支粗筆中毫濡墨,落紙時一反先前的細畫精描,行走彷彿盡隨心意般,起落如風。
溪北玩箭壺的武將家小娘子也幾乎在同時發現了從桃林深處迤邐而出的衛國師,呆了一下後,不由同聲歡呼起來;溪北懶得走動、坐一堆文靜吃茶嗑瓜子的小娘子也不由掩口驚喜,雖然有的從沒在任何場合見過這位盛名國師,但幾乎在擡望眼的瞬間便確定是她,再無二人能有這般的氣度風髓。
“娘,衛……國師來了。”一直望著北邊桃林的葉杼眸子閃了閃,搖著母親的手笑著提醒。林夫人從貴婦堆裡望過去,喜道:“真是衛國師……”轉瞬想起四娘扮男裝去書院聽衛希顏講道之事,便又回頭瞪了女兒一眼。
“希顏,你可真是姍姍來遲呀。”一羣女眷簇擁中的師師招手嬌笑道。卓夫人聞言撲笑,想起了那位因不願被搶風頭而留在亭中的“遲遲”夫人,今日大抵是風光盡失到底了。
衛希顏清揚一笑,隔著小溪對師師道:“我若來得早了,豈不搶了姊姊的風光。”
師師咯咯掩口,嬌媚吃吃道:“姊姊我的風光,豈是你掩得住的?”
衛希顏哈哈了聲,“極是,極是,妹妹我甘拜下風。”
一兩句戲謔,已顯出這對姊妹之間的情近。溪南女客各自心頭拈量,不覺將雲大娘子的份量又擡重了些。
衛希顏側頭朝溪北滿眼興奮期待的武將家小娘子們點了點頭,微笑做了個手勢“你們先玩”,便在少女們高興的喳喳聲裡悠然往溪南走去,走過落筆專注的謝四娘子身邊時,她略停了一停,目光掠過宣紙時閃過一絲驚訝和激賞,又一位有天賦的小娘子。
這官家內院裡還真是藏鳳臥雛,不知後頭還有沒有更多的驚喜?
她微笑走上溪橋。
溪南的小娘子都一臉既興奮又期待的表情,朱青有些緊張地攥住身邊人的手直搖,“衛國師!衛國師過來了!”李秋雲也緊張回搖,“是啊是啊!”兩人驀然發覺握手的是對方,立即哼一聲,同時甩開手去,道:“討厭!”朱青還誇張地掏出絲帕拭手,氣得李秋雲瞪圓了眼,想要奪下帕子再擰她兩把。
“你倆別鬧了。”丁沅及時喝止二人,道,“我娘和林夫人她們都迎上去了,咱們亦快去,請國師給鞠社題字。”
“不急!等夫人們禮見完了咱們再去。”陳如瑛挺起濃麗的眉毛,很有主意道,“鞠社的都先聚到橋那邊去,先備好筆案,等國師空出身,咱們再回來請。”
她是社首,這話聽著又有些道理——這會湊上去哪有她們的地兒;葉杼沒有隨同林夫人迎前——這會子脫離閨友是要遭斗的,聞言應和道:“咱們先去橋那邊,投投箭玩玩亦好。”丁沅想著便點了頭,於是一羣個小娘子又忽啦啦回溪北去。
師師款款搖曳行前兩步,一手挽住衛希顏,嬌媚悅耳的聲音帶著兩分嗔怪,“怎的纔來?棲雲等你好半晌,新詞都快成冊了。”
何棲雲扯了下脣,師師,不要拿她做擋箭牌。
衛希顏笑看師師一眼,“聽你這話就知定是心虛,之前編排我甚麼壞話了?”
虞洽掩袖竊笑,雲姊姊先頭說了不少衛國師當年在東京時的桃花豔事,宮女隔三岔五給她遞帕子啦,鄰家小娘子暗戀送花啦等等,方纔先聲奪人,定是怕衛國師“問罪”,卻不料被一語戳穿——這對姊妹感情真是好。
師師眨眼吃吃一笑,聰明地不接這話茬,拉著她引見女主人。
衛希顏先和林夫人、卓夫人、藍夫人、計夫人四位夫人——方夫人等四位夫人留在亭中吃茶說話沒外出——見禮寒暄幾句,又由林夫人引著其他官眷上來見禮。
衛希顏均含笑頷首,間或問幾句家長裡短,子女趣事,時時引起女客笑聲,言語態度間頗是溫和可親,和傳說中的清遠冷凜大不相符。
便有戶部侍郎家的姜淑人大著膽子笑說:“今日得見國師,方知傳言多謬——衛國師哪是清冷不易近人了?”
