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 惑一
劉潤穿過丹鳳殿那片花園,已經(jīng)是深秋,樹葉落了一地,楓樹葉子襯著丹鳳殿內(nèi)外一片火紅。這裡寧靜寥落。
劉潤對韋皇后……有一種複雜的感覺。
說不清楚。
雖然韋皇后並沒有做什麼,可是畢竟他的家破人亡是因爲(wèi)她。
前面?zhèn)鱽韲W嘩的聲音,有人揮著掃帚在掃地下的落葉。小徑上的葉子被掃成一堆堆的聚攏起來,有人在花圃邊掘坑,要將那些葉子掩埋掉。
劉潤停下腳步,向那挖坑的人躬身行禮:“林師傅?!?
那人恍如未聞,繼續(xù)一下一下的掘著土。
“我叫霍翊,家父是霍白榮,不知道林師傅還記不記得他。”
那人動作停住,緩緩轉(zhuǎn)過臉來。
“是你?”
“我生得更像家母?!眲櫽悬c恍惚的擡手摸了一下臉:“家裡出事的時候我還小,現(xiàn)在都快想不起父親的樣子了,只記得他是容長臉,肩膀很瘦。”
他重新低下頭去整弄那些葉子,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
“不,你和他很像。”
我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低聲說:“既然來了,喝杯茶再走吧?!?
劉潤跟著他穿過花園。
在德福宮的時候,劉潤也做的是花園的差事??粗袷菦]多少活兒,可是天天累得很,從早到晚忙個不停。花要剪,葉要修,枝要整,根要培,土要鬆,就算是到了嚴(yán)冬,還有些花是放在暖舍裡,一樣要精心看護(hù)。
“進(jìn)來吧?!?
劉潤心中有事,並沒在意其他。不過屋中太過簡陋的陳設(shè)還是讓他意外。
一張牀,牀上只有一牀薄被,被面已經(jīng)洗的看不出原本顏色。一張桌子,一張凳子。
“坐吧?!?
“林師傅,我想知道……當(dāng)年的事情?!?
“你想知道是誰令你家破人亡的?”
“對。”劉潤心中疑問重重,但是現(xiàn)在他只能選擇他最渴望知道的。
說是喝茶,不過壺裡倒出來的只是白水。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蹦菑埬樎冻隽藲v經(jīng)滄桑後的倦意:“就算你知道了,又有什麼好處?”
劉潤握著杯的手越收越緊,指節(jié)因爲(wèi)用力而泛白。
“我忘不了,家破人亡的時候,那些疼我愛我的人……他們沒做過惡,憑什麼要落得那個下場?這世道憑什麼這樣不公?我要討還一個公道有什麼不對?”
姓林的宦官,臉上露出蒼涼的笑:“這世上哪來的那麼多的公道?我守著丹鳳殿快二十年——宮中這麼多風(fēng)風(fēng)雨雨,我什麼都看到過,唯獨沒看到公道?!?
劉潤的相貌,的確不像他的父親霍白榮,但是……他的神情和堅持,都與他倔強(qiáng)的父親如出一轍。
“當(dāng)年,我與你父親一起煮過茶,下過棋,喝過酒。我也曾經(jīng)想過,不知你是死是活,還在不在這世上。你既然今天來了,把我當(dāng)作長輩,那就聽我一句勸。你,或者是,你的主子,都不要再追查當(dāng)年的事了。”
劉潤坐的直直的,他的神情有一種悲涼和憤懣,平時那樣穩(wěn)重的一個人,這時候顯得執(zhí)拗而脆弱。
“你們……都要好好想一想。”林宦官的聲音更低了,像耳語一樣,自言自語似的說話。像是說給劉潤聽的,又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皇帝空著這丹鳳殿,世人都說那是他對韋皇后用情既深且專。一個帝王若是動了真情,就算他護(hù)不了自己的女人,事後……怎麼會從來不追查,只懲辦兩個太醫(yī),幾個奴婢就算了數(shù)?你想一想,那時候是什麼時候,都出了些什麼事情……要想明白……”
他的聲音那樣輕,可是說出來的話像是驚雷一樣狠狠砸在劉潤心上。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出的丹鳳殿。
是啊……
他們,怎麼從來沒往這上頭想過?
還是,他們根本從來不敢這樣想?
劉潤有家破人亡的仇恨,李固有失去母親自己目盲的痛苦,皇帝……他對韋皇后這樣用情,他失去了妻子——劉潤和李固都不放棄追查,這是皇帝呢?皇帝,他什麼也沒有做。
誰都知道霍家是冤枉的,霍白榮德行技藝都是太醫(yī)院最拔尖的,否則當(dāng)時不會由他來照料診治韋皇后。皇帝更應(yīng)該,心中有數(shù)……可是韋皇后一過世,第一個被懲辦的就是霍家。
這麼多年來,從沒聽說皇帝有什麼動作,要追究查明當(dāng)時的真相。
劉潤覺得全身發(fā)冷,他扶著欄桿,緩緩的坐下來。
腳一點力氣都沒有,似乎都無法支撐身體。
那是……那是什麼時候。
那是,那是天景十九年,接著就是天哲元年。那年有數(shù)十年不遇的大旱,那年有妖星犯主,還有……天哲宮變。聽說那年殺了那麼多人,血將繁河的水都染的通紅。
щшш¤тт kдn¤¢○
那時候,若沒有王濱,皇帝說不定已經(jīng)被他的兄弟篡了位——
大風(fēng)颳過來,劉潤覺得一瞬間全身的熱量都被這冷風(fēng)給帶走了。
他從來沒覺得自己這樣絕望,這樣虛弱過。
他好像又回到那一年那一天,他決定進(jìn)宮來,他想要查清楚當(dāng)年的真相,他想報仇。挨完那一刀,躺在散發(fā)著異味的草鋪上,老鼠在他腳上爬來爬去,毫不避人。
不能喝水,不能進(jìn)食,痛楚像火一樣燒灼。
有種說法,老鼠屬陰,人身上的陽氣不足,死氣漸重的時候,老鼠也不會躲著人的。
他那時候想,也許他就要死了,什麼也做不了,就那樣死去。
他在心裡喊著母親,父親,喊著姐妹的名字,咬著牙撐下來。
現(xiàn)在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一直想要的真相,其實已經(jīng)到了眼前。
可是他卻沒有勇氣,再向前走一步,把那層紗揭開。
他的仇人,他的仇人究竟……
他坐了一會兒,緩緩起身向回走。穿過夾道,過平安門,繞過西邊那些圍砌起來重建的宮室地方,李固還在等他的回覆。
他忽然有些不忍心,讓李固也看到血淋淋的慘痛的真實。
可是,可是說不清楚在心底的什麼地方,其實他也想讓這個高高在上的王爺,嚐到和他一樣絕望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