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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陸閒居

所有的燈火都已熄了,天地間只剩微微的星光。唯獨(dú)那扇窗中發(fā)出熒藍(lán)色的光暈,透在窗紙上是一片盈盈的幻彩,映著一個模糊卻溫柔的坐影。

安陸,夜

所有的燈火都已熄了,天地間只剩微微的星光。唯獨(dú)那扇窗中發(fā)出熒藍(lán)色的光暈,透在窗紙上是一片盈盈的幻彩,映著一個模糊卻溫柔的坐影。

襄鈴在窗外的大樹下抱膝坐著,望著那奇異的光亮,暗夜之中鬆了心防,一雙尖尖的狐耳已悄然現(xiàn)出頭頂。她眨了眨眼,天生明媚可人的眸子,卻籠著一層擺脫不去的黯然。

已經(jīng)整整兩天兩夜,對面那個小小的客棧房間中的藍(lán)光,一直在這樣閃動著。光色已經(jīng)漸漸變得暗淡,顯見那施放出這份幽藍(lán)的寧靜力量的人,已經(jīng)由於過度勞累,漸趨虛弱不支。

是風(fēng)晴雪在爲(wèi)昏迷的百里屠蘇渡氣。這兩天來,她似乎成了屠蘇哥哥唯一能夠依靠的人,成了屠蘇哥哥身邊最重要的人。而襄鈴自己,卻連屠蘇哥哥昏睡著的那間客房都未敢邁進(jìn)——只要稍稍接近一點(diǎn),就會被他身上籠罩的煞氣嚇得渾身發(fā)抖,只想幻化出原形,衝著不管什麼方向逃竄而去。

就是、就是這樣的害怕。

天似乎又快亮了,襄鈴打了兩個寒噤,甩甩頭,藏起狐耳。站起來拖著腳步,心裡空落落的,一不小心,竟在樹根上絆了個趔趄。

“哎呀!小心!”一個壓低的聲音驚慌地叫了一聲,緊接著有人大步奔過來。襄鈴靈巧地一跳,站穩(wěn)了腳,下一瞬間,卻瞧見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身影“嘭”的一聲,直挺挺地摔趴在她眼前。

方蘭生趴在地上,一時連臉也不想轉(zhuǎn)一轉(zhuǎn)。叫別人小心自己反而絆倒摔了個結(jié)實(shí),這種糗事非得要在她面前展示一下嗎?他不覺恨恨地握拳,捶了下地。

“你…什麼時候在這裡的?我…都沒覺出來呢。”襄鈴將雙手抱在胸前,低頭喁喁地言道。

“哈,沒、沒有啦!”襄鈴發(fā)愣之際,笨小子已從地上一躍而起,笑哈哈地拍打自己的衣衫,“我就半夜睡不著嘛,到木頭臉這邊來看看——我可沒有很擔(dān)心木頭臉的意思!只是過來隨便逛逛…沒想到看見你也在這兒坐著。我看你晚飯好像也沒吃什麼,所以就去廚房…”方蘭生說到這裡,從揹包裡摸出一個油紙包,直直地捧到襄鈴面前,“肉包子,還熱著呢…你、你要不要吃兩個?”

噴噴香的氣息隔著油紙散發(fā)出來,似乎帶著幾絲暖意。襄鈴眨了眨眼,吸了一下小鼻子,慢慢雙手抓過了油紙包,靠著樹根又坐了下來。

果然是好香呢,雪白的肉包子,很圓很小,十二道面褶捏得又勻又細(xì),嚴(yán)實(shí)可愛。卻不像是街?jǐn)偵匣蚩蜅Qe賣的,倒像是什麼人剛剛親手包好,一個個上鍋蒸熟的。

襄鈴扁嘴看了方蘭生一眼,拿起一個包子咬住。

見襄鈴只顧咬著包子默默地不說話,方蘭生小心翼翼蹭過身子,見襄鈴並沒反對,也沒皺眉頭,這才“咕嘟”地嚥了下唾沫,靠著她的身邊也坐下來,與她並肩抱著膝蓋。

“啊,那個…”發(fā)了一會兒呆,他終於出聲,“這兩天你都在這裡轉(zhuǎn)悠,這麼悶悶的樣子,都好久沒看見你笑了。我家二姐說過,心中有事要直來直去地說出來,自己才能過得舒坦,自己舒坦了,親人、家人…還有朋友,才能放心哪。你是怎麼了,可願同我說說?”

