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wèi)夫說……小白,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妻了。”
男人醇厚的嗓音如鈍器般沉沉落下,重重的打在那顆脆弱如瓷,靜滯揪起的心。
她聽見夢碎的聲音。
它緣起於一個熱烈夏天,死於肅殺的秋。
終於在連夜不絕的炮竹聲中,這場浩浩漫漫的春秋大夢,徹底碎了。
碎的不著痕跡,不見蹤影。
“你願意嗎?”
施咒者需在被詛咒者心防最脆弱的時候下咒,咒語會在人一生最歡喜的時候生效,以達(dá)到誅心的效果。
“我會疼你、寵你,這輩子這樣先過著,下輩子還等你來磨我。”
好一個哀莫大於心死,痛莫大於誅心,難道就沒有破解之法嗎?我想我這一輩子都不嫁人,是不是可以避免。
“你可以肆意踩在爲(wèi)夫的心尖,爲(wèi)所欲爲(wèi),可以不用考慮一切價值,想得到什麼就得到什麼,所有的東西,只要是你喜歡的,爲(wèi)夫都會滿足你,只要你開心。”
天書早已寫好,命格不可更改,若有人泄露了天機,改變了命格,那施主受盡雷劫,魂飛魄散,然誅心之刑卻仍在繼續(xù)。
“我們不生太多孩子,你會累著,就生一個,如果惹你不開心,就把他送人。”
若我都沒了,如何誅心?
誅的,便是施主你明知道死也改變不了結(jié)局的心。
她的眉心輕輕抽動。
“小白,我說了這麼多,你就沒一點表示嗎?嗯?”
男人磁性暗啞的醇嗓,像一根燎火的羽毛,滾燙滾燙的在她耳際撩撥,迫不及待的得到愛的迴應(yīng),魔怔了似的,彷彿一直可以撓進心裡,連帶著心也癢癢的。
“……好。”
不知過了多久,那聲淺顯輕巧的‘好’,像穿過斷斷續(xù)續(xù)的氣流,卡在瑟瑟縮緊的嗓子裡。
像是發(fā)出聲了,又像沒有。
那佇僵硬的脊背在似乎在戰(zhàn)慄,快且密集,尤美的蝴蝶骨頭顫的枯蝶快要飛起來一般。
冷風(fēng)吹過,它剛騰起,就搖搖欲墜,像終究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怎麼了?”
男人感受到了異樣,清雋的眉山隨著手中發(fā)顫的脊背緊擰,滿目的疑慮還未來得及釀成,便被打散了。
“我太激動了,太激動了,清叔你抱緊我,你抱緊我。”
她猛烈的搖著頭,生怕他看到自己此時的表情。
那雙孱弱柔嫩的手臂,像兩條韌性極佳的鋼索,死死的纏緊他,不肯放鬆,像是要嵌進他的身體,將整個人都埋進他的身裡一般。
她的身子在顫,嗓音在顫,面容在顫,語無倫次、相互不接的氣息也在顫。
多情的人啊,總是要在分離的時候纏纏綿綿、戰(zhàn)戰(zhàn)兢兢。
“清叔,你說這是真的嗎?”
“小傻子,當(dāng)然是真的,爲(wèi)夫不娶你娶誰?”
頭頂,傳來男人再溫柔不過的掌心和嗓音,暖暖的,砂砂的。
像二月的細(xì)雨滋潤心田,像三月的春風(fēng)吹開素梨。
在一個男人人生最幸福的時刻,天邊有一塊卷席的黑幕漸漸籠蓋過來,像一紙?zhí)鞎厦姘甙咣E跡都載滿了無以言喻的苦痛。
誰能看見呢?
誰能體會我站在一個漆黑、孤立的世界裡,彷徨、徘徊。
“對啊,如果我沒來,你會娶誰呢?”
“或英年早逝,或孤獨終老。”
——
蒼茫黯淡的夜空中,有朵朵臻美至極的煙火還在碩然綻放。
從升起那一聲轟然的爆裂,到綻開那一剎漫天的華彩、神光熠熠,直至最後風(fēng)流雲(yún)散,頹然而隕。
她轉(zhuǎn)過了身,男人從背後環(huán)著那微溫的腰肢,一起矚視著這無與倫比的美麗。
“小白,你若是喜歡這煙火,每年我都給你放一場,徹夜的煙宴。”
絢爛的煙火的花簇映在灼燙的淚眼中,彷彿又大又模糊了些,蘊滿了眼眶的淚兜不住,便一滴一滴啪嗒的打落。
打落在冰涼的瑯玕之上,打落怦然一動的心頭上,打落在微微漾起的脣畔旁。
你喜歡煙火嗎?
