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信是六歲沒了母親的。那日他領著小廝從街興高采烈地頂了兩串糖葫蘆,還買了一匹五彩琉璃馬回定遠侯府。
纔到內門,南懷信聽到了綿延不斷的哭聲。
他抓著手的糖葫蘆一路小跑,徑直往母親的房間跑去。在母親的房門外,他看到他的幼妹哭得吸不氣來。
南懷信想去拉幼妹,卻被三歲孩童的身體同樣拽倒。冰糖葫蘆的竹籤劃破了幼妹的手背。
幼妹的哭聲更加撕心裂肺。
房門裡面,他的父親前定遠侯爺抱著南懷信一歲的弟弟走到門口,失望地看向自己的長子。他厲聲斥責這六歲的孩童不孝不仁,罔顧母親病重,外出玩耍,還帶著吃食劃破了妹妹的手。
南懷信在斥責聲擡頭去看那熟悉的牀幃。牀幃之,一隻蒼白的手垂下來,他的母親那樣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
南懷信的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他難過得不記得跟他父親解釋,那糖葫蘆是他買給母親的,他還給父親買了一匹漂亮的五彩琉璃馬。像母親同牀前的他說過的,八年前父母初見是那樣的情景。
年少的父親與未出閣的母親同瞧了一匹琉璃馬,父親將馬讓給了母親,還送了她在閨時不允許品嚐的鮮豔欲滴的糖葫蘆。
他本來想同他父親說,你的馬送給母親了,孩兒送你一匹。
年喪妻的前定遠侯爺此後無心留府,自請領兵去了邊關。一去是三年,再回府的只有一方黑漆漆的棺木。
自母親早逝到父母雙亡,南懷信一直沒有機會送出他的那匹五彩琉璃馬。
也是那時候開始,他似乎總是衆人最沒有運勢的一個。每年除夕兄弟姐妹抽籤,他總會是抽獨自守夜的那一個。祖母壽辰,他也總是陰差陽錯,禮物總送不到祖母心的那一個。
即便是與其他人,南懷信的運氣也似乎一直不太好。
四年前,同樣不到十六歲的南懷信與陳天揚一同首次領兵出征。
荊門關一役,陳天揚旗開得勝,自此開啓他的常勝將軍生涯。
而祖是太祖皇帝開國功臣,祖父、父親都是征戰沙場名將的南懷信卻是折戟初戰。他用兵無錯、調度亦無錯,可天不助他,五千騎兵先鋒,馬匹突發瘟疫,騎兵全變步兵。後方糧草又遭冰雪封路,供給不足。
自那年起,南家軍的威名逐漸被陳家軍取代。
兩年前,及笄的七公主垂青年輕的定遠侯爺,聽聞林貴妃都已經在聖面前求過恩典了,只等擇日聖旨賜婚了。南懷信卻因爲幫好友而被捲入一宗桃色命案之。雖然事後清白得返,但七公主已經花落他家了。
除卻這些人生大事,定遠侯爺一直不太走運外,是日常小事,南懷信也多是黴運纏身。
像今日,他明明是吩咐了小廝,悄悄從後門回府。但卻是才下馬車,南懷信遇到了他近日都在避著走的妹妹南宛宛。
“大哥,你這幾日都早出晚歸,到底在忙些什麼?”南宛宛有些不滿地望向面前的南懷信。
梳著雙環髻的少女攤開手掌,朝她的兄長道:“大哥,你前些天從我這拿了母親留下的暖玉雙佩去,說是要給我個及笄之日的驚喜。明日是我的及笄日了,那玉佩呢?驚喜呢?”
南懷信目光有些閃躲,他右手虛握成拳,在嘴邊輕咳了兩下,說道:“我今日頭痛得厲害,也不知道是不是夜裡受了涼。宛宛,你先讓我回去休息吧。”
南宛宛有些將信將疑,朝南懷信道:“大哥,你若是太忙,禮物之事日後再補也是可以的。只是那玉佩你知道的,既是母親留給我的遺物,明日我及笄這樣大的日子,我定是要戴著出席的。”
南懷信咳得更厲害了,他身邊的小廝也連忙前扶住他咳得都有些搖晃的身體。
對兄長的關心終究勝過了內心的懷疑,南宛宛一邊斥責小廝沒有照顧好侯爺,一邊吩咐自己的丫鬟趕緊去廚房熬潤肺的銀耳紅棗湯。
回到房間,小廝苦著臉看自己的主子,愁道:“侯爺,小姐都這樣說了,要不今晚還是把那玉佩送過去吧。”
南懷信站起身,從紫檀書架拿下一個深紫緞面錦盒。他將錦盒打開,露出裡面的暖玉雙佩來。
那雙佩倒是完整,只是繫著雙佩的絡子和垂下來的流蘇已經壞得不成性狀。
小廝在旁大著膽子勸道:“這陳師傅手藝名不虛傳,將雙佩雕琢得與侯爺畫稿的一般無二。小姐看了,一定會很喜歡。”
“既然如此,那等下遣你給小姐送過去吧。”南懷信如何不知道這玉佩雕琢得甚好。若不是因爲得了這名匠陳師傅回京的消息,南懷信也不會把這玉佩從妹妹那暫時要來。
若是絡子無損,這玉佩刻了妹妹的生肖和最喜愛的圖案,她定會愛不釋手的。可是這暖玉雙佩爲妹妹看重,最主要的原因不是面的絡子和流蘇全是母親親手做的嗎?