又是一陣子沉默,只聞襄鈴嚼著肉包子。方蘭生心下一陣打鼓,不禁反覆琢磨起方纔自己的話語來,想想是否有哪裡唐突說錯。正緊張間,卻聽見小姑娘那幽幽的聲音,“我…覺得自己…太差勁了?!?

說罷這一句,襄鈴眨了眨眼睛,長長卷翹的睫毛上下忽閃,似乎有些水色沾染上來,那表情看起來當(dāng)真消沉極了。

“我一直以爲(wèi),自己是最喜歡屠蘇哥哥的人,要好好地陪在他身邊?!毕邂徲行┏錾竦剜?,“可是這一次,屠蘇哥哥受了這麼重的傷…我,我卻什麼都做不了?!?

方蘭生仔細(xì)地聽著她的一字一句,短短時間裡,眉眼間的表情不知起了多少番參差複雜的變化,心中也是一時酸,一時又疼,可聽完了姑娘的話,還是嘴一咧,掛上一臉微笑。

“別這麼想呀,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我們一路上遇到那麼多危險,大家都一起闖過來,襄鈴可是沒有一點(diǎn)遜色,還立了很多功呢!有些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辦法的啦,像木頭臉現(xiàn)在這種狀況,紅玉那個女妖怪都說了,大致只有靠晴雪的法力才能幫到他。你看,我也沒辦法幫忙,那我不是也像你說的一樣,成了沒用的人了?”他笑著開解道,“其實(shí),事情是不必這樣去想的呀。我們都是好朋友,都會關(guān)心木頭臉,所以咱們纔會跑來這裡看他的狀況,不是嗎?雖然做不了什麼,這份關(guān)心,不會是假的呀?!?

通常說到百里屠蘇的事,他一向是故作高傲冷漠,就算強(qiáng)詞奪理也不肯承認(rèn)自己對那個人有一分關(guān)心的,更不會扯上什麼“朋友”不“朋友”的話??纱藭r,二人獨(dú)處,面對著兀自落寞的襄鈴,他竟不自覺地將這番心跡坦然流露,連平日自己的脾氣一時竟也忘了。

姑娘吃完了一整個肉包,似乎更有了些力氣,咬了咬嘴脣,還是搖了一下頭:“可是我…我是在害怕啊。連靠近他、在身邊陪著他都不敢,有時候一想起屠蘇哥哥在鐵柱觀裡的那個樣子…都會怕得發(fā)抖。我、我怎麼會怕他呢,他是屠蘇哥哥,最好、最厲害、最保護(hù)我的屠蘇哥哥??!我真的好沒用…不,不僅是沒用,我…我覺得我好壞?!?

說到這裡,姑娘竟不禁哽咽了一下,委屈得就要哭了。

方蘭生方一見她的淚意,嚇得一時忘形,雙手一下子握住了襄鈴雙肩,忙不迭地高聲勸慰了起來:“怎麼可能!襄鈴是最好的姑娘啊,最溫婉、最嬌俏、最可愛、最…最漂亮,呃呃,最最善良了,一點(diǎn)都不壞,一點(diǎn)都不,真的!!”他瞪著雙眼這樣忽然大呼小叫起來,弄得襄鈴不禁一陣驚愕,呆呆地睜大一雙嫵媚的眼睛,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被心上姑娘這雙要命的眼睛一望,方蘭生只覺得兩邊臉頰上忽的燒了起來。這才意識到什麼,忙把手縮了回來,一時僵住,好像從生下來到這個世上,就從來沒有這麼窘迫過,連“阿彌陀佛”四個字怎麼念都忘了個乾淨(jìng)。

這個時候,菩薩自是不會來拯救他的,總是絮絮叨叨的聖人也不見了蹤影。驀地,將他從前所未有的困厄中救出來的,卻是一瞬低低的笑聲。

襄鈴就在他的眼前,撲哧笑了出來。那是真正的破涕爲(wèi)笑,兩隻眼睛裡盈盈的水光還沒褪盡,卻看得出她是真的輕鬆了下來。

“笨冬瓜?!毕邂徯χ似饋?,“這肉包子挺好吃的,以後…還能吃到嗎?”