從昇華到絢爛至隕落,只經(jīng)過短短數(shù)秒,你見過世間最風(fēng)華、最榮盛,換得餘生在黑夜中長長的摸索。
我不喜歡它,又眷戀不已。
我開始羨慕凡塵最簡單的幸福,開始仰望一生最平淡的相守。
……
乾宜齋,辰時。
手背上一陣漉漉的濡溼感傳來,顧二白緩緩睜開眼睛,看清了眼前之景,面色有些憔悴的伸手摸了摸阿黃的腦袋。
空氣中有濃郁玫瑰的味道。
“夫人,您終於醒了,快起榻洗漱喝粥,時辰馬上來不及了。”
幔帳旁,守候許久的小桃子見夫人終於醒來,不由的鬆了口氣,忙不迭招呼著候在外面的丫鬟們進屋伺候。
顧二白擡眼看,齋裡四下、樑上,早已佈滿了喜慶的紅綾喜紙,剪畫綵帶,燭臺金盞,就連阿黃的頸上,都圍著一圈喜色的洪福帶。
齋門被推開,柔亮的陽光乍泄出來,進來一排排面帶喜色的丫鬟們,手裡端著一幀幀金釵玉飾,一螺螺胭脂水粉,一盒盒綾羅錦繡,一柄柄紅燭,一隻彩繡球,一杯起嫁酒。
最後一處,是雍容華度的鳳冠霞帔。
“這些東西都是場主這幾日從榮安城、汴梁洲、臨安郡、北涼朝,天南地北爲(wèi)夫人蒐羅而來,每一件都經(jīng)過精挑細(xì)選,親手定下的,夫人您喜歡嗎?”
小桃子微微彎腰幫她穿上鞋子,一邊歡心的介紹著,一邊討巧的問著她。
顧二白緩緩掀開被子,目光凝聚在那盛著鳳冠霞帔的繡盒,默然走去。
小桃子起身將花窗打開,齋外熱鬧非凡的絲竹響樂、人流相慶,鞭炮喜鬧之聲隨著陽光一起涌入,充盈進了整個屋子。
天空都是紅色的。
顧二白伸手撥弄著那鳳冠上的七彩?珠,撫摸著下面流雲(yún)彩霞般的帔肩,嘴角漸漸溢出一抹笑。
人家說,‘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
她竟也有這麼一天。
“開始吧。”
她一身素衣,坐在了梳妝檯前,鏡子裡的人淡的有幾分憔悴,甚至還有微微泛青的眼圈。
她想,昨晚他是怎麼一直朝她身上依偎說著情話的,明明那麼難看。
倒是他,依舊那麼神光照人,看一夜都看不夠。
小桃子見她直接坐在梳妝檯前,不禁疑惑道,“夫人,您不先用早膳嗎?今個要忙一整日呢。”
小女人淡淡道,“不用了,節(jié)省點時間,還要見清叔。”
小桃子剛想再說點什麼,卻憋了下去,朝一旁四個經(jīng)驗豐富的嬤嬤揮手,過來給她上妝。
“桃子,今個怎麼就你一個人?”
“夫人可是問小嫣?小嫣弟弟昨夜忽然起熱,便回去了,大約晚上能歸來。”
“把阿黃的骨頭準(zhǔn)備好,不要讓它餓著了。”
“夫人放心吧,桃子早就備好了,場主見您把阿黃牽來了,便知道您的用意,許它伴在轎旁,不過……夫人您可不是從慶家出嫁。”
“那是從哪裡?”
“夫人您馬上就知道了。”
小桃子嘴角生著笑,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
四個喜事嬤嬤一邊忙活著爲(wèi)她洗漱上妝,一邊想盡辦法逗著這個看上去並不是很開心的新娘子樂。
“老嫗我伺候衆(zhòng)多姑娘出嫁這麼多年,倒從沒見過這麼美的娘子,這一身華美的鳳冠霞帔穿在身上,縱使是神仙見了都得被迷的五迷三道。”
小桃子笑著接道,“夫人平日裡就能把場主迷的神魂顛倒了。”
“那今日洞房花燭夜,豈不更勝一籌~”
“哈哈哈哈,咱們嘉成的場主娶了個小仙女,真是可喜可賀,此後蔭德厚福,百代兒孫~”
顧二白聽著,微微垂眸,攤開了手心。
小桃子打後面湊過來,“不過夫人,您真的不吃點東西墊一墊嗎?待會妝扮穿戴完畢,還要上轎、跨火盆、射箭、拜堂、等交杯酒,同心結(jié)發(fā)、謝媒,一系列縟節(jié)足夠勞累的很,桃子怕您這身板支撐不住。”
聞言,顧二白摸著手掌心鐫刻的‘清’字手指,稍稍頓了一下,面上有幾分惶然的疑慮。
“這麼多流程,那……要多久才能見到清叔?”
一旁上妝嬤嬤笑了下,“哪裡用多久,洞房花燭夜不是有一夜春宵嗎?以後日日醒來,都是相見時刻。”
她臉上爲(wèi)數(shù)不多的神采,在聽到這句話後,盡數(shù)消失殆盡,“那這一天,我都見不到清叔了?”
