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回字封條（下）

小北筆直地挺立在沙發(fā)前，仰面盯著我，眼神鋒銳如刀。

我忽然覺得心絃一顫，他站立的姿勢看起來那麼熟悉，彷彿是我從前的某個故人，他鄉(xiāng)重逢一樣。正是有了這種奇怪的感覺，我纔在樓梯上稍稍停頓了一下，思想一陣恍惚。

葉溪也跟著停住，驟然叫起來：“怎麼……突然間好冷？”

我立即警醒，回手環(huán)住她的細腰，精神變得高度集中。

就在黑暗的最深處，彷彿有種詭異的力量，不斷盤旋舞動著，像是一道即將決堤的洪流，奔騰洶涌著，覬覦著可以沖毀突破的缺口。

陽消陰長，正是我的失神，陰氣才瞬間長途奔襲而來，被葉溪首先感覺到。當我重新冷靜下來時，那陰氣自然而然又無聲消退。

男人的陽剛之氣，是衝散陰邪的最佳武器，在這一點上，小北具有與我完全相同的力量。

“沒事了，沒事了，不好意思。”葉溪在我臂彎裡掙扎了一下。

小北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小溪，我們該走了。”

下了樓梯之後，意外地發(fā)現(xiàn)雅蕾莎竟然端坐在沙發(fā)上，眼神憂鬱地盯著對面的壁爐。葉溪偷偷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好像有話要說。

我扭頭望了她一眼，從她閃爍的眼神中，明白了她無法言說的意思。

“雅蕾莎，這裡的房子太安靜了，不適合胎兒的發(fā)育。所以，從一個醫(yī)生的專業(yè)角度出發(fā)，我希望你能換一個居住環(huán)境，你看好不好？”我說的是實情，獨處的孕婦，最容易患上孕期憂鬱癥，過於靜僻，更會大大增加患病的可能性，直接影響到胎兒的成長。

雅蕾莎站起來，禮貌地向我躬身行禮：“謝謝沈先生，不過，我之前向葉小姐表示過了，實在享受不了港島市區(qū)的車聲嘈雜，還有霓虹燈的視覺污染。我喜歡這裡，不想離開，請不要再勉強我了。”

她的動作，柔緩得體，規(guī)規(guī)矩矩，即使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官宦人家小姐，也不過如此。

葉溪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哦？那樣……沒問題，只要你願意，怎麼樣都可以的。”

雅蕾莎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再次鞠躬道謝。

出了樓門，小北大步走向鵝卵石小徑盡頭的一輛黑色三菱越野車，那種外表彪悍威武的車子，與他的衣著氣質(zhì)非常相配。此時，我非但對他毫無敵意，而且有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沈先生，這已經(jīng)是雅蕾莎第五次鄭重表示不肯離開別墅了。”葉溪悶悶地長嘆。

大廳裡的燈光從我們身後漫射過來，被拖長的影子奇怪地一直向前投去。夜已經(jīng)深了，四周沒有一點車燈人影，安靜之極。

小北按了遙控器，三菱車的四扇門同時彈開，前後所有的車燈也瞬間大亮。特別是車頂?shù)乃碾b探照燈，發(fā)出的光柱，筆直地向前射出，氣勢驚人。

“那是三菱公司二零零五年的最豪華款式，爸爸送給小北的生日禮物。”葉溪的解釋，又一次觸動了我的神經(jīng)。

“葉小姐，小北的生日，是不是中國農(nóng)曆的正月初一零時零分？”我脫口而出。一切出於直覺，雖然只是第一次見到他，我卻總覺得有種難以言說的親切感，即使他對我的態(tài)度始終並不友好。

葉溪搖搖頭，輕輕笑起來：“怎麼可能那樣巧合？他是爸爸收養(yǎng)的孤兒，生日定在進入葉家的第一天，按照中國農(nóng)曆，應(yīng)該是二月十三。”