“能!隨時都能!什麼時候想吃,跟我說一聲,說一聲就好!”方蘭生如蒙大赦地跳起來,一下子又激動興奮,只覺得那姑娘一笑一垂首間,天地大開,光明頓降,一切都變得那麼美好起來。

“這就是情…情之所至的神奇嗎…”他陶醉得一時癡了,自己心裡亂七八糟地遐想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眼前所見原來並非幻象,更不是什麼情動引起的奇蹟。

是天真的亮了。

安陸縣這座寧靜而美妙的小城,太陽就這麼靜悄悄地跳出來,好像跟人們藏貓貓似的,慵閒卻調(diào)皮。

天亮之際,百里屠蘇下榻的客房中,幽藍(lán)色的光芒突然滅了。這光亮連續(xù)兩天兩夜映照著那扇窗,一刻也不曾斷絕,此時驟然熄滅,方蘭生與襄鈴兩人饒是剛剛還在言笑之中,卻也不禁雙雙一怔,同時將目光向著那客房轉(zhuǎn)了過去。

擔(dān)憂之色才上眉梢,卻見那房間的門被從裡面推了開來,身材高挑、一身紅裙的紅玉,攙扶著風(fēng)晴雪慢慢地走出來。風(fēng)晴雪似乎很累很累,一手搭著紅玉的肩膀,深深垂著頭,都看不見她的臉孔;才勉強(qiáng)地走了兩步,她卻身子一個下沉,整個人好像昏軟了似的倒了下去。方蘭生和襄鈴都不禁一驚,叫著奔上前來,幸而紅玉好像對風(fēng)晴雪的狀況早有預(yù)料似的,一下抄住她纖細(xì)的腰身,將她穩(wěn)穩(wěn)地橫抱起來。

“怎麼了!”方蘭生奔到近前,“別是一個還沒醒,這個又昏了!”

“放心,晴雪並無大礙,只是這兩日兩夜以來,勞累太過,這會兒禁不住,睡過去了?!奔t玉淡定地言道,“這麼多個時辰連續(xù)運(yùn)功渡氣,就算是修道有成的仙人…”她無意提到仙人二字,忽地頓了頓,轉(zhuǎn)而接著言道:“也難免要傷損精神。晴雪妹子這樣一個年輕女孩,雖是自小修爲(wèi),但畢竟功力不深,竟能如此堅(jiān)持,倒真叫人感嘆她是個奇人,更佩服她的意志,尤其是對百里公子的這份用心呢?!?

這番話說下來,方纔剛剛寬解了些的襄鈴,淡淡愁色卻又不禁籠上了眉梢。紅玉那雙清澈洞察的眼睛掃見了她微微變化的表情,心下似有所思,卻未說破。倒是方蘭生焦急的話語,緊跟著打破了這一瞬的沉默:“那木頭臉呢?到底怎麼樣了?”這隻平日最愛找碴兒較勁的猴兒這時不禁向房中張望著,口中不覺問道。

紅玉輕輕搖頭,轉(zhuǎn)又微微一笑:“幸得晴雪妹子這兩日的工夫。百里公子他體內(nèi)煞氣雖難以驅(qū)散,卻已暫時平復(fù),料來短時之間不會再侵蝕他心智,傷他身體。此刻人猶在昏迷著,唉,猴兒…”她忽地喚了方蘭生一聲,“下廚你不是很拿手嗎?不如趁此時去借用一下客棧的廚房。百里公子已昏迷兩日,稍後醒轉(zhuǎn),必定飢餓,你去弄些什麼好物來,正好填他肚腹。”

“什…什麼!我、我纔不給他做呢!”方蘭生聽得這話,一下子收回了目光,在紅玉面前跳起腳來。

紅玉卻只笑笑,繞開他,抱著熟睡的風(fēng)晴雪,往百里屠蘇隔壁的客房而去。

“喂!你…”方蘭生還想說什麼,卻已無言,驀地想起什麼,轉(zhuǎn)頭看去,卻見方纔還靜靜站在大樹下的襄鈴,不知什麼時候竟也沒了蹤影。他一個人站了片刻,搓了搓手,嘟囔兩句,忽的四下裡尋摸,口中叫道:“周大廚,周、周大廚!你在哪兒?小生…小生還要再借一下貴店的廚房??!”