女眷笑聲中,衛希顏道:“傳言亦非有誤,不過官場上多是說官話,吾等女子之間相處,又是另一番景象,自是區別對待。”
她一句“區別對待”,讓女眷們頓然多了兩分親切,又油然生出一分驕傲——這是女子之身的國師,和男人自是不同的。女客嬌笑聲中,氣氛更見歡洽。
周旋幾巡後,各家女眷都寒暄得差不多,衛希顏又由林夫人等人陪著至八角亭內,見了李綱夫人和胡安國夫人,笑語裡帶了兩分尊老之意,讓方秦二位夫人都甚是歡喜;至於韓夫人和蔡夫人,她點頭回禮寥寥兩句,不顯冷淡卻也無先前的和氣,幾位女眷看在眼內都不以爲異——朝野皆知衛國師和兵部刑部二位參政關係甚僵,若是對這兩位參政的夫人表現熱絡,那倒是引人驚詫了。
說了通話,又飲了巡酒,衛希顏擡眼望去,溪畔對面投箭的小姑娘們正三不五時朝這邊張望,她笑著揚了揚眉,心想,這些孩子還有多少耐性?
過不多久,一身大紅騎裝利落的陳如瑛就和丁沅、葉杼過來了,一齊向國師和衆位女客行了禮,身爲主家小娘子的葉杼先開口,請衛國師爲鞠社題字。
座中有幾位女客咦了聲,顯是頭次聽說這事,面上都露出訝色。韓夫人嘀咕:“小娘子家家學甚麼騎馬打鞠,拋頭露面……”話未說完,就被一道冷目噤住。
衛希顏施施然起身,笑著向幾位夫人告罪離席,“……應諾在先,需得去去。”
方夫人家沒有適齡小娘子參與在內,面上卻露出贊成之色,爽聲笑道:“女孩兒家嬌嬌弱弱的,日後有得苦頭吃,這會子有個一起玩耍的活動,出去強強身亦是好的;再說有國師看著,亦出不了啥事體。”
藍夫人對朱青參加鞠社一直勉強,若非她只這一個嫡親女兒,從小慣得性子縱了,鬧騰起來幾天不吃飯,她必是不允,但心頭總掛著不安,唯恐以後會傳出甚麼有損閨譽的風言風語,聞聽方夫人的話,心想宰相參政的小娘子都在一起,又有衛國師看顧,應該出不了甚麼事,心便安了幾分。
秦夫人呵呵道:“咱家阿蕪亦在裡頭摻合,這孩子騎馬打球勉強,辨藥倒有幾分心得,國師得空尚請指點她一二,能學您十成中一成半成的,這孩子便受益非淺了……”
衛希顏無語,敢情這位還別有目的了。
計夫人垂瞼的雙眼掠過絲嘲諷,她家四娘敏嫺是被丁家和朱家小娘子硬扯去的,若非顧念著女兒處好交往不無好處,斷不會讓她去做混子。然而,這時的計夫人並不知曉,自家女兒的心思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這些夫人們道個別還有完沒完!陳如瑛腹誹了句,伸手扯了下丁沅。
卓夫人接到女兒催促眼色,瞪她一眼,轉頭笑道:“國師您自去便是,我們這些當孃的就不去湊趣了,省得孩子們不自在。”丁沅脣角漾起笑容,果然孃親最貼心。
林夫人、計夫人笑聲說是,藍夫人本有意跟去看看,聞說拈了下佛珠,便安然不動了。
師師笑道:“姊姊們坐這吃茶說話,妹妹是個坐不住的性子,這便和棲雲、虞淑人同去湊個趣兒,回頭好向姊姊們說道說道。”
林夫人等都笑著說好,又起身送了衛希顏出亭。
一出亭子,沒走幾步,陳如瑛便活潑起來,挽著衛希顏的手臂,快活道:“衛帥,我生日時爹爹送了匹泰西馬,好高大好雄健好漂亮,大理馬吐蕃馬都比不上!我以後騎了你看!”
泰西馬?衛希顏心想,說的是阿拉伯馬吧。
去年大宋出海使團回國,按她的囑咐捎帶了二三十匹大食馬,可惜海路遙遙到臨安時只存活了不到一半,她留下一匹,送給京營都帥姚仲友、御營都帥張宗顏各一匹,餘下的捎去了江北行營——種瑜、吳階、韓世忠、蔣宣幾人都沒落下;之後名花流旗下的泰昌商會又販回了一批,這次商隊中特地撥了兩艘巨船販馬,一路精心照料,竟存活了大半,都被樞府購得,除了留給太僕寺做馬種試驗雜交外,其餘的分給了親信的武將——沒想到陳克禮竟捨得送給女兒。
她笑道:“好啊,我亦有一匹泰西馬,到時候比一比?”
陳如瑛仰了仰臉,眉間沒有怯意,卻嘻嘻道:“那您得讓我十丈,不,二十丈。”
二十丈就是六十米,這丫頭倒是宰人不手軟,看起來大咧咧卻並非一味的沒心計。
衛希顏多了分欣賞,很是痛快應下:“成,讓你二十丈。”
“真的?拉勾,不,擊掌!”
衛希顏哈哈一笑,和她擊掌。
丁沅撇開眼,心裡嫉妒得哼哼,會騎馬有甚麼了不起!她也要騎馬,騎快馬!
葉杼眸光掠過陳二娘子挽著衛希顏的手臂,垂了垂眼,心道騎馬有甚麼好炫耀的,能跟她比算學麼?想起以後能去鳳凰書院上學,她又歡喜起來,脣角微揚。
師師一邊和棲雲、虞洽說著話,一邊眼波睇轉,帶著興味暗觀三位小娘子的神態,心道,希顏招惹了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