她清了清喉嚨，靠近我，聲音壓到最低：“沈先生，剛纔在一樓，我再次模模糊糊感覺到，那是另一個雅蕾莎，而不是我所熟悉的原來那個，同樣衣著、同樣相貌，但是骨子裡已經(jīng)成了另一個人。只是最令我苦惱的是，這種感覺，無法捕捉，時有時無。”

雅蕾莎站在落地窗前的影子，始終投映在小徑上，與我們的影子並排鋪散著。

“我相信自己的感覺，特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相同的感覺時。”她再次認真地重複了一遍。

“唰”的一聲，我們身後的燈光消失了。

葉溪握著我的右腕，惶惑不安地低語：“沈先生，我們都很清楚，即使是世間最相像的雙胞胎，都不能百分之百地相同，總會有一點點微小差別。我懷疑世界上有兩個雅蕾莎，分別在不同的時段出現(xiàn)，但是……但是我明明只帶了一個人入境……”

她用力攥緊了垂在胸前的頭髮，又揮手撩開，很明顯被自己的問題繞住了，無法解脫。

我轉(zhuǎn)回身，別墅已經(jīng)重新沉浸在黑暗裡。

“葉小姐，我相信你的第六感，但我們可能需要更多的證據(jù)來證實這一點，至少在我剛纔的把脈過程中，沒有絲毫跡象能夠顯示出雅蕾莎的異常。也許我們應(yīng)該繼續(xù)保持聯(lián)繫，隨時溝通——”

公平地來看，以葉溪的智慧水平，絕不會像某些愚昧無知的沙漠遊民一樣空穴來風，盲目地自欺欺人。

葉溪頹然長嘆：“好吧，只是這個問題困擾我實在太久了——”

其實，三樓上的八卦陣，同樣帶給我極大的困擾。

上個世紀末期，港島最有名的陰陽師、有‘天開眼’之稱的歐陽九九曾經(jīng)說過一句震驚天下的話：“道消魔長，人心不古。邪惡的力量，就像看不見的瘟疫，只要人類的防範稍有放鬆，就會悄然出現(xiàn)，從一棟樓、一條街開始，迅速席捲一個村落、一個街區(qū)，直到把港島這片花花世界全部吞噬。如果天意定數(shù)是人力可以抗拒的，那還能被叫做‘定數(shù)’嗎？只有人人懂陰陽，知善惡，不以善小而不爲，不以惡小而爲之，纔會構(gòu)建出完美和諧的社會，讓邪惡的力量，無從下手。”

這些話，曾被刊登在《港島日報》上，做爲新世紀展望的主要言論之一。

邪惡幽靈的悄然入侵，一直是全球各地電影編劇們熱衷的選題，只是在銀幕上翻手爲雲(yún)、覆手爲雨的超級英雄們，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世界中。

要想徹底根除三樓上的禍患，最直截了當?shù)姆绞剑褪侨フ胰~離漢，因爲一切的歷史根源，答案都掌握在他手裡。當然，目前最要緊的，是保護好雅蕾莎，讓胎兒免於受陰氣的荼毒。

小北不耐煩地敲了敲喇叭，發(fā)出“嘀”的一聲。

葉溪皺皺眉：“沈先生，小北被爸爸縱容慣了，言語衝撞，請你不要見怪。我心裡還有很多話，想要跟你細談，我們能不能再約個時間——關(guān)於府上那塊石頭，到底是被關(guān)伯藏起來了，還是……”

我笑著搖頭：“葉小姐多心了，關(guān)伯不是小氣吝嗇的人。”

那塊石頭的確是被人偷了，下手的或者是方星、或者是對面樓上窺探的人。怪事接二連三地發(fā)生，我的注意力更多地關(guān)注在樑舉的死因上，一直期待找出那個“十根脈搏”的孕婦，所以才與葉溪盤桓在一起整整大半天。