安陸,晨

似還在夢中,血霧瀰漫,不見天日,那個邪煞卻透著解脫的聲音響在耳邊。

“戰(zhàn)得痛快!本座輸了!小子,那些雜碎值得你拼到這個地步?!你可莫要後悔!”

“我的朋友…你要?dú)⑺麄儯抑挥袣⒛恪!?

“真是情深義重!但願他們永遠(yuǎn)別背叛你,永遠(yuǎn)把你當(dāng)朋友,而不是一個怪物!不然你可要落得和本座一樣,日日夜夜飲恨無邊!小子,本座命不久矣,只等這口氣散了…最後便送你件寶貝,接好!”

一個紫黑色的光球飛至百里屠蘇額前消散,“唔??!何物妖邪?!”

“妖邪?不識好歹!本座內(nèi)丹,多少修行之人求而不得!此物不但助你功力長進(jìn),日後修煉更是事半功倍!還不謝過本座?!”

“收走!我無須這東西!”

“融進(jìn)去了,再取不出來,還要告訴你,它也會令你體內(nèi)煞力增長,越發(fā)難以控制!可惜本座無法親眼見你發(fā)狂而死、衆(zhòng)叛親離的那一天,可惜!小子,死前就好好享受你所得到的力量吧!哈哈哈哈…”

那聲音漸漸消逝,可自己身上升騰的紫黑火焰卻越燃越盛——“啊?。?!”

靜默之中,耳邊傳來悠遠(yuǎn)寧謐的歌聲,像是林間精靈的吟唱,像是清風(fēng)流水溫柔拂過,像是墜入無間地獄的途中,半空中伸出一隻雪白的手,將人輕輕地托起。

像是漆黑永夜中,殘存的一點(diǎn)光。

“歌…聲…是誰…”

“晴雪…在唱歌…”

“我不會輸…”

“狼妖,無論生死…休想我會輸你!”

“百里公子,你終於醒了啊?!迸拥腿岬穆曇?,溫然問候,仿若隔世一般遙遠(yuǎn),在黑暗退去、光明入眼的那一霎,直入耳邊。

百里屠蘇失神的雙眼直望著半空,仍是茫然了好一刻,忽而意識一醒。

是紅玉?他動了動手腕,撐起自己的身子,身體蕩過一波如同碎裂般的劇烈痠痛。他未曾多顧,徑直坐了起來,轉(zhuǎn)頭看向牀邊坐著的紅衣女子。

一聲明亮的鳴叫,身材肥壯的海東青突然撲棱著翅膀飛落到他的身邊,開心地跳了兩跳。

“阿…翔?”百里屠蘇張開乾裂的脣,說出一番生死夢魘之後的第一句話。海東青給予了歡快的回覆,又是兩聲表示親暱的低鳴。

“公子這一夢,很長、很辛苦吧。”紅玉獨(dú)坐在牀邊的椅子上,面帶微笑,語聲柔和,“直到方纔一刻,公子仍在夢囈,始終不停地說著‘休想’、‘我絕不會輸你’…想來與那狼妖移入公子體內(nèi)的邪物對抗,必是無法想見之艱難困苦?!?

