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如風(fēng)敲門時，顧菲煙醒了過來。

她解了乏，便從簡如風(fēng)的懷中將沉睡的孩子抱起，啞著聲問，“我們現(xiàn)在在哪？”

簡如風(fēng)輕聲道：“在郊外的皇覺寺！”

顧菲煙無聲頷首，她知道皇覺寺，她年幼時，常隨嫡母在這裡進(jìn)香。

“現(xiàn)在什麼時辰？”顧菲煙環(huán)視著周圍，這才發(fā)現(xiàn)朗朗秋月懸於高塔之上，而少年的後背早已汗透衣襟，心中愧意頓深，低低嗔道：“你也不喚醒我！”

簡如風(fēng)剛想道聲無事，厚重的廟門打開一條門縫，裡面的人探出半個頭，提著手中的燈籠照了一下，問：“施主可是簡公子？”

顧菲煙暗驚，簡如風(fēng)卻神色如常回道：“小師父，我妻子一路勞頓，一天未進(jìn)食，可否請借貴寺行個方便……”

簡如風(fēng)話音未落，“砰”地一聲巨響，木門火速被栓上，門內(nèi)響起小沙彌驚慌的聲音，“師父，妖孽果真來了！”

顧菲煙一驚，本能地拍打著大門，屈苦的淚霎時流下：“小師父，我不是妖孽，請小師父行個方便！”

門內(nèi)小沙彌應(yīng)道：“女施主，師父發(fā)了話，說女施主今日從哪來，還是回哪去，方能避禍！”

顧菲煙如被雷擊，僵硬不動。

簡如風(fēng)苦苦一笑，光影從廟前的一株參天木樹繁枝中透過來，斑駁地落在他精美的臉上，竟生出一絲鬼魅之感，他似乎在想著什麼，最後，只復(fù)一嘆，“累你辛苦了，今晚我們可能要餐風(fēng)露宿一晚！”

顧菲煙沉默地抱緊手中的孩子，垂下頭，見簡如風(fēng)要離開，突然扯住他的衣袖，彷彿不願同行，顫了顫聲線，想說些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對上簡如風(fēng)疑惑的雙眸後，流淚道：“相……相公，我們還是求求小師父，我好累，我不想走，我怕……我怕狼……”

簡如風(fēng)轉(zhuǎn)過了臉，嘴角撩起一絲自嘲，眼神幽深難辨，“這裡是皇家寺院，香火旺盛，不會有狼！”

“我……”顧菲煙低不可聞地應(yīng)了聲，

簡如風(fēng)回首時，臉上已展冰銷之笑顏，他溫柔地將妻子納入懷中，“煙兒，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吃苦！”

不是他不肯成全她，而是——

她不僅僅是他的妻子，更是一個母親！

“我……”顧菲煙垂下眼睫毛，似那一簇殘破的蝶翼在夜風(fēng)中微微抖動，懷中的孩子突然無意思地發(fā)出一聲“呀……”，彷彿帶了穿透力，直接撞進(jìn)她的心口，讓她倏升起一股羞愧和懊惱，她也不知道自已爲(wèi)什麼會開口說出如此拙劣的藉口，她是顧氏的女兒，她比簡如風(fēng)更瞭解這裡，這是皇家寺院所在，怎麼可能有狼。

簡如風(fēng)放棄再尋良舍借宿的想法，帶著妻子來到一條小溪邊，找了塊巨頭，讓妻子抱著孩子暫時休息。他很快找來一些乾柴，生了火，以孩夜裡出沒的蟲蛇。

簡如風(fēng)脫了外袍披在妻子身上，捲起褻褲，走了溪的中央，用樹叉捕魚。

他自幼在姚族邊緣地帶生存，年幼時就學(xué)會照顧病重的母親，爲(wèi)了溫飽，六歲就學(xué)會爬樹掏鳥蛋，七水下河捕魚，姚夜辰想用這種方式讓他妥協(xié)，根本不可能行得通。

遂，他心知，這一切的磨難，不過是姚夜辰用來考驗顧菲煙，姚夜辰要用這種方式逼迫顧菲煙主動離開他。

不到一個時辰，一條香噴噴的烤魚從烤架上拿下，簡如風(fēng)用荷葉盛著。

餓了一天的顧菲煙此時被香味所吸引，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埋著首三下兩除二便將一條魚吃了個乾乾淨(jìng)淨(jìng)，她剛抹了嘴，便發(fā)現(xiàn)荷葉上又添了兩條烤好的魚。