葉溪幽幽地長嘆，然後皺著眉苦笑：“這麼多奇奇怪怪的事趕在一起，可惜沒有人能做爲見證，再傳出去，又被別人指斥爲異端胡說了。沈先生，你能否告訴我，雅蕾莎的身體到底有沒有什麼異常現(xiàn)象？”

小北又敲了兩聲喇叭，在靜夜裡分外刺耳。

葉溪不悅地搖著頭：“沈先生，上我的車，咱們回去。”隨即，故意熱情地牽著我的手腕，走向自己的車子，先替我開門，等我坐進去，又“砰”的一聲關(guān)門，車子鑰匙在她手指上甩來甩去，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我靜下心來，仔細觀察著那棟小樓，從外表結(jié)構(gòu)，根本看不出什麼異樣，靜靜地矗立在滿眼蒼翠綠樹之中。

葉溪上了車，不理會小北惱怒地再次敲響了喇叭，發(fā)動引擎，緩緩向前滑了出去。

“葉小姐，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雅蕾莎的脈搏，毫無古怪之處。她是一個極其正常的孕婦，胎兒與母體同樣健康。”我的態(tài)度非常認真，對自己的醫(yī)術(shù)更是絕對有信心。

“哦？那麼，是我多疑了？還是樑醫(yī)生弄錯了？”車子轉(zhuǎn)上大路，但她故意控制著車速，從後視鏡裡觀察著緊跟上來的三菱車。

我望著車窗外不斷掠過的白玉蘭花燈柱，不期然地想起樑舉半夜三更來的電話，當然也很希望是有人弄錯了，那麼就不會出現(xiàn)樑舉的慘死事件。

“一定是某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葉小姐，也許你應(yīng)該請一位高明的陰陽師，把別墅裡的陰氣破除掉。目前別墅裡的環(huán)境，很容易傷害到無辜的胎兒，那樣簡直就是無形的犯罪了。哦對了，我在前面路口下車，不必勞你遠送。”

實質(zhì)上，我很想一個人靜一靜，把腦子裡的千頭萬緒稍加整理。長期以來，我養(yǎng)成了一邊散步一邊思考的習慣，工作效率要比悶在書房裡高出數(shù)倍。

葉溪有些意外，甩了甩頭髮，露出一絲挫敗的神情：“沈先生討厭我？”

我淡淡地笑著搖頭，無言地轉(zhuǎn)臉向著車窗外。

如果葉溪與小北之間有什麼男女感情上的牴觸，我無意介入，更不想被她利用來進一步激怒後者。

我下了車，清冷的夜風吹來，頭腦立刻變得清醒無比。

“沈先生，改天給你打電話，再見。”葉溪的手伸出車窗，做出依依惜別的樣子，惹得三菱車的喇叭暴怒地連響了數(shù)聲，隨即緩緩地停靠在身邊。

小北搖下車窗，孤狼一樣冷冷地盯了我一眼，隨即車窗關(guān)閉，三菱車的引擎轟響起來，飛奔而去。

這個表情，又一次帶給我某種熟悉的感覺。

我攏了攏頭髮，在記憶裡用心搜索著，去始終找不到與這張臉相吻合的人物：“他到底是誰呢？難道是我記事之前的玩伴——”這大概是唯一的解釋了。我能夠記住所有與自己接觸過的人，不管是一面之緣還是普通病人，並且過目不忘，隨時可以叫出他們的名字。

下車的位置，距離我的住所大約有五公里，走完這段路，耗費的時間會在一小時之內(nèi)，恰好能把幾點疑惑考慮清楚——

既然談到孕婦，就絕對會提到胎兒的性別問題，但從樑舉的電話開始，就從來沒提到這一點。他反覆不停地敘述著“十根脈搏”的奇異之處，卻絕口不提胎兒的性別，彷彿那個小生命，只是一場戲劇裡的刀具。

“是他太激動忘記了？還是心思只在母體上面，完全忽視了胎兒纔是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