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中人，有的調(diào)任異地，有的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彷彿從人間蒸發(fā)般不見蹤影。順天府，每天都在少人，添人。一股股新鮮血液正補充著。總之一句話，京師的官場，經(jīng)歷了入冬以來最寒冷的兩個月。
數(shù)九寒天，京師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雪。車轍都快要沒過半個車軲轆了，梅里溪剛從衙門出來。他這個順天府尹，可是忙得焦頭爛額。如今京師多出來了一個職務，叫做民訴員。沒有品級，沒有俸祿。這也倒是很多官員醜事，都上了百姓的飯桌，花邊小報紙。至於花邊小報紙是誰辦的，誰都不知道。
這還如何樹立官威，於是不少官員踏破了順天府衙門的門檻，要求梅里溪立刻將這些妖言惑衆(zhòng)的雜魚抓起來。只可惜，梅里溪早就收到宮中密旨，自然是不可能應承下來。某些名聲差的官員，本來就因爲朝廷的大換血，如驚弓之鳥一般，這下更加害怕了，好幾人不上早朝，抱病在家不敢出門。
梅里溪今天從清早忙到黃昏，都有些熬不住了，坐入馬車裡便不住地喝茶，口燥得很。如今順天府政務繁忙，不僅要對付那些官員和書信，還要處理這些小道消息，若是可靠一些，還有些致命的，就要遞交錦衣衛(wèi)，忙得焦頭爛額，得罪的人不在少數(shù)。這有悖於他多年來不結(jié)仇，不站隊的原則。
雪今日停了之後，到黃昏，斜陽曬在那梅府的大門上。門上的朱漆早已脫落了，兩隻小石獅子迷你的如同兩隻小貓。毫無威嚴之感。
馬車駛?cè)胂锏乐校Ｗ×恕?
梅里溪感覺到了一絲古怪。“沒道理。這就到了？”他掀開布簾，往手中哈了口氣，趕車人已經(jīng)消失。最後的一抹陽光斜斜地照在梅里溪的肩膀上。
他看著那被一旁檐壁遮住一半的夕陽，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下，摔在馬車邊上，脖頸右側(cè)一道細微的口子切開了梅里溪的血管，血源源不斷地流下來。
梅里溪躺在地上，看不到夕陽。突然瞳孔放大。他嘴中悶哼了兩聲，一陣抽搐，便不再動彈了。突然，拉車的馬一聲嘶鳴，瘋狂地向巷道另一端奔去。一根麻繩不知什麼時候系在了他的腳上。堂堂順天府尹就這麼被馬車拖出了巷口。
隨即，便是一聲尖叫。
“啊！死人了，死人了！”
……
……
關(guān)隘飄起小雨，滋潤著肥肥的草原，而高陽城。卻充斥著貨郎們的抱怨聲，再東望，便是錦州、淩河城。城頭的哨兵躲入屋檐中，忽地看見孫府駛出的馬車。緩緩朝城門口駛來，打了雞血似的回到雨中，站得如鬆。手中的戈拿反了都渾然不知。
馬車之中，年事已高的孫承宗。再一次動身回京。
梅里溪死得很慘，據(jù)說被馬拖了很久。才被城中守軍救下。身上都是擦傷，早已經(jīng)沒了氣。京城謠言紛紛，有的說是梅里溪不慎跌落致死，還有的說是仇殺等等。
梅府門前搭了塊牀板，屍體被放在上面。整個邱府都被城中的軍隊包圍了。稍顯瘦削的一位年輕軍官站在梅里溪的屍體前，臉色蒼白。
“你說你這樣的老狐貍怎麼會被人盯上呢？你這麼狡猾，還是個禍害，人家都說禍害遺千年，你倒是好，死這麼早。不是教我不要樹敵，不要站隊，你呢？”
一個婦人哭天搶地，大罵是哪一個天殺的殺了自己家的老爺。男子摘下頭盔，眼神堅定，“你總是說要低調(diào)要低調(diào)，可看看你現(xiàn)在做的，哪一件不是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你再蹦躂啊，你不說話了？”
“僉事，您還是……”京衛(wèi)的副手欲言又止。
年輕的指揮僉事擡起頭來，呢喃道：“查！”
御書房內(nèi)，朱由檢站在窗前。
“聖上，梅大人死了。”
“梅里溪，這樣的老狐貍，還是死了。”朱由檢嘆了一聲氣，仰望片刻，“還是要挑釁朕嗎？這次，朕不會再妥協(xié)了！”京城政派盤根錯節(jié)，朱由檢若是這是有雙火眼睛睛，或者城府深厚一些，那也無懼什麼，就是怕識人不清，耽誤了祖宗基業(yè)。周延儒、梅里溪、孫承宗，這些是久經(jīng)考驗的肱骨之臣，損失了一個都是可惜的。
“聖上，梅大人諡號還沒定呢。”
朱由檢有些沉悶，看著壓抑的陰雲(yún)，似乎用盡了胸中的所有氣，“諡號，文忠！”
地上的雪，還沒化開，另一場雪說下就下。昏暗的天空壓得很低很低，如墨汁渲染一般。還在街巷奔走的人撐著油紙傘，艱難地步行著。京衛(wèi)小隊在雪中奔走，軟鐵甲咔擦咔擦，帶頭的手裡沒拿戈，右手搭在劍柄上，臉色如此刻的天色般凝重。
梅家來的人絡繹不絕，京師大多數(shù)的同僚，都來弔唁慰問。不管是真扼腕痛惜也好，還是假慈悲也罷。在梅家靈堂上，一個個跟死了親爹一樣，臉色凝重，更嚴重者，稍稍掩面抹淚，搖頭嘆息。
京衛(wèi)小隊沒有停留，快步前進。
三炷香，兩盞白燭，一塊白布。梅府的靈堂就這麼簡簡單單。
“沒猜錯，你就是梅里溪的兒子吧。”李道正拿著三炷香，提著袖子往白燭上借火。他比起年前，蒼老了許多。甩滅香上的明火，李道插在了香爐上，碎念道：“老梅這麼嚴謹?shù)囊粋€人，想不到最後死的這麼摻。唉，各自珍重吧。”他拍了拍那個男子的肩，搖頭離去。
“李大人，家父得罪了誰？”
剛剛走出靈堂的李道腳步停住了，朝輕甲男子看來。由於走得急，雪積在冰冷的鐵盔上，直到屋內(nèi)稍稍暖了，才化成水，落在男子的臉上。
李道沒有回話。
“李大人，家父到底得最了誰！難道不能彈劾，不能光明正大的來嗎？朝廷，什麼時候黑暗到要用暗殺這樣的卑鄙手段了！”
李道過了很久，才點點頭，道：“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說罷，走入雪中。
一句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道盡了官場，道盡了世間百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