那流蘇復原不了,是睹物思人日後也不行了。
南懷信想到此處,不禁內心也有些惆悵。
小廝在旁卻是連忙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他求饒道:“我的侯爺,您留了奴才這條賤命吧。奴才把玉佩送過去,小姐見了絡子成這樣,還不生剝了奴才這層皮。日後誰來照顧侯爺您啊……”
“行了行了,你先出去,讓爺自己靜靜。”南懷信倒也不會真與小廝計較,畢竟對方是自小陪在自己身邊的。只是這絡子壞了,實在是件頭疼事。
他怎麼那麼倒黴呢!
想起絡子壞的事情,南懷信簡直覺得是飛來橫禍、莫名其妙!
他派人找了陳工匠三年,今年年初得了信,便立即把這玉佩和畫稿都送了過去。那日玉佩好不容易趕在宛宛及笄前雕琢完成了,南懷信也是甚爲重視地親自去取。
可在回府的路,玉佩便出事了。
巷子那邊,突地一匹高頭大馬疾馳而來,行人們紛紛被嚇得躲避亂走。南懷信也是忙走到了一旁。
路央,有個姑娘被嚇傻在了路的央,眼看她要被馬蹄子踏,一個身影利落地拖拉拽走,將她帶離了危險。
姑娘還來不及喘一口氣,被誤會了的安怡郡主一個耳光扇得步履踉蹌。慌亂之,姑娘自然是無助地往旁一抓。
這一抓,恰恰好抓的是南懷信的袖子。
手歪、盒落,玉佩當即掉了出來。南懷信本是立刻一個猴子撈月,夾住了玉佩。
可安怡郡主豈是那般容易平息怒火之人。她擡手拔了頭的髮簪,要去刺花被陳天揚救了的姑娘的臉。
陳天揚一擋,安怡郡主一鬧,那簪子好巧不巧地插進了南懷信手玉佩頭的絡子裡面。
這原本是安怡郡主一個鬆手能保全的事情。陳天揚偏不知道先哄醋罈子,醋罈子一跺腳、一甩手、一用力,那原本因年代已久酥脆了的紅繩絡子徹底散開斷裂。
救人的是陳天揚,傷人的是安怡郡主。從始至終,這事與南懷信半點關係也沒有,他不過是站得離陳天揚近了點。
而且他也不是故意站那的,還是被避讓的人擠過去的!
這叫個什麼事啊!他南懷信何其委屈!
擡手按住自己的額頭,南懷信回想起這番經過,簡直覺得沒有自己更倒黴的人了。
每次都這樣!
真的每次都這樣!
年初抓鬮,看誰去找那整日悲秋傷春的顧嫋嫋要下聯,是他!
朝陽長公主宴擲骰子,看誰回去抓那膽大包天偷窺四皇子的姑娘,還是他!
還有……
等等,朝陽長公主宴……
南懷信眼前又浮現起蘇昭寧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來。
眼睛是雙好眼睛,手也是雙好手,是倒黴了些。
南懷信腦靈光一閃,他突然頓悟了。
人總是需要對的。在幸運的人面前,如陳天揚,他南懷信總是倒黴透頂的那一個。可每次遇到更黴運纏身的蘇二姑娘,他南懷信似乎並不那麼倒黴了。
儘管蘇瑾瑜回絕了自己,定遠侯爺南懷信依然決定再去長安侯府做一次客。
大少爺不歡迎自己,不是還有二老爺嗎?
聽到小廝來稟告,定遠侯指名道姓要求拜訪自己的時候,蘇敬正整個人都容光煥發起來。
雖然他從年輕時候開始,勵志做一個二世祖,靠著長安侯府,一輩子碌碌無爲。可作爲一個男人,不代表他不喜歡得到別人的肯定。
定遠侯沒有去見前程似錦的大侄子蘇瑾瑜,而是拜訪自己,證明這侯爺相當慧眼識珠。
蘇敬正親自迎到了外院。
見蘇二老爺親自過來,南懷信便順勢提道:“本侯今日前來,實在是有一樣事情不得不麻煩蘇大人。不知大人可否方便?”
“方便、方便,當然方便。侯爺儘管吩咐,下官莫敢推辭。”蘇敬正忙點頭應道。
南懷信立即順勢提出道:“本侯想見一見蘇二姑娘。”
“這……”蘇敬正已經從蘇瑾瑜處得了定心的承諾,也知道蘇昭寧此時時間緊促。他發熱的頭腦頓時如被一盆冷水澆醒,不敢再胡亂許諾。
南懷信卻是拿準了長安侯府這二老爺的性格,他以退爲進道:“既然蘇大人又不方便了,那便算了。”
南懷信將個又字咬得甚重,這話裡話外的意思便將蘇敬正燥得老臉通紅。
見蘇敬正仍不肯鬆口,南懷信又下一劑猛藥,他說道:“原是本侯想差了,蘇大人亦是不能做主。”
他的女兒,他怎麼不能做主!
蘇敬正熱血涌頭頂,攔住南懷信的去路,問道:“侯爺可是隻見一面?小女近日時間有些不太寬裕。”
南懷信笑道:“只是一面,若是蘇二姑娘不方便,本侯在旁看看她也行。”
蘇敬正聽得瞠目結舌,他吶吶答道:“豈敢,侯爺請隨我來。”
實際,他心裡卻是敲起了鼓。定遠侯難不成瞧了自己那大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