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落日。長草沒膝。無邊無際的荒原上,孤立一株枯楊,主幹敗裂,頹枝上停著一隻昏鴉。那昏鴉如睡如死,一動不動,偶爾屙下一泡糞蛋,落在樹下少年的肩上。那少年懷抱鏽劍,蕭然立在天地間,遠望如石,似從史前便立在這裡。
那個黃昏,唐秋豔來到荒原上,風塵僕僕,顯然經過了長途跋涉。她揹著包袱,手執撥蛇棍,站在殘陽裡,四下眺望,可這裡看不見炊煙,亦無人家,只有無盡的荒草,在秋風中起伏無際。忽然,她望見了遠處的那株枯楊,還有樹下那小小的黑影。不由心裡一動,將秀髮攏了攏,徑直向那枯楊走去。
離枯楊還有十來丈,她便客氣地搭訕,“嗨,小朋友,姊姊能跟你說話麼?”
少年木然而立,沒有答腔,也沒有回頭。
女子又道,“我叫唐秋豔,是蜀中七俠鎮人,要去天涯客棧看望姑媽。在這荒原上迷了路,小朋友能指點我一下麼?”
少年依然紋絲不動,神情孤岸而冷漠。
唐秋豔有些不耐煩,“喂,你是死了,還是聾了?再不說話,姊姊可要打你屁股啦。”說著,舉棍向他走近,作勢要打屁股。可那少年看似便在眼前,卻無法接近,無論向前走多少步,少年總在她前方兩丈處。唐秋豔正自詫異,忽聽那少年懨懨地嘆息,漠然道,“荒原上無路,附近也沒人家,你今晚是出不去嘍。”說著,垂下頭去,便如樹上的呆鳥。
“那我就在這樹下,歇一宿再走。”隨後,放下包袱,靠在樹幹上休息,一邊捶著腰道,“唉,走了這大遠的路,小腳板兒又酸又脹。五臟廟也餓得咕咕叫,要是天上能掉餡餅就好了。”正說著,忽然,嗖地一聲,一砣鳥糞,不偏不斜落在肩上。唐秋豔大怒,揮臂欺趕樹上的老鴰。那老鴰大概是患了老年癡呆癥,只歪頭盯著她,別無反應。
唐秋豔頗爲氣沮,復又坐倒,“要是能喝口水就好了,喂,小朋友,附近能找到水喝麼?”
少年冷哼道,“再喚我一聲小朋友,立馬割了你的長舌頭。”他的話很兇,語氣卻淡而索漠。
唐秋豔吐了吐舌頭笑道,“好,那我喚你小兄弟,總該行了吧。小兄弟,你這裡有水喝麼?”
少年並不看她,只道,“樹洞裡有水。”
唐秋豔大喜,轉身到樹後,搬開石頭,果見樹根下有個大洞,伸手入內,摸出一個黑色的瓦罐。揭開蓋子,仰脖飲了個飽,正欲歇氣再喝,驀見罐內飄著一條黑物。伸手撈出細看,方認出是一具死蛇,當時,呸吐連連,跳腳罵道,“害人精,罐內有死蛇,也不早說,坑人不淺呢。”說著,負氣將死蛇擲出。那死蛇在半空中,筆直地飛向少年,蛇頭指向他頸後大穴。
少年身形電移半尺,瞬間又回到原處,猛然張嘴咬住舌尾,咕嗤咕嗤,吞入肚腹。“七寶涼茶,乃是茶中上品。尤其是七寶之一的黑玉蛇,可以護肝明目,滋陰養肺,扔了豈不可惜?”
唐秋豔有些驚駭,似笑非笑地道,“管你什麼涼茶,用死蛇蛤蟆泡過的,人家可不敢喝了。還與你罷。”說著,捧罐向他靠近。到他身後七尺處,`那少年驀地消失。就聽身後一人道,“你甭指望靠近我的。”語氣依舊低沉淡漠。
唐秋豔更不說話,將手中瓦罐向身後拋出,就聽蓬地一聲,瓦罐破裂,涼茶落處,荒草盡皆變黑。
唐秋豔緩緩轉身,只見那少年,仍然背對自己,並未中毒,想必用了“劈空掌”之類的功夫將瓦罐擊破了,於是笑道,“小兄弟,真看不出,你原來會功夫啊!”
“廢話。老子是江湖上的後起新秀,殺手排行榜第一名的‘七日絕殺’歐陽劌。你難道沒聽說過麼?”
