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天朗氣清的上午,連續幾日偷懶的太陽終於在雲層後露出蹤跡,將正午的馬路曬得明晃晃。
老林往後視鏡瞄一眼,後座的一人一狗都很安靜,一個正襟危坐,將部隊嚴謹肅穆的作風刻在骨子裡;一個仰靠著座椅打盹,校服襯衫穿得鬆垮隨性,微敞的領口裡,脖頸上有著微微突起的形狀。
喉結的發育是一個男孩開始成熟的標誌,他這兩年個頭竄得很快,十四歲的少年身上不再顯露稚氣,身高已經快要與他的父親比肩。
老林心裡想著,等他慢慢長大,長成一個男人,興許就能理解他父親肩上扛著的重量,體會到當初他的不得已。
車在紅綠燈前停下,老林開口:“首長的授銜命令已經下來了。他可是現役最年輕的少將。”
比起他發自肺腑的榮耀感,少年的反應則出奇冷淡,眼皮都沒睜一下。
“是嗎。那我媽死的值了。”
老林的笑容頓時像被冰凍住的湖面,僵在了嘴角。
那話題他也不敢觸碰,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轉開:“首長打了報告申請調回中部戰區,等任命下來,以後駐紮在燕城,就能經常回家陪你了。”
賀庭洲睜開了眼睛,興許是嫌他話多,打開車窗讓十字路口的喧囂闖進來。
在那些浮躁的噪音裡,藏著一道抽泣的細碎的哭聲。
他漫無焦點的目光落到路邊,一個孤零零的小女孩站在那,淚水漣漣,我見猶憐。
賀庭洲漠不關心地移開眼。
紅燈一百八十秒,數字跳得比八十歲老爺爺都遲緩,他撐起下巴,百無聊賴的視線再次滑過去。
對八歲的霜序來說,這是她人生裡最難過的一天。
她要被拋棄了。
她不明白爲什麼最愛她的媽媽爲什麼突然不要她了,她抗爭過,哭鬧過,可是媽媽的心腸像石頭一樣硬。
她迷失在街頭,找不到回去的路,想到可能再也見不到媽媽,她被翻天覆地的悲傷和絕望淹沒了。
她崩潰地大哭,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一臺車停在她不遠處,有人下車來,牽著狗走來。
那隻狗狗好大一隻,一身腱子肉,尖尖的耳朵支棱得高高的,看起來矯健又威猛,撲倒她只需要0秒。
她有點害怕,一邊哭,一邊乖巧地往後挪挪地方,不擋人家的路。
可那人在她正對面的長椅坐下了,狗也在旁邊坐下了,她眨了眨眼睛,看向椅子上的少年。
少年長得很好看,但好看得很有攻擊性,眉眼的形狀像是用冰雕刻出來。
他吃著雪糕,瞧著她,眼神像看戲。
霜序看看他,看看他旁邊兇猛的大狗。
兩雙眼睛一起盯著她,她有點哭不下去了,慢慢地停下來。
他們在看什麼?
少年慢慢悠悠開口,連音色都透著些微冷感:“哭得真慘。你媽不要你了?”
霜序心裡最難過的地方被插了一刀,剛止住的眼淚又轟地一下決了堤,豆大的一顆顆,含著千般萬般的委屈連串滾落。
她聽見少年嘖了聲,像是不耐煩。
可她顧不得那麼多,她的媽媽不要她了。
她哭得傷心欲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整個視野都被淚水佔據了。
冷不丁一個東西捅到她嘴裡,她的哭聲被強行塞住,還未反應過來,棒棒糖的甜味已經在口腔中彌散開來。
緊接著她的視野又是一黑,像是被麻袋罩起來了。
但那不是麻袋,是一件衣服,校服外套的布料並不夠柔軟,動作也與溫柔不沾邊,像用抹布擦桌子似的在她臉上糊了幾下,把她滿臉的淚水都帶走了。
她嘴裡含著糖,仰起懵懵的臉。
少年面無表情說:“別哭。”
他冷冰冰的氣質自帶恐嚇效果,霜序趕緊用力憋住。
嘴巴不哭了,杏眼裡還包著一筐淚,紅彤彤、水汪汪,眼皮和鼻尖都紅紅的,長長的睫毛上懸著水珠,好不可憐。
霜序也不知道這個莫名其妙的哥哥是從哪來的,她本能有點害怕他,但她不是一個不識好歹的小朋友,吃了人家的糖,所以還是用抽抽噎噎的哭音很有禮貌地說了一聲:“謝謝哥哥。”
賀庭洲垂著冷淡的眼皮:“誰是你哥哥。我爸生不出你這麼大的私生女。 ”
霜序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人,閉緊嘴巴不敢叫了。
十四歲的少年賀庭洲既沒有日行一善的好心,也沒有哄小孩的耐心,誰讓他嘴欠,一句話把人惹哭。
“記得家住哪嗎?”
霜序點點頭。
他把弄髒的外套往車裡一丟:“上車。”
她大大的眼睛裡有小小的防備:“我媽媽說不能隨便上陌生人的車。”
賀庭洲:“你媽媽說可以隨便站在十字路口哭?”
霜序攥著自己的手指,小聲說:“我找不到路了。”
“你要找哪條路?”
霜序哪裡知道那是什麼路,她今天一直跟媽媽鬧脾氣,甚至沒有留意那間餐廳的名字。
就在這時,一輛警車停到旁邊,兩個民警下車朝他們走過來,亮出警官證。
“我們接到有人報警,說這有人販子想拐賣兒童, 用棒棒糖騙小孩上車。”民警上上下下掃視著眼前的少年,但現在的不法分子詭計多端,用大一點的孩子當誘餌很容易降低小朋友的警惕性,長得好看就更事半功倍了。
車上的老林連忙下車來:“這是個誤會……”
還沒來得及解釋,他們家少爺拽著一張二五八萬的臉說:“對,開著紅旗車在鬧市區綁架小孩,我們犯罪團伙的風格就是這麼囂張。”
老林:“……”
年青小民警冷笑一聲,跟誰在這猖狂呢?
得,最後連老林也一起被帶回了派出所。
到了派出所做筆錄,一問姓賀,再一問家住軍區大院,辦案小民警的冷汗越流越多,直到筆錄上出現一個他不敢記錄的名字,急忙叫來了自己的師父。
他師父一看好傢伙,把部隊大領導的兒子當人販子抓了,趕緊叫來所長。所長一看好傢伙,自己恐怕兜不住了,趕緊通知了上級。
電話一個接一個,最後還是驚動了身在軍區的賀郕衛。好在賀郕衛瞭解自己這兒子什麼德性,沒怪罪。
老林跟他通電話解釋緣由時,賀庭洲翹著二郎腿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桌子上擺著所長親自送來的茶水水果。
旁邊的霜序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端端正正,小小的她還不明白派出所爲什麼亂成一鍋粥。
所裡派了一個最溫柔的女民警來關照她,她乖乖地,問什麼答什麼,家庭住址、媽媽跟繼父的名字和電話、自己在哪裡上學,全都記得牢牢的。
是個挺聰明的小孩。
民警問到今天走丟的經過,她一五一十地回答,提到那個從未謀面的生父的名字時,旁邊的賀庭洲瞥了她一眼。
宋勉之?
總之陰差陽錯,那天下午她在派出所裡等媽媽來接她的時候,賀庭洲一直陪在她旁邊。
媽媽滿頭大汗地趕來,聽民警說了經過,對著這位好心市民連連鞠躬:“真謝謝你,幫我把她送到這裡。”
“好心市民”漫不經心來一句:“不用謝,我是被逮捕歸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