而少年，不知何時，又淌進(jìn)溪中央，藉著月光，不停地用手中的叉子捕魚。

月光下，少年修長的身體落在涓涓而流的溪水之上，月光在他的腳邊浮動，竟如仙人般。她突然想起，初見少年時的驚豔，及婚後，怎麼看也看不厭，每日睡醒，看著身邊的他，幸福得都不敢相信，這樣的天姿少年竟讓自已撞上。

可是她……顧菲煙的雙拳猛地攥緊！

儘管蒙山相別後，事情接踵而來，可少年並不曾負(fù)於她，他待她如初時，變的恐怕是自已，從蒙山開始，她的心裂開了一條細(xì)縫，她任埋怨和不滿慢慢腐蝕著自已。

她用蒙山的回憶，時不時的提醒著自已，以讓自已安心地享受著另一個男人的照顧和關(guān)懷，甚至忘了自已早已是別人的妻子，孩子的母親。

可少年依舊不變，帶著半年前的承諾，把孩子帶回到她的身邊，他沉默了，消瘦了，可笑容依舊，他安靜，眼神不含一絲的責(zé)備，包容著她的錯，並用他削瘦的揹負(fù)起她，這樣的男人，值得天下任何一個女人去愛。

是她，被塵埃矇住了雙眼。

顧菲煙緊緊攥住的雙拳開始慢慢鬆弛，眸中的光華隨時著少年的勁動而跳，那嘴角的笑，亦像是慢慢盛開的牡丹，越開越豔。

只見，水中央的少年，又捕到了一隻魚，他輕輕一甩木叉，魚便脫開直直掉到河岸上……

倏地，她似乎憶起了什麼，便細(xì)細(xì)地剔了魚骨，用荷葉包好後，跳下巨石，走到溪邊，揚(yáng)著手喚道：“相公，吃一口魚再忙！”

少年側(cè)首一笑，提了木叉走到妻子身邊，就著她的手，幾口將魚肉吃光，擡首時，迎著妻子久違的溫柔目光展開一絲溫暖地笑，“謝謝娘子！”少年又看了看巨石上依舊沉睡的孩子，柔聲叮囑：“娘子去多休息，明日一早，我?guī)闳ツ戏?，我們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落腳！”趁著這當(dāng)口，他得多捕些魚，烤好後，留著路上吃。“

顧菲煙眼眶微紅，想象往日般撒嬌抱住夫君，可終是心底發(fā)虛，猶豫片刻後，只低低地說了句，”你也別太累，我……我會陪著你，一直，一直陪著……“

”我知道，謝謝娘子！“

”夫君，我……我……對不起你，我不該……“顧菲煙剛攢足勇氣，少年修長的手已壓住她的脣瓣，”煙兒，是我沒有照顧好你，蒙山之上，我不應(yīng)該拋下你，這是我的錯，我是男人，我應(yīng)該照顧好我的妻兒！請你原諒我！“

”不，不，是我的錯，夫君……“一瞬而來的悔意霎時讓顧菲煙失聲而泣，”你那般美好，我配不上你，也不配做個母親，夫君，我錯了……“

”是造化弄人！“少年的眼底亦沁出水意，啞著聲線，”煙兒別哭，我們一起把不開心的事都忘了好麼？從今往後，我們一起渡過每一道難關(guān)，只要我們心中謹(jǐn)記，我們是夫妻，我們是一家人，我相信，再難的坎我們也能一起跨過去?！吧倌贻p輕一頓，聲帶空茫，眸光落在遠(yuǎn)處那小小的嬰兒身子上，”如果真過不去，就讓那道坎成爲(wèi)你我的墳?zāi)?，讓我們一家人死同穴！?

”好，生同巹，死同穴！“

”去吧，去陪孩子，抱著他，他喜歡人抱著他！“

顧菲煙重重頷首，順著他的視線看著孩子，臉上飄過紅雲(yún)，這方想起，?...

