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如意,金如意……
這個名字忽然像毒蛇一樣盤踞了她的思想,撕咬著一切,硬生生從她選擇性遺忘的記憶當(dāng)中,抽出那一部分來。
“將軍,你殺了敵軍將領(lǐng),就是替我報了血海深仇,我要誓死追隨你!”
“將軍,我叫金如意,金是金子的金,稱心如意的如意,你收了我,就等於收了財源滾滾,一生稱心如意?!?
“將軍,我在你的戰(zhàn)袍上繡了朵花,你就是不喜歡也不許打我!”
“喜歡一個人,當(dāng)然就是要極盡所有對他好??!就像我喜歡將軍一樣。”
“人開始經(jīng)常回憶過去的時候,就是離死不遠(yuǎn)了。”
“將軍,他們就是欺你口不能言!下次如意一定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
“將軍,你真厲害!怎麼做到的?”
“將軍可不可以教我?”
“將軍將軍……”
第一次見到金如意的時候,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小小的身子跪在雪地裡,手腳都凍得通紅,那個冬天太冷了,還飄著鵝毛大雪,地上的雪一踏一個腳印,她的衣服單薄極了,卻像是不怕冷一樣直著身子,目光大膽地看著她。
“將軍,你殺了敵軍將領(lǐng),就是替我報了血海深仇,我要誓死追隨你!”那樣小的一個人,說出這番大義凜然的話,確實(shí)是會讓人忍俊不禁的。
雪花落在了戈淵的手上,鑽骨的冷,她覺得那丫頭再那般跪下去,腿腳就該是廢了,於是出乎衆(zhòng)人意料伸出了手,一把將她拉到自己的馬背上,拉開自己的披風(fēng),將她裹在裡邊。
她乖乖地窩在她的面前,低聲道:“將軍,我叫金如意……”即使看不到她的臉,也知道那雙眼睛該是怎樣的明亮,帶著一分狡黠。
如果將王爺比作戈淵生命裡的那束陽光,給了她希望,那麼金如意就是戈淵生命之泉旁邊盛開的那株桃花,從發(fā)芽到花開不敗,那麼自然的就成了她生命裡的一抹亮色,可是僅僅開了一年就被人連根拔起,只留下了一個深坑……
遇到她的那一年,戈淵也不過才十三歲,金如意比她小幾個月,那時她是第一次打仗歸來,被衆(zhòng)人當(dāng)成神一樣的崇拜,從此之後一次又一次的征戰(zhàn),更是鑄就了她戰(zhàn)神之稱,可是她在民間的聲望有多高,在朝中的地位就有多低。
數(shù)不清的奏摺往上遞,義正言辭要求撤免她將軍之職,不是參她身份來歷不明不能重用,就是參她是女兒身不能爲(wèi)將,所以無論她立有多大的功勞,賞賜卻是一壓再壓,最終不了了之??墒敲恳淮芜呹P(guān)戰(zhàn)事告急,生死一線之時,那些呈上去的將士名單總是全部寫著她的名字……
“朝廷之地,本就多虛僞之徒!一羣朝廷的寄生蟲,昏庸無能,又眼紅別人的才能,出了事就當(dāng)縮頭烏龜,他們不過是欺將軍無人撐腰,若真有一天將軍不去打仗了,又或是叛逃了,非嚇得他們屁滾尿流!”這是金如意的原話,每次戈淵披甲上陣她都會連帶著咒罵朝廷上下。她本就是大家閨秀之流,自小學(xué)習(xí)四書五經(jīng),罵起來人不帶髒字,又罵得大快人心。
戈淵只是笑笑,全當(dāng)笑話聽了。
打仗的時
候,戈淵也會帶著金如意,雖說軍營當(dāng)中不得出現(xiàn)女人,但是戈淵身份特殊,身邊也不可能沒個貼身人伺候著,衆(zhòng)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戈淵以前覺得打仗枯燥無味,只有在戰(zhàn)場上互相廝殺的那一刻才能感覺到一瞬間的快意,可是自從多了金如意,日子好像也沒有那麼難熬了,她總是像一隻鳥兒一樣聒噪起來就沒個完,每天都充滿著活力。
金如意學(xué)識淵博,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她很愛說話,整天嘰嘰喳喳個沒完,也很愛爲(wèi)她打抱不平,有誰欺負(fù)她口不能言,她就跳出來,張牙舞爪地兇狠模樣,扎著兩個馬尾。在邊關(guān)的時候,也是她陪她說話解悶,給她做衣服,縫戰(zhàn)袍,還會做一手好菜,天天圍著她轉(zhuǎn),整日“將軍將軍”的掛在口邊。
無論天氣有多冷,她總是在第一時間把她的衣服洗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染上薰香,每一件都弄得香噴噴的。衣服破了,她也學(xué)著縫補(bǔ),剛開始還補(bǔ)得歪歪扭扭,後來就精湛了,甚至偶爾還在她的衣服上繡桃花,繡得栩栩如生,又前後不搭調(diào)。
她經(jīng)常給她講笑話,講完自己就捧腹大笑,看到戈淵面無表情,又忍不住去拿下她的面具,“將軍你耍賴!你肯定在笑!”
偶爾也同她講講人生大道理,講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有時她也會抱怨:“將軍,跟你說了這傷不能浸水,你怎麼就是不聽!”
有時她也會生氣:“你再縱容下屬,他們就無法無天了!”