聽得此言,百里屠蘇一怔,眼神中閃出警惕之色,同時一隻痠痛的手,不禁立時撫上了自己胸口。

“妖氣似已融入經(jīng)絡(luò)?!奔t玉言道,眉梢不禁一絲悲慼,“公子憑一己意念剋制於它,不惜一身傷痛,著實(shí)令人敬佩。但那邪物也確實(shí)厲害,只恐日後公子身上之不明煞氣,更會爲(wèi)它所激引,將來的日子,苦痛尚多。”

百里屠蘇聞得此話,默默不語,將撫住胸間的手放下。細(xì)細(xì)體察,來自噬月玄帝的內(nèi)丹之力確實(shí)已潛伏在自己體內(nèi),不知爲(wèi)何,竟暫時收斂了魔性烈焰,變得較爲(wèi)安靜。饒是如此,經(jīng)絡(luò)間猶能感覺到陣陣灼燒,隱隱發(fā)作;彷彿那顆歷經(jīng)恨火燒煉的狼心,隨時都會衝破這具本已被煞氣纏磨的身體,燒盡整個世界,也燒盡他百里屠蘇的靈魂。

正邪之界,存乎一心,兇險萬丈。這條路,當(dāng)真是越走越艱難。

“那狼妖…”好半晌的沉默,百里屠蘇艱澀地開口問道。

紅玉不待他說完,已自會意地答道:“公子放心,那狼妖確已死了。諸人均安然無恙。”

這句“安然無恙”,當(dāng)真是百里屠蘇未嘗問出口,卻在心裡最牽掛的答案。聽得此語,他蒼白的臉上,神色似也一時輕鬆了許多。

“眼下,我們安身在鐵柱觀北面的安陸,此處是客棧。常言‘大隱隱於市’,料想天墉城的人若要尋你晦氣,於鬧市中也須有所顧忌?!奔t玉接著言道,提起天墉城,特意放慢了一點(diǎn)語速。

百里屠蘇擡起眼睛:“師兄他們…”

“走了,走得一乾二淨(jìng)。不過,可沒說不再來?!奔t玉微笑。

百里屠蘇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記得,從水底出來,意識全無…後來,發(fā)生何事?”

紅玉言道:“我與猴兒…便是蘭生,趕到那會兒,鐵柱觀禁地已是塌了。天墉城的人想將你帶走,我們自然不讓。觀主感激你斬殺狼妖,除去大患,也不肯相幫天墉城,那些人只得走了。說起來,還多虧你這海東青聰明。當(dāng)初在甘泉村,它見你們幾人被帶走,大概便偷偷跟著,到鐵柱觀後竟又回頭來尋我與猴兒。好在我倆仍在村子附近,未去得太遠(yuǎn),便一同趕去鐵柱觀裡,接應(yīng)上了你們一行?!?

百里屠蘇聞聽,不禁又起了一層憂色:“未去得太遠(yuǎn)?那麼你們二位…可有救回歐陽先生?”

紅玉搖了搖頭:“追丟了。倒是小瞧了青玉壇的弟子,他們在村外還埋伏有接應(yīng)之人,身法均是詭秘莫測。我們追去沒多久,便失了他們的蹤影,只好暫時放下歐陽公子,先來顧及百里公子你們的安危?!?

百里屠蘇的眉不禁蹙了起來,滿面憂色道:“這卻糟糕。”

“百里公子莫要焦急。關(guān)於玉橫與青玉壇一事,我已聽猴兒說過了。想那雷嚴(yán)既是要威逼少恭爲(wèi)其所用,那麼縱使少恭落入他手,他也定不會輕易傷他。”

“那要尋回先生,豈非全無線索?”百里屠蘇哪裡能不焦急,又欠身問道。

“公子靜養(yǎng)爲(wèi)先,切莫過於擔(dān)心,料想少恭暫無性命之憂。過幾日我們便起程去衡山,尋一尋青玉壇所在,這修仙門派多半有些隱蔽之法,說不得得費(fèi)些工夫。”紅玉出言寬慰,一邊已有了主意。

聽得這樣明白的話,百里屠蘇也心下稍定了些,只是垂首思忖,一雙長眉凝了起來,“紅玉姑娘屢次仗義出手,不知…”

紅玉嫣然一笑:“一再碰上,也算有緣分了。猴兒已盤問了我許久,只是我的來處,並不便與大家知會。若是幾位信我,我便與大家同行,若能找回玉橫,也算功德一件,若是不信…”