唐秋豔連連搖頭,道,“久仰、久仰。難怪你懷中總抱著劍,原來是江湖中人。起初,我看你那把劍爛得快成廢鐵了,只當你抱著它作耍呢。”
歐陽劌聳了聳肩,有些意興闌珊,悠悠地嘆了口氣。
唐秋豔見他仍不轉頭,道,“小兄弟,你揹著身跟人說話,很沒禮貌,知道麼?”
歐陽劌撓了撓頭,不耐煩地道,“人家臉上長了兩顆小痘痘唄。”
唐秋豔嘻嘻一笑,“可是,姊姊真的很美哦。你不轉身,怎能看見我呢?”
歐陽劌略作猶豫,便轉過身來。落日的餘暉,灑在他清瘦蒼白的臉上。只見他目光空洞,意態慵懶頹廢,似乎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他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微微點頭,驚訝於她的美貌。那死灰一般的眼神裡,略略多了些光彩。
唐秋豔笑道,“我原以爲,你是個殺氣騰騰的人呢?”
“正好相反,我根本沒有殺氣。”一邊說,一邊拿鏽劍百無聊賴地砍削草枝。
“殺手的境界,達到極致,就沒有了殺氣。看來,你真的是‘七日絕殺’歐陽劌無疑了。”
少年點了點頭。
“聽說,自你出道以來,五年內共計剪除了七十二條好漢,無一不是武林中響噹噹的腳色。其中更有少林方丈玄真,七省盟主丁兆龍,東海大神雲笑子,等超一流人物。”
“不錯,”他頓了頓,踢起碎石,射向數丈外隱現的狡兔,“只要是我想殺的人,縱然是唐門頂尖高手唐斬,鴛鴦蝴蝶派四大公子,包括凌無忌在內,也避不了七日。”說完,身形一晃,又回到了原處,手裡已經多了個死兔。兔子兩肋汩汩冒血,顯然被碎石擊穿了。
“你好像一點都不快樂。”唐秋豔早就聽說,歐陽劌暗戀天涯客棧的“掌燈侍者”史大美人而不可得的故事。
史月明出身於朦朧派世家,有一雙美麗清澈的大眼睛,可以倒映明月,波光瀲灩,號稱“一雙明眸剪秋水”,令無數豪客傾倒。史明眸應師姐史月琴之邀,來天涯客棧著書會友,結交武林豪客,自稱“掌燈侍者”,目的是幫助朦朧派下屬的客棧打名氣。江湖豪客慕芳名而來,天涯客棧熱鬧非凡,生意越來越紅火。春秋三煞等都是“掌燈侍者”的鐵桿粉絲。
歐陽劌原本是乞丐出身,後來跟著京城三指幫幫主袁華苦學盜技,並在京師的富戶人家屢屢得手,直到潛入天涯客棧盜竊史月明的新書《江湖志之唐門秘史》時失手。他被春秋三煞吊在梧桐樹上,差點打死,幸得史大美人的求情才保全了性命。
歐陽劌聽從美人教誨,決計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他留在天涯客棧打雜役,跟著史月明學習文字知識,有時還得著機會,給明眸姐姐磨墨。他一直膜拜著史大美人,視她爲心中神明和人生存在的唯一的意義。
客棧的老闆娘史月琴,是個多疑善妒的女人,跟韓掌櫃吵架時,當著師妹的面指桑罵槐,言語十分惡毒。史月明被師姐中傷,羞憤之下,選擇自吊以明其志。
韓掌櫃救下了史月明後,狠狠出手,醉打老婆。朦朧派“煮酒醉月門”由此爆發!當晚,客棧發生特大火災,混亂之中,擁有無數粉絲的朦朧派第一美女史月明離奇蒸發。道上傳言,她是因爲寫《江湖志》得罪的人太多,被唐門好手暗殺,也有的說是被鴛鴦蝴蝶派的風流公子凌無忌虜去,或者乾脆在那場無厘頭大火中化爲灰燼,還有的說是史美人火後毀容,被迫歸隱江湖,隨渺緣師太出家做了尼姑。
自從史明眸失蹤後,歐陽劌便從此墮落不堪,迷戀賭博和杯中物,過起渾渾噩噩的日子。他因爲喝下太多墨客們最愛喝的由酸死草的草根浸泡的苦根湯,終於練成不世神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