自已只顧著自已，竟一時忘了，她的孩子似乎一天也不曾進(jìn)過食。

顧菲煙爬到巨石之上，把孩子抱起，一手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一手輕輕掀開包裹著孩子的外袍一角，露出嬰兒粉嫩粉嫩的小臉，那嫣紅的小嘴在她的胸口微微張著呼吸，霎時，千種柔情涌上心頭，便是餐風(fēng)露宿又如何，人生如白蟻過隙，她可以完全擁有丈夫和孩子，世間還有什麼比這更可貴。

顧菲煙脣瓣輕貼孩子粉嫩的小臉，一點一點感受著孩子溫?zé)岬臍庀?，輕輕喚，”寶兒，醒醒，好香的魚，寶兒醒來……“

可足足喚了半盞茶時，寶寶依舊沉睡，沒有一絲的反應(yīng)，所有的溫馨一瞬全被抽光，顧菲煙機(jī)伶伶地打了個寒噤，心口滾過一波波的寒刺，驀地想起，嬰兒通常比成人還容易飢餓，這時辰，連她都感到飢腸漉漉，寶寶卻怎麼還睡得這麼沉？何況，之前在寺院門口，那小沙彌關(guān)門時發(fā)出那麼大的動靜，孩子怎麼可能不受驚嚇。

更甚，孩子已六個月，可細(xì)看，除了氣色比起半年前好些外，個頭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

一瞬而至的懼意讓她徒然尖叫起來，”啊……。

“煙兒，怎麼啦？”少年幾個掠身就至巨石之上，見顧菲煙腳下軟綿綿的，眼見著就要倒下，忙一把扶住，他將妻子抱在懷中，連連安慰，“怎麼啦，我在這，別怕！”

顧菲煙死死抱著懷中的孩子，滿是心痛地震驚，語不成調(diào)，“夫君，夫君，寶兒他，你上來看看他，寶兒，寶兒……”

妻子雖然未曾把話說清楚，但簡如風(fēng)瞬間就明白，少年墨色的眸裡彌纏了悲愴，他緊緊抱著搖搖欲墜的妻子，心如刀割，挾著撕裂的疼痛，卻只能安慰著：“煙兒，別擔(dān)心，寶兒只是噬睡，沒事的，有我，我在，只要我在，寶兒不會有事！”

幾日前，他抱著孩子離開聖地結(jié)界之時，孩子就陷入沉睡，但呼吸、脈搏都很正常，簡如風(fēng)知道這是因爲(wèi)初生的孩子元神極弱，所以，受川西邪靈之戾氣影響，魂魄不聚，能安然活著，那是因爲(wèi)姚夜辰給孩子吸食了聖血，並給孩子輸入丹東帝王的運(yùn)辰，因此，幾年內(nèi)，孩子並無性命之憂。

但在孩子身上的邪靈之氣徹底清除之前，這孩子無法象正常的孩子一樣成長。

目前，他唯一知道救孩子的途徑就是屈從於姚夜辰，可他不信命，他不信，這天下生靈，當(dāng)真生死全由了那個說了算。

他欲帶著妻子兒子南下，尋一個託身之地後，潛心修練川西白族留下的術(shù)法，爲(wèi)他的兒子找一條生路。

“不要，我不要這樣……”顧菲煙內(nèi)心那股驚蜇餘波仍震得語聲發(fā)顫，心底隱隱的不安霎時全部涌起，頻頻反問，“爲(wèi)什麼會噬睡？是因爲(wèi)那姚族的族長麼？也是他下了令，讓所有的人不賣我們一滴水，讓我們寸步難行麼？他爲(wèi)什麼要這樣做？寶兒什麼時候會醒？夫君，求你告訴我一切都是爲(wèi)什麼？”

“寶兒出生時元?dú)獠蛔?，如今雖然搶回一條命，底子虛了些，所以，噬睡反而是好事，你放心，最多半年，寶兒便和其它孩子一樣活奔亂跳！”簡如風(fēng)極力安撫著驚弓之鳥般的妻子，可看著妻子越來越灰敗的小臉，他果斷地點上她的睡穴，扶她躺下。

驀地，如鬼魅般地掠向前方灌木林，冷聲道：“族長大人，您跟了一天一夜，難道不累麼？”

他本不想打破，本只想不聞不問，當(dāng)那人是空氣，可此時——

恨，卻上心頭，實難禁！

少年雙眸彷彿被黑夜浸透，了無溫度，看著姚夜辰面色慘白從陰暗的灌木絲中走出，他的腳步似乎很沉重，那素來纖塵不染的白色絲履沾滿泥濘。

姚夜辰眼角壓住沉痛，一步一堅定地上前，抱住他，下巴輕抵在少年削瘦的肩膀之上，他的心怦怦而跳，語聲有些顫抖，“簡兒，告訴我，世間還有什麼法子讓我可以留在你的身邊！”

少年嗤然一聲，著豔色的笑容，語氣充滿罕見的惡劣，“可以，去求我的妻子同意，然後，帶著你的嫁妝，以男妾之身入我簡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