百里屠蘇搖搖頭,他從初見紅玉之時,便覺得此女並非妖邪,反倒帶著一縷熟悉的凜然劍意。若她不願說,那便罷了吧。百里屠蘇剛欲說些什麼,客房的門卻忽然開了。

“哈?木頭臉醒了!”方蘭生的聲音當(dāng)先飛入,人也快步奔進(jìn)來,身後跟著默然垂首的襄鈴。

“猴兒纔來,怎麼要你辦個事兒慢慢吞吞,半點(diǎn)也不見利落?”紅玉笑而言道。

“你這女妖,幹嗎總叫我猴兒?把本少爺當(dāng)跑腿的使喚,還嫌這嫌那!古人說得太對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方蘭生一邊口舌不讓於人,一邊雙手小心翼翼地端著碗熱粥,妥當(dāng)?shù)剌p放在客房的桌上。

紅玉一指那粥:“我估摸著百里公子也該醒了,便讓猴兒去弄些米粥來,公子好歹要進(jìn)食一點(diǎn)?!?

百里屠蘇見了,卻只啞啞地說了四個字:“並無胃口?!?

“什麼?!”方蘭生喊道,“死木頭臉,本少爺辛辛苦苦熬的粥,你敢不喝?!”

這話一落下,就連一向確實(shí)臉如木雕的百里屠蘇,都露出了一瞬驚訝的表情。那雙冷冷而銳利的目光直望向方蘭生,此刻卻全無鋒銳,只是一片茫然。

“喲,原來是賢惠猴兒親自熬的,我說呢,老遠(yuǎn)就聞著香味,客棧裡的廚子可不一定做得出這好東西。”紅玉打趣道。

“我、我…我不過看他被狼妖打得可憐,才隨便做做,沒特別花心思!”方蘭生在那裡支吾了半晌,總算說出辯解之詞,“那什麼…子曰‘茍志於仁矣,無惡也’,我這叫心胸寬廣,不計(jì)較他以前那些惡行!”

屋裡一陣更爲(wèi)尷尬的靜默,片刻,卻聞得那病榻上傳來一聲低啞的話語:“多謝?!?

“什麼?”方蘭生愣了一會兒,突然誇張地瞪大眼睛,跳了起來,“你…對我說?”他指著坐在榻上的百里屠蘇,不敢置信地大聲追問,“謝我?!”

這時候再追問,百里屠蘇那裡是不會再有一言答覆了。

“完了完了!木頭臉被狼妖打壞腦袋了!”方蘭生徑自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像是一時崩潰了般在屋裡驚慌地轉(zhuǎn)起圈來,“看著我!再說一遍!”

百里屠蘇搖了搖頭。

“你什麼意思?”方蘭生停住腳步,呆問。

“好話不說兩遍?!卑倮锿捞K忽然撂下這麼一句。

“你!氣死我也!死木頭就是死木頭,別指望開出花來!”方蘭生又是跺腳又是揮拳頭。

看到房裡的氛圍活絡(luò)了起來,一直窩在角落裡不曾說話的襄鈴,這時方纔好像大著膽子,悄悄靠前了兩步,“屠蘇哥哥,我…”她張口想要說什麼,雙眼看一看百里屠蘇的臉,仍是禁不住一陣一陣隱隱畏縮。

百里屠蘇望著她,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平安便好。”他轉(zhuǎn)而問道,“爲(wèi)何,獨(dú)不見晴雪?”

“公子也曉得妹妹那性子,來了安陸瞧著什麼都新鮮,一個沒留意就不知跑哪裡去了。”紅玉順口便答了一句。方蘭生聽了不禁一怔,轉(zhuǎn)頭去看紅玉,剛想要說什麼,卻心頭一動,戛然止住。

百里屠蘇卻看出了端倪,蹙了眉道:“勿要相瞞。她…受了傷?”他問話的聲氣似是十分小心,彷彿對這個答案萬般地在意。

看著他那樣子,紅玉搖頭嘆息:“唉,就知道騙不過的?!崩^而坦然言道,“實(shí)不相瞞,在客棧住下後,公子忽然發(fā)熱不止,藥石罔效,把我們都嚇壞了。後來是妹妹一直渡氣給你,將你體內(nèi)那股煞氣暫且壓制,方纔慢慢好轉(zhuǎn)。她不眠不休熬了兩天兩夜,實(shí)在太倦,今晨剛剛睡下?!?