“夫人說笑了,出嫁當(dāng)日,哪有男女雙方見面的,當(dāng)然是要等到春宵一刻,新郎官用喜秤挑開蓋頭方可相見。”
“不行!”
轟然間,發(fā)生了變故。
顧二白神情慌張的從玫瑰椅上站起,連帶著頭上的口銜長串鳳尾珠都在顫動。
喜事嬤嬤們微驚,還未反應(yīng)過來,門外便有丫鬟急匆匆的跑進來通報,“夫人、夫人,聖旨來了~”
“聖旨?”
顧二白滿臉疑雲(yún)的轉(zhuǎn)身,凝眉看著那丫鬟。
小桃子一聽聖旨,眼睛一亮,連忙請夫人移駕出園。
乾宜園外。
皇上身邊的林公公身著緋色圓領(lǐng)窄袖袍衫,滿面喜色,神態(tài)泛光,手中拿著一道明黃紋龍聖旨,身後跟著一衆(zhòng)井井有序的宮女,安然悠哉的等著接旨人出園。
少頃,顧二白一身盛裝天顏,光輝熠熠,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晃晃悠悠的踏出了乾宜齋。
她宛若一朵豔麗之極的夏花綻開,絢爛奪目,燦漫生輝,任誰看了都失了魂。
林公公見人出來,嘴角暈開笑容,伸手隆重的宣讀聖旨。
“嘉成莊園,顧二白接旨!”
“草民,接旨。”
顧二白雙手疊在額前花黃之下,身子巍巍跪下,待低頭時,纔看到腳下竟全是層層疊疊、鮮豔欲滴的玫瑰花瓣。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長儀天朝,嘉成莊園平民顧二白,風(fēng)姿雅悅,靜容柔婉,端莊淑睿,克令克柔,安貞葉吉,雍和粹純,吾皇甚喜,特值此大喜之日,賜封長儀王朝——月白公主,以天朝第一長公主之禮出嫁,欽此!”
“長公主?”
“咱們夫人是長公主了?”
林公公尖細(xì)悠長的話音落下,依稀還回蕩在園中。
早有一園子跪地的丫鬟、小廝,滿臉樂樂陶陶的議論了起來。
“長公主,接旨吧?”
小林子白麪含笑朝她走來,手中攥著的明黃色皇家聖旨遞到眼前。
顧二白擡起頭,雙手接過聖旨,“謝主隆恩。”
她看到了什麼,觸目可及的是,滿樹滿枝滿地鮮豔的玫瑰花瓣,順著齋裡到乾宜長廊,一直朝外延伸,中間赫然鋪著一條看不到盡頭的紅毯。
‘你不是想問我要什麼嗎?那麼匆匆忙忙嫁過來,能準(zhǔn)備什麼?玫瑰花也沒有,紅毯也沒有……’
‘你要的,我都會給你,不管我有沒有,只要你要。’
“恭喜公主,賀喜公主~”
月白公主接過旨,一地丫鬟們紛紛圍過來道喜,小林子也過來交代,“喜轎在外恭候多時了,月白公主梳妝打扮好後,務(wù)必通知奴才,皇后娘娘在轎旁,等著送公主出嫁。”
“皇后娘娘親自送啊?”
“那這場婚禮排場當(dāng)真不得了了~”
一羣鬧哄哄的伴隨又長吁短嘆了起來。
小林子看了眼身後的四個喜事嬤嬤,轉(zhuǎn)身朝宮女們使眼色。
幾個粉嫩的小宮女隨即走過來,暗暗朝嬤嬤手中塞著鼓鼓囊囊的紅紙,裡面包著的都是黃燦燦堅硬的金元寶。
幾個嬤嬤大喜,連連跪地謝恩。
“從今日起,皇室就是公主的孃家,公主在自己人面前,便不必拘禮了。”
顧二白好像沒聽進去多少,只是緊了緊手中的聖旨,遊離迷怔的目光從無邊無盡的紅毯和漫天飄飄搖搖的玫瑰花瓣上收回來,淡淡的‘嗯’了一聲。
小林子笑著退了下。
小桃子走過來抓著顧二白的手,本打算喜慶祝賀一般,卻驚覺夫人面色有些蒼白,不禁疑惑的問,“夫人,您不高興嗎?現(xiàn)如今您可是長儀第一長公主呢。”
顧二白低下頭,好久嘴邊才硬生生的擠出一抹笑,“高興。”
小桃子還是覺得她不高興,不知爲(wèi)什麼。
即使完美的妝容再怎麼掩飾,也掩飾不了眼底的那絲蒼瘁和無力。
“公主您等著,老嫗這就去把蓋頭和繡球帶上,您再象徵性的抿一口酒,就可以上轎了。”
顧二白點了點頭,“好。”
喜事嬤嬤從屋中拿好要帶走的東西,又斟了一杯酒,特意交代她淺淺輕抿一口即可,容易燒胃。
不想,她卻將那被起嫁酒揚起,喝的一滴不漏。
濁酒入肚,如火中燒,三分烈,兩分醉,夾雜一半愁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