有時她也會憤怒:“他們憑什麼看不起你!一羣靠你才能茍延殘喘的敗類!”
戈淵其實(shí)是有些豔羨金如意的,她身上有她所望塵莫及的東西,敢說敢做,敢怒敢罵,將她留在身邊,縱容她的性子,也不過是想在她身上找找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罷了。
而事實(shí)上,即使沒了金如意,她還是要活下去,於是又茍延殘喘了三年。
在這三年裡,她幾乎是有意識地將有關(guān)她的一切都封鎖起來,不去想她的名字,不去想她的存在,不去想她的死。
在這樣的刻意之下,她幾乎以爲(wèi)自己已經(jīng)忘記那個人的存在了,可是隻是一個名字,就勾起了她所有的記憶,還有她曾經(jīng)的冷漠犯下的那些罪……
金如意之死,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爲(wèi)戈淵縱容她的性子,而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戈淵都在想,是不是她害死了金如意。她如果平時就呵斥她的膽大妄爲(wèi),她就不會爲(wèi)了替她打抱不平,而頂撞王爺。
“你根本不值得將軍對你這麼好!將軍這輩子唯一做的傻事就是效忠於你!”
尊貴的王爺,高高在上的王爺,她誓死效忠的王爺,只是輕輕一笑,“拖下去,亂棍打死。”那眼中的冷冽讓戈淵一時之間明白了太多的東西。
她那時並沒有阻止,冷血得讓人害怕,那丫頭被亂棍打死的時候,她只是在靜靜地在旁邊看著,那張淚流滿面的臉七竅流血,一直喊著她:“將軍!將軍!”
“將軍!你爲(wèi)什麼要忠誠他!爲(wèi)什麼要忠誠他!”
淒厲的聲音彷彿還回響在耳邊,聲聲刺骨,戈淵握住椅子的手用力到泛白
,眼前金如意哭喊著的臉始終揮之不去,像噩夢一樣纏繞。
冷風(fēng)“呼呼”地吹著,窗外一片蕭瑟之景,黑壓壓的一片,似乎是要下雨了。
軒轅昱川並沒有回頭,繼續(xù)冷清地說著:“那時候你雖然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冷靜地看著,可是我知道你已經(jīng)在恨我了,因爲(wèi)你看我的眼神,不再有眷念和尊敬,冷漠得像一個陌生人……所以阿淵,我已經(jīng)開始不再信任你,你該明白我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
或許王爺說得對,他們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回去了。金如意的死,她選擇了忘記,卻並不代表她沒有恨過。其實(shí)那個時候腦袋雖然一片空白,卻還是有一些恨王爺?shù)?,恨他高高在上就決定了別人的生死,恨他的殘忍、他的冷血,也恨他從來沒有在意過自己,可同時也害怕著,自己於他而言,不過是另一個金如意,一句話就可以輕易決定生死。
“除了金如意,還有張元?!彼乱庾R地拍了一下窗沿,輕輕地,機(jī)械性般重複著。
“張元死了,我卻並沒有像我想的那般安心,而是忽然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他的聲音忽然暗沉了下來,嘶啞的嗓音像一把鈍刀一樣肆意撕磨著自己,“你和他同樣,忠心耿耿這麼多年。我讓你殺張元的同時,難免會讓你不再信任我,讓你開始猜測自己的命運(yùn),猜測我什麼時候會讓另一個人去殺你……”
王爺說的這些,都是她明白之後下意識想要忘記的東西。那天雨夜裡,她在墳頭跪了那般久,除了懺悔自己的過錯,更多是忍受同病相憐之痛。張元的死,無論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都是她造成的,倘若她沒有縱容他飲酒,沒有自作主張救他,他或許就是另一番人生光景。這一切,都是眼前這個不容染指的人造成的,他只是一句話就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被主宰的命運(yùn),不知何時就會輪到了她自己……
“可是阿淵,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別人稍微惹我猜疑,便是難逃一死,而你,即使我們已經(jīng)互相不再信任,我也想要留你一命?!?
戈淵止不住手指顫抖了一下,她擡頭去看軒轅昱川,正好對上他轉(zhuǎn)過來的視線,有些淡淡的憂鬱,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不敢直視那雙眼睛。
“陀螺山之行,你並非必死無疑,我早早地就爲(wèi)你預(yù)留了後路,不告訴你,只是爲(wèi)了試探你,你若真的衷心無二,我必會留你性命,你若有二心,我便不會再留你。可是我沒想到的是,在這場計劃中,你無動於衷,先亂了陣腳的竟然會是我自己?!彼恍?,眉目間盡是疲憊之色,“只要一想到,你或許真的會被我逼得走投無路,然後背叛了我,轉(zhuǎn)身走向太子,我就沒有辦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緒?!?
原以爲(wèi)王爺情緒失控是因爲(wèi)蘭兒的病,卻沒想到……莫名的情緒上涌,淹沒她的心,戈淵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忘了自己並不能發(fā)聲,喉嚨好像堵了什麼東西。
軒轅昱川緩緩朝她走過去,像以前一樣拍了拍她的頭,然後長長吐了一口氣,“說出來果然好多了,原來近日裡我的心結(jié)是在這裡。”
戈淵心裡也鬆了一口氣,原來她的心結(jié)也在這裡。她垂著頭,在軒轅昱川的掌心裡寫下了四個字:誓死效忠。
(本章完)