“哼,你可要好好謝謝人家,不然說不準(zhǔn)小命已經(jīng)沒了?!庇H眼見到風(fēng)晴雪勞累昏睡的方蘭生,此時忍不住出言主持正義。

“人在何處?”百里屠蘇略略沉默,問道。

“公子想去見晴雪妹妹?”紅玉眉梢輕揚(yáng)。

百里屠蘇不言,只一點(diǎn)頭。

紅玉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脣邊卻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就在鄰著的房間,去便去吧,不過總要把粥喝了纔是,空著肚子亂跑卻是不行?!彼f著,端起方蘭生煮好的粥,遞到百里屠蘇面前。

百里屠蘇望著那微泛熱氣的清粥,默默點(diǎn)了點(diǎn)頭。

百里屠蘇將一碗粥吃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果然覺得身子鬆泛了許多,有了些力氣;也未與幾位夥伴多言,便有些忙忙地放下了粥碗,推門直出屋來。出來的時候急切,誰想站在風(fēng)晴雪的客房門前,卻反而一時遲疑了,不知怎地,就是無法邁步進(jìn)去,擡起手想要敲門,那手卻又空懸著,落不上那塊薄薄的門板。

“不必敲了,多半還睡著呢?!奔t玉不知何時竟已欺近了他身後,低聲一語,卻說得他一怔?!跋脒M(jìn)去望一眼求個安心,便去唄。”那彷彿能看透許多人情世故的紅衣女子輕輕說著,似乎還帶了幾分笑意。

百里屠蘇直直地看著面前的房門,一向冰冷嚴(yán)肅的臉頰上竟泛了一片微紅,也不知被那站在身後鼓勁的女人看去了沒有。他又這般沉默了一會兒,終究是一如往昔堅(jiān)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進(jìn)入客房內(nèi),見這間房還是一派整潔,彷彿根本沒人住過,顯然是風(fēng)晴雪兩日兩夜都未曾踏入過這屬於自己的房間。此刻唯見姑娘那纖瘦委婉的身影躺在牀上,靜靜地睡著,呼吸勻淨(jìng),背影之中也可看出疲態(tài),但也有種別樣的安詳。

百里屠蘇未敢驚動,只盡量放輕了腳步,坐在牀旁邊的凳子上,默默看著那女孩。

這般望了不知多久,那熟睡的女孩卻似夢中有什麼感應(yīng)似的,忽地慢慢睜開了眼睛。

“是蘇蘇?”她喃喃地一問,語聲中猶然睡意未散,卻有幾分驚喜。

“嗯。”百里屠蘇見她終是醒了,只木訥地應(yīng)了一聲,再說不出更多的話。

風(fēng)晴雪一下子坐了起來,上下望了百里屠蘇一遍,放心地笑道:“你醒過來了,太好了?!?

“是你救我?!表汈?,那少年只是訥訥地道了一句。

“???什麼救不救的,要沒有蘇蘇,我和其他人早被那頭大狼‘啊嗚’一口吞了,是蘇蘇救了大家纔對呀。”風(fēng)晴雪笑了起來,語聲輕快,全不像剛剛辛苦了兩晝夜的疲憊之人。

百里屠蘇言道:“你若疲累,還是躺下歇息,我先走了?!闭f著便要起身。

風(fēng)晴雪搖頭挽留道:“別擔(dān)心,我身體好著呢,睡一覺就什麼事兒都沒了。”她說笑著,臉上轉(zhuǎn)而現(xiàn)出一絲溫柔,語音略低了些,“倒是蘇蘇你,應(yīng)該多休息一下?!?

百里屠蘇一時竟然語塞。望著這關(guān)切之意,聽著這暖人之聲,他自愣了一會兒,不禁閉上了眼睛。

“你…怎麼了?還頭疼嗎?”風(fēng)晴雪見他臉色黯然,不禁擔(dān)憂地問道。

“仍是連累他人?!蹦情]著眼睛的少年嚴(yán)謹(jǐn)?shù)睾现烀?,半晌,卻是說出這樣一句,沉沉的嗓音中,滿是自責(zé)。

風(fēng)晴雪全然不解:“你說…什麼?”

鐵柱觀中,陵端的指責(zé)句句都落在百里屠蘇心中,百里屠蘇雖不齒他爲(wèi)人,卻難以迴避那些話——死去的族人和母親、師尊和師兄都因自己而傷,下山後又與同伴屢遭險境…

百里屠蘇睜開雙眼,黯然言道:“本以爲(wèi)我與門派之事,不會牽連如此之多。結(jié)果卻令諸人身處險地、危及性命…是我太過自負(fù),不知進(jìn)退。又或者我身負(fù)煞氣,只會給別人帶來災(zāi)厄…”

“蘇蘇!你再這樣說自己,我要生氣囉?!憋L(fēng)晴雪聽了這話,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言道,“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沒辦法再變了,可後來你不是一直努力挽回嗎?我想,那種煞氣在身體裡翻騰的感覺一定很痛苦…是別人根本想不到的,蘇蘇連命都不要了在救大家,這樣,總比出了事情卻沒法彌補(bǔ)要好吧?”

百里屠蘇只是搖頭:“那又如何?諸事因我而起。”

風(fēng)晴雪不禁湊近了身子,似乎有些急切,嘆道:“哎,蘇蘇你太死腦筋了!就算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可再厲害的人也不能把所有事都往身上攬啊。再說,火是我點(diǎn)的,我不也犯了大錯?”

百里屠蘇聽了,立即搖著頭,凝眉言道:“怎能相提並論?”

風(fēng)晴雪卻攔了他的話頭:“我還沒說完。我…我還偏心,我做不到完全不偏袒朋友,眼下才會和你講這些話。假如那一天,真的有人被大狼殺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安心說出這些…”

百里屠蘇看著眼前的這個姑娘,訝然的神情,不覺間變得柔和下來。這似乎是許多年來未曾有過的感覺吧,一個人,如斯的稚拙與真誠,卻讓他這個揮劍成癡的犀利冷僻之人,感覺她是這般全然的和善,甚而,全然的溫暖。雖然此刻這份卸下攻防之心的感受,只是柔柔地掛在心頭,就連自己也還未曾明晰。

風(fēng)晴雪又道:“幸好…幸好大家都沒事,都好好地活著,這才最重要,是最好的結(jié)果,不對嗎?蘇蘇,你不能只看到壞的事情,要是有好的事情,你也應(yīng)該高興起來。”

百里屠蘇認(rèn)真地聽著她的話,不知是在思考,還是在想別的什麼,須臾之後,他默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百里屠蘇聽勸了,風(fēng)晴雪臉上不禁流露出簡單而明快的笑來,“別悶悶不樂了,紅玉姐說你是殺死鐵柱觀大狼的英雄,哥哥講過,英雄就是很了不起的人!”她開心地講道。

百里屠蘇卻似留了心似的,一怔:“你,喜歡英雄?”

“只是佩服那些很厲害的人呀?!憋L(fēng)晴雪笑道,“嘻,不過——只要是我的朋友,不管什麼樣子,我都喜歡…”

喜歡。

這兩個字的尾音似乎在靜靜的小房間中徘徊了片時。百里屠蘇聽清了它時,禁不住地,輕輕又一點(diǎn)頭。

說出那兩個字來的女孩,臉上卻忽而露出少見的驚訝。

“咦?蘇蘇,你剛纔…是不是笑了一下?”她盯著百里屠蘇的臉,驚訝地問道。

那寡言的少年筆直地坐著,哪裡還會回話。

“是不是?我眼花了?”姑娘又輕巧地追問一句。

靜靜的小房間中,仍是安靜得連窗外鳥鳴都聽得真切。

百里屠蘇突然覺得一陣難得的睏意襲來,很想好好地睡一場,沒有噩夢和殘碎的過往,只有這暖暖的、輕幽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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